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之西，关外之外。
在与中原帝国边疆第一雄关大石城遥遥对峙的鬼门关头，兵戟森森，在薄寒月光下亦是熠熠辉映。
头戴皂巾冠，身着青衣，系白玉带的儒雅男子手提一盏纸糊灯笼，一步一阶，一阶一望，缓慢走上了鬼门关头。
这里，当年亦是中原那强大帝国的边境关隘，十年之前，使三刀的率轻骑掠过，寸草不生，硬生生将当时唐凌天镇守的这座关城给夺取下来。
十年经营，西厥三十万大军已然将此处雄关作为自家大本营，高筑墙，广积粮，在气势上丝毫不输于举三洲之力而建成的大石城。
儒雅男子站在鬼门关头，将灯笼向上提了提，远眺那三百里之外的大石城，依稀灯火，依稀轮廓。
自己躲在西厥近二十年了，不仅帮西厥王收复当年被北蒙击败迁徙的东厥，更是出谋划策，将这一座偌大崛起于草原沙漠的蛮国铸造成了西域第一强国，兵指中原。
他就是想让自己师傅看看，天下哪管什么王道霸道，只要能达成目的，只要能求问天机，都是自己的道。
“师傅，不久你就会看到，你错了。”儒雅男子眯着光彩璀璨的细长眸子，面如冠玉，迎着蒙蒙灯火，俊朗非凡。
“衍先生，你咋有心思来关头了？”一条威猛大汉走来，耸壑昂霄，步履端详，背负三柄长短粗细各不一的藏鞘宝刀。
躬身西厥的衍天下，一无国师之尊，二无猛将之姿，但是在西厥王庭内的话语权，只是居于西厥王之下，甚至某些时候，这位被某些于心不良的西厥大臣私底下称为“次王”的神秘先生，说话比西厥王都管用。“史将军不也是登楼了吗？”衍天下将手中的灯笼放低一丝，眯着眼眸打量这位一直戴着金甲面具的无双猛将。
一身乌沉重山铠，胸前背心皆是两轮灿亮护镜，泛着油墨墨光华，在其铠甲之上，还有西厥指令练气士所勾画的繁复虬龙纹，据闻有沛然神效，将这幅近百斤重的铠甲更衬得神威无敌。
无论是西厥王庭，还是沙场军伍，无人知这位无双猛将的来历，只知道他曾是西域一小国的大将。在那小国被西厥一场反间计捣毁之后，他被西厥王收复，已然二十多年，此番已成了西征西域三十六国归来的无敌将帅，即可与东征主帅所平起平坐。
这位只知姓氏，不知名讳的猛将低头看了一眼比自己矮将近两头的衍天下，说道：“我只是来看看大石城，想一想下一步该如何进攻。”
“也好。”衍天下笑道，在这位身高近丈的猛汉之前，他将手中灯笼伸道城墙之外，光辉淡淡，右手指出，遥对大石城，“史将军，你对攻下大石城，有何想法？”
史将军负手于后，那双隐藏在金甲面具下的龙目虎眸闪着灿灿精光，“西北是中原门户，大石城是西北门户，只要能拿下大石城，进军中原膏腴之地，指日可待。”
“可惜，误了时辰呀。”重重一叹，巨灵大掌悍然拍在墙垛之上，尘土飞扬。
衍天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好整以暇看着他，“此话何解？”
微微摇头，史将军挥手屏退哨兵，说道：“十年之前，某带兵血赴鬼门关，击退唐凌天，中原朝廷又因此将他撤职查办。可以说，这没唐凌天坐镇大石城的十年，是我国进攻中原的最佳时机。奈何，奈何……”
“奈何大汗将你遣去横扫西域三十六国去了。”衍天下笑着接过史将军的话头，又接着说道：“当年大汗认为我国一路东来，已然得罪了西域诸国，如果仅是一味西征，背后的西域三十六国难免不会动刀子。所以呢……”他笑着望向史将军，月光星光眸光混在一起，颇有神彩。
“这个我也懂，只是没法呀。”金面猛汉喟然一叹。
十年之前下鬼门，当时王庭之中就分成两派，一派主张乘胜追击，取大石城，入西州，跃玉门关，横扫天下，覆灭中原；另一派则主张以此为营，且不慌东征，需先安抚后方，将背后的西域三十六国收拾老实了，才东西合一，倾全国之力东征中原。
无疑，史将军必然是主张乘胜追击那一派，横刀千里战沙场，但是王庭内部的八成大臣武将都站在另一派，稳重行事，谋而后动，先将内部打造成铁板一块，清除完后方威胁，然后以倾天下之姿东扑中原。
在这等大形势之下，就算史将军有一夜下鬼门的雄风，也奈何不得这么多谋臣大将的极力阻止，只能悻悻作罢，最后唯有带着二十万大军西行，轰轰烈烈，花了十年的世间，扫平西域三十六国。
