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大厅,朱墙绘珍兽异禽,地面铺了一层厚实地龙,触脚生温。
换了一身素简黑袍的唐凌天寂然坐在大厅中央那尊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靠背椅上,手按镶金紫檀桌案,上绘云蝉纹,脉络清晰,游走不定,实乃大家手笔。
在厅两旁,关美髯居左而立,手捻及胸长髯,面色悲苦,怅然若失;战场疯子常逢春一遍又一遍摸着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疤痕,眸光凶辣。
“关美髯,龙骧骑兵死了多少兄弟?”忽而,唐凌天抬头问道,手指轻叩紫檀桌面,雅香袅绕。
“三十三人。”在这场战斗中斩敌过百的关长平微红眼眶,陪自己一路西来的兄弟徐子涵战死异乡,说到底,徐子涵为国是次要的,主要是不愿意自己和常逢春两人平白战死。
可是,他自己就不是平白战死吗?
为不守规制而脱甲上阵,那一声“龙骧,卸甲”,有几分是为国为家是为自己而说,只为兄弟,只为君王。
“年轻人死了多少?”唐凌天又问道。
关长平喟然一叹,“一百零二人。”
“一百零二江湖好儿郎,三十三龙骧骑兵。”唐凌天怒极反笑,手指扣桌变成了手掌拍桌,“好你个徐天德啊,这么多人被你坑死,你于心何安啊?”
陇西藩王徐天德,可谓是帝国最强盛的藩王,年轻时打天下,冲锋陷阵无人能敌,曾有八万骑兵雪夜下三洲的盖世武功。可如今呢?私自让三千北蒙骑兵入关,坑害一百三十五名好儿郎!
常逢春踏出一步,手按刀柄,“大将军,让我带兵平了开平王府!”
破脸之恨,坑袍泽之仇,没人能释然,疯子更不会忘记,在常逢春心中,只有一杆秤,你砍我一刀,那我便要两刀三刀砍回来!
关长平一愣,唐凌天浓眉竖起,喝道:“休得胡闹!”
“大将军,我……”
“我不是大将军!”唐凌天摆手截住常逢春话语,又说道:“徐天德这里,我只会秉明皇上,不得平添是非!”
见常逢春依旧一脸愤慨之色,他有沉声说道:“知不知道!?”
在常逢春和关长平眼里,这位破阵无双,曾统领三十万西北边军的大将军极少发怒,哪怕是当年的鬼哭之役,哪怕是自己被迫卸甲退出军伍,也未曾发怒一次。这等怒容,常逢春心头一颤,沉重点了点头。
镶金紫檀桌上供有一头螭龙香炉,百年沉香木在其中缓缓燃烧,香气宜人,袅绕满室。
三人尽皆沉默,唐凌天用手拂了拂炉香,浓而不闷的香气盈盈扑面,“你们看,这一炉香应该值多少银钱?”
厅中两人显然愣了愣,不知晓其意,四只眸子细细看着这位不知在卖什么关子的剑皇脸上。
“一头螭龙香炉,可值百金。这百年沉香,更是被称为百两黄金一两香,他娘嘞,比老子当年一年的俸禄都高。”唐凌天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听李啸天说,当日他曾派风行云和洛小灵来柔远城求兵,奈何柔远城城守胆小怕事,拒绝出兵。”
“让我去宰了那头没胆小儿!”常逢春唰的一声抽出环首直刀,寒芒闪耀。不能找徐天德报仇,好歹能把这个据守不出的无胆匪类给宰了,也能给那么多战死的袍泽兄弟出出气!
“不急。”唐凌天抬手止住常逢春,脸上笑容依旧,“仅是这个理由,杀他还不够,顶多朝廷给他一个述职不忠,降职查办。”
“再者说,我们三人一来,这城守就将自家府上腾了出来,供我们安歇居住,情理不合。”
当日,唐凌天陈乾元关长平三拨人几乎同时刻赶到战场,神威大发,配合四百江湖武人,硬是将近三千骑的北蒙兵甲全歼,燕赤雪更是枪挑鄂力压,浴血而归,煞气杀气英气,比那些百战老将都不曾多让。
随后,柔远城城守闻声赶来,热络招待众人,好说歹说,请爷爷告奶奶,才把唐凌天这位大爷请到府上,自己老老实实去府衙居住。
“那怎么办?”脑筋直来直去的常逢春想不出其中关键,这般弯弯扭扭的官场话语,让他这个斗字不识的糙爷们,怎么想得通吗?
关美髯在一旁捋须含笑,瞥了一眼常逢春,笑道:“常疯子,你不仅疯,还傻,我看叫常傻子也不错。”
常逢春嘟嘟囔囔将直刀收回鞘中,嘀咕道:“你知道倒是说啊。”
“哈哈。”唐凌天和关美髯相视一笑。“用他拒不出兵为理由,杀不了他,但是用他贪赃受贿鱼肉百姓,不说别的,仅是这间大厅的奢华装饰,就能让皇上好好整治他一番。”关长平笑道。
唐凌天对着关长平点头称赞,“皇兄准备开春后立储,如果不找些人亮刀,给太子助一助威,怎么说得过去?”
