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追才到马场山坳口狗狗就知道了，撒着欢过去迎他。马散在雪地里，没有草吃，自个儿闲步，马厩门是开着的。
赵叔在屋里喝酒烤火，听到狗狗撒欢的叫声，想是楡花和阿追回来了，他端着酒杯出去，进马场的只阿追一人，手里提着个包，一脑袋雪粉，和狗狗闹着欢，到近处才喊：
“叔，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叔显得很高兴。
秦子追伏下身拍头上的雪粉，赵叔替他把衣领里的雪翻出来。
“哎呀，回来就好，林老爷子没冻着吧？”
“没冻着，姥爷和妮妮要晚几天才回来。”
“为什么？”
“妮妮的箭射得好，要参加皇上举办的箭会，姥爷陪着她。”
“什么箭会？”
“皇上举办的，皇子皇孙高官达贵家的公子要在一起射箭比赛，妮妮的箭射得好，被邀请了，让我先回来，怕叔担心。”
“他们怎么知道妮妮的箭射得好？”
“冤枉我的人是宰相杨府的公子，妮妮找到宰相杨府的小姐帮我办这事，两人熟了，妮妮不是带着弓箭吗，把那些武从都比下去了，杨宰相可能拿这事跟皇上说了，皇上就邀请妮妮跟杨小姐一起去参加箭会。“
“这妮子，长脸。到火边喝口酒，暖暖身子。”
秦子追把包丢到床上，打了半碗酒，坐到火边，走了几个时辰山路身子竟没暖和－－－－－在驿站时他退了一件衣服，就是怕走山路时出汗，结果身子一直没暖和过来，到现在脚还是凉的。
“吃过午饭后去看看你爹，他知道你被官差抓走了，上马场找过我几回。“赵叔说。
“知道。“
“你喝着，叔搞厨。“
“叔我来。“
“叔来，你喝着。“
赵叔放下酒杯，打水和面。
饭后秦子追从面缸摸出十两银子，提着一些干鱼两只赵叔打的野雉去“爹“家，山里的风不象城里的风，城里的风是直着吹的，山里的风是沿山道吹的，各个山道的风到了开阔处就拧成旋，这从雪粉看得出来。
“爹”家里院门开着－－－－－－这是马场人家的规矩，除了夜晚，不关院门－－－－－－院里几行脚印，房门紧闭。秦子追敲门，喊：
“爹，我回来了。“
门打开，“爹”形容苍老。按自己年纪推算，“爹”年纪应该还不到五十岁。
秦子追鼻头发酸，说：
“爹，我来看您。”
“回来啦。“陈老汉说，让开，秦子追进屋。
“爹，这趟我回来得急，没给您买什么，这有十两银子，您老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秦子追把鱼和银子放在桌上，雉放在桌旁，桌下有一盆火。
“银子你留着，爹花不了这么多。“陈老汉打了一碗酒给秦子追。
秦子追接住，说：
“爹，您花着，银子我还有“。
“那，爹给您留着，你还没娶亲，等你娶亲了爹把房子修一修。赵老汉很中意你，你被衙差带走了他着急呀，妮妮人也好，冰天雪地的，跟到京城去了，爹想给你定下这门亲，你成家了，爹这里才是个家。十三年前，你丢了后，你娘一走，这个家就不是家了。“
秦子追眼泪到了眼眶边，自己丢到了唐朝，爸妈不知急成什么样了，那个家也不是家了。他端起碗喝酒，拦住眼睛。
“你不作声，爹就当你答应了。“
“爹，这事等我考完武举再说，您老开开心心的，明年重的农活我来帮您。“
陈老汉不再罗嗦，两人默默地喝着酒。
一碗酒下肚，秦子追摇摇晃晃出门，陈老汉把他送到院门口，刚松手秦子追就倒了。
陈老汉把阿追抱到自己炕上，阿追心里还清楚，感觉“爹”没必要抱，扶住就可以了，然而他忽然感到“爹”孤独的内心里迸发出隐逸了很久的亲情，此刻非得抱着才释怀才能感到自己真的是他年幼时丢失的儿子。
秦子追一觉醒来窗外天光暗淡，桌上燃着灯，“爹“坐在桌旁，见他醒来，油黑的脸竟绽出浅笑。
“醒了。”陈老汉说。
“爹，什么时候了？“阿追问。
“早着呢，你回马场还是在家过夜？“
“回马场。“
“吃过夜饭再回去吧。“
陈老汉从蒸锅拿出野雉臊子面。
