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路有冻死骨
雪越下越大,飘飞的雪花遮住了视线。
我看着窗外,不由得道:“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江婉拨弄着火盆,表情呆滞。
红色的火光摇摆不定。
糟糕,怎么又看出神了!
十一月末,天气终于放晴。我身上的淤青也消了。
我牵着江婉的小手,走在街巷里。
江婉一改平时呆滞神情,眸如霜雪,气质冰冷,活脱脱女神临世。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但是看到街巷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虽然只有六岁,江婉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顶礼膜拜吧!凡人!
我哈哈大笑,得瑟无比地牵着江婉的小手。我鼻孔朝天,时不时喷出两道白色雾气。神淸气爽啊!
“爹爹,那个姐姐好漂亮哦。可是一旁的哥哥好丑哦!”稚嫩的童音忽地传到我的耳中。
小孩子怎么说话呢?我只不过是五官有那么一点点不协调!而已!
我转过身,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正指着江婉,眼睛里闪着光华。他披着父亲的大衣,流着鼻涕。他的耳朵,手全都红肿起来,布满了冻疮。很多伤口已经裂开,流着黄色的脓水。
那名父亲面色憔悴。他仅穿着几件薄薄的衣物,嘴唇冻的发紫。他宠溺地瞪了孩子一眼,将孩子护在身后,尴尬地朝我们笑笑。
眼前浮起那个平庸上班族的笑脸。
我心里热乎乎的,牵着江婉走了过去。
我开口道:“叔叔你好。小弟弟你好。”
江婉似乎是回想起什么,表情柔和。她甜甜一笑,道:“叔叔好。”
内心仿佛听到冰块碎裂的清冽之音。
我擦了擦口水。
小孩冲我吐了吐舌头,作了个羞羞的表情。
我尴尬的笑笑。
男子也是呆了会儿,才略慌乱地移开视线,满脸涨红,道:“少爷你好。”他拍了下孩子的脑袋,呵责道:“小文,不得无礼。忘了爹爹怎么教你的吗?”言语间都不好意思看江婉。
小文苦着张脸,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我一愣,沉吟会儿后问道:“叔叔,见小文这一礼,想必您也是书香门第。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男子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这是我故意为之。”
我惊讶地问:“叔叔这是为何?”
男子长叹一声,道:“无它,不过是良心二字。”
“哦?”
男子又是一叹,道:“前些日子袁公一首《江雪》惊动文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立翁,独钓寒江雪。我读后大受感触,心痒难耐,也作了几首咏雪诗。如今看来,却是可笑可叹。”
我好奇地问:“叔叔何出此言?”
男子道:“这事还是我族人告诉我的。当我们还在欣赏雪景时,却不知多少百姓正在挨饿受冻。我不信。所以我去了乡野。我亲眼看到,一个又一个村子的人都在挨饿受冻。我记得有一个小男孩,耳朵上,手上全是冻疮。他的眼睛格外亮。他的笑容格外纯。可是,他又饿又冷。他向我讨要食物,他甜甜得叫我叔叔,他吃得正开心的时候……”
我,江婉和小文心里难过。
男子声音有些哽咽。他擦了把眼泪,接着道:“故此,我才带着小文四处行走。一来是为了赎罪,二来是亲身感受下百姓的苦楚。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百姓的疾苦。”
“叔叔高义!”我面露尊敬,高声道。
男子却是摆摆手,接着道:
“何来高义一说?一路行来,我的罪恶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加沉重。我忘了见到多少孩子因冻疮而饱受折磨,看过多少冻死饿死的百姓。”
“我每到一地,必定会拜访当地名士大家。我不求别的,只求我们这些被遮住了眼睛的人,能到民间走一遭。我只求大家用眼睛,用心好好看看,今年的雪,哪里美了!又怎么美了!”
“可是,他们没有反应。没有人会帮助这些贫苦百姓。他们宁肯将食物丢掉,也不愿帮助百姓。”
两行清泪淌下,滑过男子消瘦的侧脸。
男子擦擦眼泪,道:“我失言了。”
我忽地开口道:“先生可否带我一观。”
男子本欲拒绝。六岁的孩子,知道了又能怎样?可是他的眼神纯粹真挚,仿佛有穿透人心的魔力。
男子不自觉道:“在下张成,字守敬。庐江人氏。敢问公子贵姓。”
“婉儿,你先回去吧。”我并未回答张成,转身对江婉道。
男子神色一滞,却是点点头,将小文托付给了友人。
洛阳城外,白雪苍茫。
张成从厚厚的积雪中翻出一具尸体。
尸体被放在蓬松的雪地上,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那是个少年,眼睛圆睁,拳头紧握。想来是有些不甘心的。
不远处,张成又翻出一具尸体。
那是个老人,神态安详。一定是作了个美梦吧。
张成还翻出三具抱在一块的尸体。
他们嘴角还带着笑。好像死亡并不可怕,只是场无法醒来的美梦。
我也咧嘴笑了。
张成还在搜寻。他手上的冻疮开裂,撕开条长长的口子。他却浑然未觉。
“够了。”我轻声道。
泪水砸在雪地,留下个小小的洞。
张成大概没听见,依旧搜寻着。
“够了。”我声音哽咽。
张成一动不动。
“够了。”
这雪下,究竟还有多少亡魂?