在前不久,当朝圣上就让钦天监监酒宋子林挑选一个黄道吉日,敕封太子,更改年号。前一举措有理有据,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储,敕封太子一事,得到了庙堂所有朝臣的赞成。但是偏偏改换年号一事,文臣武将尚书侍郎齐声反对,纷纷上奏,当今至尊未改,便不可更改年号,不然此举与天人不利,与万民不幸啊。皇帝懒得多言,大手一挥,慨然下朝,哪怕是数十位大臣当朝跪倒,叩头哀求,也未曾反悔。
文官上书,武将奉奏,天天是流水般往皇帝手上递交,前几日皇帝多多少少碍于情面看一下,一久,皇帝懒得翻一下,通通丢给内阁学士,明言只要任何有关请求撤回更改年号一事的奏疏,尽皆墨笔划过,不必成交上来。
内阁首辅杨字行在众朝臣眼里最是奇异,本应力荐皇帝切不可更改年号,偏偏在这一场庙堂之争上,既不为皇帝说话,也不为朝臣好言,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犹若观戏。但是在皇帝下了指令之后,杨首辅也没狡黠多变,恪守本分,一律将皇帝不想看的奏书纷纷驳回。
这一行事,让本来在庙堂中人缘极好的杨首辅登时成了诸位大臣的眼中钉,甚至他数十年的老友位列三公之首的韩老太傅在朝堂上脱鞋砸他,任谁都拉不开老太傅,最后还是刚入朝堂的姚念恩出手,将韩老太傅拉开,不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杨首辅说不得要白挨多少揍。
姚年恩才入朝堂不久,打心底而言,文武百官没一人在意这个待诏入京的男子,遑论还是什么江湖四公子之一,江湖不入朝堂,谁都知道,无非你姚年恩长得雌雄莫辨,当世美人嘛,可实打实的治国本事倒不见有多少。
韩太傅当朝一闹,反倒将姚年恩和杨首辅打出了一份清水情分,事后,杨首辅私下宴请这位舞待诏,更是赞其一句“胸有丘壑,怀抱黎民,当世大人也”。后来也不知是否是在杨字行的运作之下,这位姚待招平步青云,坐上了承务郎一职,从不入流的九品待诏,扶摇直上,变成了六品承务郎,可谓难得。
此番改年号一事,足足闹了小半月,才慢慢平息下来。众位大臣实在熬不过皇帝的坚持,唯有各司其职,老老实实准备赐封太子和改年号一系列事情。
唐凌天长身站起,说道:“你们休管此事,我自会修书一封上秉皇兄,好好整治这个只会守城的城守大人。”
关常两人相视一笑。
“走吧,兄弟们的坟冢应该堆好了,该去看看了。”一身黑袍的唐凌天率先走出大门,关常二人随即更上。
锦衣剑皇,只为战死袍泽换黑衣。
***
大风起兮,白雪纷扬。
落寞山头,孤寂坟茔,尚且新鲜的土壤,已然被薄雪覆盖了一层。
龙骧徐子涵之墓。
龙骧罗千之墓。
虎刀门张鸥之墓。
落雁阁严去寒之墓。
......
黑衣唐凌天默默走过这一百三十五座坟丘,看着这一个个昨天还让江湖朝堂都记得的名字。
“薛广漠,在群英会上,一刀斩败十二人,悍然通过初赛,归来之时,仰天大吼,十里皆闻!”
“韩林峰,负剑离家,不顾家人反对,誓要西来抵御蛮子入侵!”
“戚羽,贫苦出生,与自己相好女子相约,来日必鲜衣怒马回来娶她过门!”
......
沙场无泪,江湖无泪的堂堂剑皇此时眼角含泪,慨然一叹,“是我没照顾好他们呀。”
站在后面的四百余江湖儿郎齐齐悲沉,犹记得当日离开泰安镇那一句“战西北”,如今,还未到前线,便已深埋黄土。
关长平手捧鲜洁明光铠踏步走出。
“徐子涵,龙骧百户,卸甲脱袍,拒不回京复命,慷慨救人,慷慨赴死!我关长平欠你!”
仅剩十七人的龙骧骑兵埋头低泣。
战西北,死西北。
野草埋骨无人识,英雄血溅泪。
冬来风雪寒彻骨,虽死不得脱!
此生憾,平生事,犹记春闺梦里人。
年年今夜,负刀黄泉,敢向阎罗问豪杰!
愿得一声战鼓响,冲出阴冥赴沙场!
......
冬风吹醒,英雄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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