外边其实还亮，秦子追回到马场，赵叔正在搞吃食，马还没回马厩。雪粉下得很小很细，秦子追有点茫然地坐在屋檐下看雪粉被风吹得飘飘突突不肯落下来。
才过三天榆花就回来了。
秦子追在练跑射，狗狗撒着欢往山凹口跑，差点把秦子追绊倒。
榆花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进了山凹。
秦子追站到道边等她到了身边，问：
“你怎么回来了，参加完箭会了？”
榆花跳下马，“这匹马是杨小姐送给你的，算是给你的补偿。“
“姥爷呢？“
“送回家了。我爹呢？“
“在屋里烤火。“
榆花往下取马鞍。
“这马真送我了？“
“不送你我拉回来干嘛？“
“马场这么多马……，送点别的东西不行啊？“
“你想要什么？“
“……比如说：玉器瓷器…...。“
“我就纳闷了，杨小姐那么高贵的人，怎么就处处偏袒你这个癞子？“
“我帅呗。”
“就你这样？京城里的帅公子多得象羊屎蛋，一溜一溜的，你算哪一粒。”
“呵呵呵呵。”
“你见过杨小姐没有？”
“没见着脸。”
“幸好没见着脸，话说回来，就你这样的羊屎蛋也见不着她的脸，别以为她送你点东西就有什么念头。”
“我没有啊？妮妮，你还没说怎么回来了？去皇城了没有？皇宫里怎么样？“
“等我心情好了再说。“
秦子追帮着她卸马鞍。
“我都来回跑了一千多里地，我一进马场看到你不来接我，我的心就拔凉拔凉的。”榆花轻声说，取下马鞍进屋。
秦子追郁闷一阵，把马牵到马厩边，让马吃喝。为了一眼就认出这匹马，秦子追没解马嚼子，只卸下马鞍背到屋里。
榆花喝了几口酒，然后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赵叔，说“爹，这是五百两的银票”，接着摸出一个布包，对秦子追说“去京城时我拿了六十两，用了五两，还剩五十五两，加上面缸里的十两，共六十五两，都由我爹保管，才回来三天，又有十两不见了”。
秦子追打了一小碗酒坐到桌边烤火。
赵叔仔细看了看，真是五百两的银票，问：
“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杨老爷赏的。”
“赏这么多？”
“我顶翻李府的一辆马车，值三千多两，叔，大户人家，有的是银子。”秦子追插了一句。
“是啊，杨府是宰相府，钱多着呢，他们家的房子很多地方用的是楠木，整个院里院外都是香的。”榆花说。
“没想一件坏事倒变成了好事？”
“爹，什么好事？那些天可吓坏我了，不是杨小姐帮着，阿追真被斩了。”
“什么斩了？我没听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整天吃了睡睡了吃。”
“我真以为杨公子只是吓吓我。”
“这事让我伤心，京城都变什么样了？你还想考武举。”
“哎呀，我也不是真想考武举，这些年大唐会有一场战乱，我是想多练些本事防身。”
“什么战乱？“
“…….我瞎猜的。“
“瞎猜什么？好好的大唐，国泰民安的，官场是乱了点，但功还得要练，武举还得要考，你考上了武举，姥爷托关系给你谋个好去处。“
“爹，你就记着考武举做将军，姥爷做了将军还不是落了个打马掌看风水的下场。“
“…….阿追这手眼，不考武举实在可惜了。“
“明天宰羊，多宰一只给姥爷，姥爷自己没喂羊。”
“嗯，阿追，你和妮妮去一趟姥爷家，说明天宰只羊给他。现在就去，姥爷一大把年纪冰天雪地的为你跑了千多里地，他回来了你得就去看他，顺便把你爹的羊也宰了。”
“叔，要不要送点银子给姥爷？”
“他银子多着呢，带两只雉鸡给他下酒。”
秦子追提上雉鸡跟榆花出去。
二五二六宰羊宰牛，二七二八杀鸡杀鸭，这在马场是风俗。
一出门秦子追就问：
“姥爷真做过将军？”
“做过。”榆花答。
“以前怎没听你们说过。”
“这是姥爷的忌讳，人前不准提。”
“怪不得姥爷在京城有人缘，他是怎么到马场来的？”
“姥爷做将军时听说皇上要杀太子皇子，他去保，结果太子皇子没保住，姥爷下放到马场来了。”
