“就是跑得多了，会养成习惯，同样的事每次都一模一样去做。例如一个车夫常在某一条路上跑车，他会每次选在同一处地方歇脚，要住宿会选同一家店，甚至每次会吃同样的饭食，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有些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据小的知道的，有人逢这个寺庙那个道观就要拜，有人过桥的时候一定是下到地上，牵着车过去，有人碰到雨天饭食会减半，很多都是让人想不到也想不明白的，说是怪癖也不为过，但车夫们将这些放在心里深处，做出来很执着，从不出差错。到底为甚么，就只有本人明白，尤其是跑远路的，或者只是图个心安而已，因为别的都靠不上，就是自己给自己一个不出意外的由头。少侠可体会得这种举动么？”
“略略能明白些，说来说在都是个不容易啊。”
“少侠能明白这点就好，回过头说李家的车夫，他也是一样么。他赶车过来，每次去方便都选的同一个地方，然后上路，该吃饭时又选在同一地方饮食，一点不差。而且这段路不算长，车夫不必急着赶路，做这些事就更来的稳当，错不掉的，小的在路上盯了他几回，心里再明白不过了。下他的药不是很容易么，只要事先守在那里等着他去方便，然后下药，再赶到下一处，等着他吃饭把药喝下，就算成了。
所以刚才说是车夫告诉小的，这话也不算错，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且像这种事，事后也难弄得明白，公门问起来，顶多知道趁他方便时下的药，哪能想到他每次都在那儿方便，退一步讲，当真想到这一层，他多半也不会承认。”
“这又为何？”
“人有三急，路上方便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怪只怪贼人奸诈，可若是让人知道每次都跑到此处方便，别人且不说，他的雇主李家会怎么想？李家当然不会去想赶车这行是如何苦如何难，他们只会想车夫做事不谨慎不可靠，对不对？那车夫可不妙了，怎么敢承认。
这回劫道打从开始，小的就没将车夫看成是大问题，他最好对付，不用小的担心。稍微麻烦些的是另一样。”
严勤奇道：“除了车夫还有别的么？”
“那匹马需要费点事。”
“马碍了你甚么事？”严勤不解。
“少侠可能对马不太熟，小的赶过车知道，马跟狗有些相像的地方，有陌生人靠近的话，它可能会叫，难处便出在下药的时候，车夫去方便了，小的若贸然上前引得马叫起来可不妙了，会惊动车夫。所以要想个法子不让马叫，而马确实会在一种情形下不叫唤。”
“哪种情形？”
“吃食的时候不叫，跟狗有些像对吧，于是小的事先备了几根胡萝卜，但还有一个难处。”
“甚么难处？”
“马吃食不叫，可它看到食物一时又吃不到，还是会叫，于是小的犯难，该怎么拿着胡萝卜靠上去，马才不叫呢？若是少侠又如何做？”
严勤起了兴趣，寻思：光是人上前不行，马会叫，再拿胡萝卜来不及了。若是一开始便将胡萝卜亮出来，马一时吃不到，可能会叫，何况还有生人靠近。应是人先上前，差不多马要叫了，再亮出胡萝卜，马又去关注食物，这时再极快地靠上去，将胡萝卜送到马口中。想了一遍总觉得没把握，便问道：“你是如何做的？”
那人笑了，说道：“少侠莫要认真了，小的只是说的玩笑话，故意把话说偏了，真到了那境地，少侠自然明白该怎么做。马跟狗相像，那少侠应该知道，有些偷儿窃贼是怎么对付看家狗的。”
“常言说肉包子打狗么…”一语未完，严勤恍然。
“就是这个道理，小的不等靠近，先一步将胡萝卜甩过去，马儿只管去吃食，哪还顾得上我。”
听过这一番解说，严勤弄清了这回劫道的所有关节，不由生出感慨。先前还和朱旋长吉一道分说，贼人使了甚么高明手段，竟避开车夫耳目，毫无所察的在水里下药。到头来居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毫无稀奇之处。我们担心车夫着了贼人的道，其实车夫几乎是自己送****去的；我们还担心贼人处心积虑要做出种种不利于车夫的事，谁知贼人将手段用在马上，甚于用在人身上。还是朱旋有见地，毕竟是干了公门的，明白贼人有贼人的办法，并不见得如我们想的那般了得，他只是比我们更了解车夫，知道车夫是怎样。他与车夫之间的事，在我们看来尽是疑问，会有为甚么究竟怎样的想法，放在他与车夫间便成了是甚么的问题。车夫在他看来是甚么，明白了这个，劫道做起来就轻而易举般简单；而我们却是隔了一层，正是不明白车夫是甚么，才弄不懂他怎么做的，于是有了为甚么怎么样的疑问。
但公门有公门的办法，公门找的是贼，不是车夫，在公门的眼中，贼又是甚么？是啦，他图钱财，还熟悉赶车这一行。所以朱旋才不将精力放在他如何劫道上，而是放在他劫道的目的上，准备拿脏，还圈定出一批可疑之人。此举应该是对路的，大致将他罩住了。他看透了车夫，公门又看透了他，事情都变得简单了。说得远一些，他因何去劫道，年纪大了还孤身一人，旁人又以异样眼光，不能同等待他；已然尽力搏取，仍不免穷困，有心将这些改过，却是无可奈何，最终生出了劫道的主意。由我去看他是甚么，又与公门看的不同。公门看他劫道的目的，设法拿他，我看他劫道的原由，却又想着放他一马，同是一人，不同的人看他是甚么，会有不同，接下来便会是不同的结果。
难怪熊老常说要有见解，还要多听见解。人靠眼看，蝙蝠靠耳朵听，所得知的世界便不一样了。本来么，这个天地间就没有为甚么一说，天地就是天地么，人弄不明白才会去想为甚么，所有的为甚么归根结底还是个是甚么的问题，是甚么便是一切的因由。那车夫也不例外，如此轻易便给人可乘之机，究其原因仍是一个苦字，旁人纵然明了，可还是不及贼人晓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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