“真的够了。”
我捏紧双拳。
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眼神有些空洞,喃喃自语道:“今年的雪,好大啊。”
张成直起身,看着白茫茫的苍野,表情漠然,看不出喜怒,道:“是啊。今年的雪,太大了。”
“还有个地方,要去吗?”张成忽地问道。
“走。”回答声沉重又坚决。
洛阳城内,城墙拐角处。
这里空气是热的,只是夹着各种各样的难闻气味。尿骚味,脚臭味,等等。
这里没有积雪,有的只是随处可见的积水和一些排泄物,疾病反而更易滋生。
这里的人全身浮肿,冻疮看得让人心塞。
张成声音嘶哑,道:“这些,原本都是些农民。可是他们没土地。土地全在地主豪强,世家官宦手里。他们辛苦劳作,却只能得到很少一部分,还要交納重额赋税。早就不堪重负。今年的寒冷,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走到一个中年人身边。
“去去去,小孩子一边去。”
我看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她讪笑着转过身,缩着身子。
我看着一个小男孩。
他目光挣扎。良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他心疼的慢慢走向我。他表情痛苦,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他不敢睁开眼看自己扬起的手。
他分了一小块馒头给我。
察觉到手上一空,他像是松了口气,恋恋不舍的看了眼我手中的馒头,走远了。
馒头脏兮兮的,冻的硬邦邦的。
我塞到嘴里。
我不停的咀嚼着那块馒头。
馒头明明没有任何味道,却让人莫名的心酸。
真是的,馒头好硬啊,牙都咯疼了。
真是的,牙好疼啊,疼得我眼泪都掉出来了。
张成默然不语。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眼前突然浮现起那张平庸的上班族的笑脸,他在读着什么。
啊啊,看不清也听不清啊。
他捧着的是小学课本。
他神采飞扬,唾沫星子乱飞。他目光闪耀着的是希冀与崇拜。
啊,是周总理的故事啊。
他继续读下去,听不真切。
他忽地停下来,笑着摸摸我的头。然后缓缓开口,语速缓慢。声音肃穆虔诚: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声如洪钟。
我忽地睁开眼,沉声道: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张成目光呆滞。
风吹过,卷来丝丝雪沫。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声音低了下去,眼里的火焰却升腾而起,越发炙热。
稚嫩的童音一如当初。
小时候读书学知识,不就是怀着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的远大目标吗?
只是那时候的单纯动机渐渐忘却,那时候的热情尖尖失去。
直到现在,我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我昂起头。
目光如火。
张成醒悟过来。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他小声念叨着,眼睛越来越亮。
我平复下情绪,问道:“张先生,你怕死吗?”
我扬起手,阳光自指缝间滑落,金色的光芒让我眯了眯眼。
我是孩子,六岁的孩子,一个不知哪个世家的世家子弟。
“公子不怕吗?”张成反问道。
我神色默然,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长久的寂静。
张成忽地轻笑出声。
“庐江张成,任凭公子差遣。”
这回我反倒愣住了。
张成笑道:“请问公子姓名。”
“袁绍。”我一行礼。
“公子与袁公是何关系。”
“袁隗是我叔父。”
张成叹道:“原来是袁公后辈。袁公真乃大汉栋梁,就连后辈亦有此气魄。汉得袁公,大幸!大幸!”
我愣了会儿,勉强笑笑,道:“自是如此。”
十一月三十日,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我和张成四下拜访洛阳富商官员,以及各大世家。他们虽然碍于我袁家子弟的身份,答应尽力帮助。可是每个人都只捐了一袋米。叔父袁隗更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呵呵,这么点米,有什么用?
如果我是日后的袁绍,那个北方霸主;如果我是袁隗,如果我有足够的实力,我想结果定会不同。
天色渐暗,我和张成到一家茶馆歇脚。
张成选了间小包间,又点了两壶上好的茶,几盘糕点。
我不会品茶,倒是白糟蹋了这些好茶。
张成道:“不知公子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又怎样帮助这些百姓?”
我反问道:“张先生,你以为要帮助这么多百姓,应该让谁来?”
张成愣了愣。
我又是问道:“张先生,您觉得这天下的钱粮都聚在哪呢?”
我不等张成回答,嘿嘿一笑,道:“张先生,咱们可是要把洛阳高层得罪个底儿朝天。张先生,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张成瞳孔猛缩。他吞了口唾沫,道:“你想干嘛?”
我无辜地眨眨眼,道:“不想干嘛。”
张成只觉得口舌干燥。
偏生我还一直眨着眼睛看着他。
真讨厌啊。张成握紧了拳头。
半晌,他松开拳头,正色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好!”我高声道。
张成朗声道:“还请公子吩咐。”
“既然他们舍不得拿出来,咱们就帮帮他们。”我阴阴一笑。
别的我不在行,坑人,我老本行!
我眼中精芒闪动。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阴笑道:“嘿嘿,要玩儿,就玩儿票大的!”
张成突然有了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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