“皇上真杀了太子皇子？”
“杀了，杀了三个。”
“这么毒啊？皇上就是现在的皇上？”
“是。”
“怎么这么毒啊。”
“你那战乱怎么回事？”
“妮妮，如果真有战乱，马场的人要不要去打仗啊？”
“马场是喂马的，又不是打仗的兵。“
“妮妮，我看过一篇史书，打仗死人死得最多的就是拿箭射拿刀砍，不光打仗死的人多，兵过之处遍地哀鸿，无法生产，饿死的人比战死的人还要多。“
“你从哪儿看到这么吓人的东西？“
“读书人读的书多，把它写出来，我就看到了。“
“你看这个干嘛？“
“我要考武举，也是读书人啊。“
“等等。“榆花站住，”你真考上武举了会不会象我为你去京城一样带我走啊？“
“会啊。“
“说好的，不准反悔。“
“不反悔。“
“这还差不多，我没白跑。“
“怎么就白跑了，你还弄了五百两银子回来呢。“
“你就记得银子。跟你说，我在埋那个替你的尸体的时候就想好了，上哪你都得带着我，就是去死，也是一对，听到没有？“
“妮妮，你……你说得多吓人啊。“
“要不别考武举了，马场多好，有吃有穿的，还有这么多银子，干嘛那么折腾？“
“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不折腾折腾弄不出个名堂，叔说就我这手眼，弄个出将入相的不太难。“
“你还真有心思吹。”
“姥爷有没有家人？“
“有，听爹说，姥爷刚到马场时有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男孩来看过姥爷，以后就没来过了，姥爷不让他们来，那时皇上余怒未消，很可能改变主意，株连家人。那时马场都驻了兵，姥爷是被兵看住的。过了一年皇上想过来了，心痛杀了自己的儿子，就解了姥爷的禁令，兵也撤走了，但姥爷不能离开马场。后来姥爷跟马场的一个风水师学着打马掌骟羊看风水，皇上也默许他到京城看风水弄些银两，等姥爷有钱了托人去山西找家人，家人杳无音讯十几年了。“
“这么凄惨啊？“
“其实不用考武举，跟姥爷学会骟羊打马掌看风水也能挣很多银子。“
“你就知道银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姥爷都告诉我了，说你的字写得比鸡抓烂的牛屎粑还难看，还常写错字。“
“你是在……夸奖那只鸡？“
榆花抬手想打秦子追，秦子追躲开。
“妮妮，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姥爷家。“
“怎么比？“
“我一只脚跳着走，你跑，输了的铲马粪。”
“我午饭在马场吃，谁输了谁背谁回马场。”
“你背得动我吗？”
“谁输还不知道呢？”
“一人拿一只鸡。”
榆花接过一只雉。
“那就挑呗。”
榆花撒腿就跑，甩得雉象活了一样乱挣乱窜。
秦子追跳的步子很大，在下坡前就追上她了，榆花顺手拖了他一把，秦子追滚下坡，等他爬起来，榆花男孩子一样撒开腿跑到前边去了。秦子追双腿跑着追到她身后再单腿跳着超过她。秦子追跳到姥爷院门前，榆花已经先到那里了，正取下头巾扇风，姥爷院前的旱柳林里有一行连跑带跳的脚印。
“你抄近道。”秦子追喘着粗气说。
“你只说谁先到谁赢，没说要走一样的道。”榆花说。
“有你这样的比赛吗？就象射箭，我站一百步射，你就在靶前射，谁赢得了你啊。”
“你不说清楚还赖我，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输了，回去时背我，这一下累得。”
榆花进了院，在屋门前用头巾掸着雪，喊：
“姥爷，阿追来看您。”
秦子追蹬了几下雪，推门进屋。姥爷坐在炕上喝酒，没烧火盆，所以屋里黑。
“姥爷，叔让我们拿两只雉鸡给您下酒？”秦子追说。
“替姥爷谢谢他。”
“姥爷，明天我爹杀一只羊送给您。”榆花说。
“那更得谢谢他。”
“谢什么，应该的。”
“姥爷，怎不烧火盆呢？”秦子追说。
“烧了炕，坐炕上舒服。”