衍天下含笑说道：“史将军，你对进攻大石城有什么办法？”
大石城被称为关外第一雄城，乃是在史将军攻下鬼门关之后，朝廷惶恐，便在原是中乙等城楼的大石城基础之上，囊括西州沙洲庭州三州之力，花了八年时间，打造了这座固若金汤，划分为上甲等的雄城关隘。
“不简单咯。”史将军叹道，“若是十年之前，没有唐凌天镇守，我和忽尓赤任一一个就能挑翻那座城池，奈何忽尓赤一心只想和唐凌天较量出胜负，对于此没多大心力，这黄金十年一过，想再取这座雄城，很难。”
衍天下蓦然笑了笑，忽尓赤和史将军的不和，是整个西厥王庭军伍都所知的事情，一个是土生土长的西厥汉子，一个是有中原血统的无双猛将，两人行军打仗的风格全然不同。也是基于此，史将军看不起忽尓赤硬碰硬的强攻战，忽尓赤则看不起史将军狡猾迂回的袭击战。
“忽尓赤也死了呀。”衍天下叹气说道，“阿史那布赫把忽尓赤召到中原去，刺杀唐凌天不成，反倒被中原宦官曹秀贤所杀，可惜了。”
“曹秀贤？”史将军眸光一沉，说道：“就是当日潜入王庭大帐，击碎王师大纛，被我打了一掌的老太监？”
衍天下轻轻颔首。
“谅他也活不成了。”史将军阴声说道。
换只手提灯笼的衍天下笑而不语。
“此番归来，我收整了二十万大军，聚合已经在此的三十万大军，足足五十万精锐兵马，而中原所布防的兵马只有三十万，所以……”史将军眸中神采奕奕，“我准备慢慢拉长战线，将原先的五百里战线，拉开为两千里战线，分三路进军。”
“仗势欺人？”衍天下眉头一挑，笑意更浓，“我喜欢。”
史将军长长吸了一口气，平静心绪，“在大统帅的指挥下，原先的三十万兵马依旧正面进攻大石城一线，我这将带回来的二十万兵马分成两股，一股北上，一股南下，然后夺路而进，闯进中原战线，迂回杀上大石城。”
衍天下直了直身子，问道：“可有具体策划？”
史将军咧嘴笑了笑，“暂时还没想到。这些细节，还要仰仗衍先生了。”对着衍天下抱了抱拳。
衍天下抱拳还礼，沉思良久，说道：“史将军，如果照你这般说来，北路那条战线，你难道不怕遇上北庭军吗？”
“有七成机率北庭军不会出动。”史将军眸光深深，看了衍天下一眼。
闻弦音而知雅意，两人俱是中原而来之人，岂不知中原帝国内部某些情分关系，遑论还是天机阁出身的衍天下。“不久之前，中原皇帝下达赐封太子更改年号的诏令，我想，开春后的八王会谈，开平王徐天德坐不住了哟。”
史将军微微一笑，“说实话，三十年前，若是让我和徐天德在沙场遇见，我怵他，遇见便逃。可是，这三十年后嘛……”金甲猛将大掌握成拳头，“老子遇见一个徐天德，便宰一个徐天德！”
生猛饿狼，难道还怕掉了牙的老虎吗？
哪怕你是三十年前驱除北蒙，横扫三千里的盖世武将，时不我待，你依旧扛不过三十年来，征战沙场崛起的西厥猛将！
中原有虎，垂垂老矣，西厥有狼，勃勃强矣。
中原藩王割据，各镇一方，已然成了尾大不掉之势，中原朝堂不能快刀斩乱麻处理。但是西厥这一边，大小部落诸司皆勠力同心，此番又消除后方西域三十六国威胁，举国东征，强势无匹。
“史将军，若真是如你计划，你打算带哪路兵马进攻？”衍天下问道。
“南路。”史将军手指南方，说道：“我国从未进攻过中原北路，那边军镇寥落，不堪一击。反观南路，有遍城州葭芦馆两座军镇，虽不及大石城，但不可小觑，还是我亲自带兵去进攻为好。”
殊不知，在其心中，还有另一重深意，在南路大军所过之处，还有被中原江湖所视为恶地的恶人谷。那里有故人啊。
衍天下点点头，似乎也觉得他计划有可行之处，“那你打算何时此番行事？”
史将军想了想，“至少这两年还不行。”
“为何？”
“唐凌天又回边关了，他能懂这一步狠招，说不定他来一手妙招，我可不想和他来一场鱼死网破，最后让徐天德这只老虎捡了便宜。”他把“老”字咬得极重，轻蔑之意显然。
“也对。”衍天下笑笑。
史将军再待片刻，也抱拳离开，仅剩提灯的衍天下。
朔风呼啸，寒雪飘摇。
一袭青衫的衍天下将手中的灯笼举了举，似要望尽将来脚下这一方举世无双的浩瀚领土。
好一场提灯照山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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