秦子追记起榆花说过姥爷是山西人，山西人或许是喜欢盘炕上吃东西的。
“老了，不坐炕上烤着腿脚痛，上来陪姥爷喝两杯。”
秦子追放下雉鸡，榆花拿出两个酒杯，也坐到炕上，倒了两杯酒。
“你能喝吗？“秦子追问。
榆花瘪了一下嘴。
出来时醉的人却是秦子追，榆花把他扶到下坡口，阿追滚下去了，榆花便去叫来怀怀梗梗，把阿追翻到一张皮上，然后拖着皮走。
阿追双手张开扒拉着雪，说话舌头有点不听使唤，拗拗咧咧说：
“我想问姥爷，有没有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人，但我不敢问，怕这事儿泄露出去改变历史。妮妮，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马屎羊屎牛屎。“榆花答。
“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妮妮，你知道改变历史是多么重大的事吗？“
“不知道。你醉没醉呀？没醉起来自己走。“
“大唐确实有一场战事，我没学好历史，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
“垛垛喝了多少酒，醉瘫了，还说胡话。“梗梗问。
“一碗，跟我一样多。”榆花说。
“我想好了，妮妮，如果真打过来了，我们就找个山洞躲起来，多带些吃的，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出来，呵呵呵呵，还带上我爹我妹。”
|“那我爹呢？”
“带上，还有姥爷。”
“垛垛，带不带上我啊。“怀怀说。
“我不是说过？我们找个山洞躲起来。“
怀怀知道他把自己当成榆花了，赶紧说：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榆花急忙去捂怀怀的嘴，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
“都快打战了，还说这事，娶你就会有娃，带着个娃到处躲，战乱连连的多揪心啊，等打完战再说。“
“垛垛，如果不打战呢……？“
榆花捂住怀怀的嘴。
“你会不会娶我啊？“梗梗接着说。
阿追没有回应，醉睡过去了。
榆花心里有点不痛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家伙就是不肯说句实话。
“垛垛害羞了，他假睡呢。“梗梗轻声说。
怀怀梗梗偷着笑。
榆花心想：这家伙脸厚的快跟马掌一样了，还会害羞？他就是躲着不肯回答这个话，好象自己嫁不出非要嫁给他一样。想到这榆花真来气了，提起皮，将秦子追滚到雪里。
阿追象是真睡着了，脸扑在雪里，没有反应。
将阿追翻上皮，拖到马场，抬上床，榆花顺手握了一下阿追的脚，脚还暖和。盖上被，裹严实，三人搞吃食，来了不蹭顿饭吃不是好姐妹。
阿追傍晚才起来，三人都回去了。
一早阿追跟赵叔到赵叔家里，羊拉出来，秦子追什么都不会做，只得和榆花一起烧水拔羊毛，翻洗羊下水。
抽着空儿，榆花去陈老爹家牵来一只羊一并杀了，刨洗好给姥爷和陈老爹送过去。
中午饭在榆花家里吃，榆花娘笑眯眯地劝酒劝菜，感觉是丈母娘劝女婿。
年三十照样有团年饭，阿追回“家”里吃，晚上睡在家里。
大年初一先给姥爷赵叔拜年，然后跟榆花挨家走年，怀怀梗梗望弟悔来几人又粘上了。
晚上在家里吃过饭后阿追回马场睡，还有几十匹马和狗狗要照料。
天欲黑未黑，雪不象白天晃眼，能让人静看，草场上的雪被马踩的坑坑洼洼，有些大坑是马在拱雪里的枯草吃弄的，泥土被草茎带上来了，黑了一圈一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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