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的大年寂静，二十几户人家走过年后便窝进屋里或相互串着门闲聊。
元宵也过得寂静。
二月十九晌午徐捕头领着一队人马来了，三顶大轿六匹马，十几个人。
赵叔在喝酒，榆花秦子追在推马场的雪，雪下得太厚实，马群不愿出厩。
轿落下地，从轿里出来的是蝶儿，从另一台轿出来的像是杨家大少。
赵叔没搞清状况，端着酒杯站在屋檐下查看。
徐捕头往赵叔那儿去。
蝶儿领着杨少爷到榆花秦子追跟前，对杨少爷说：“站好，给阿追道个歉。”
赵叔把徐捕头请进屋，倒了一碗酒。
杨少爷晃着头说：“爷对不住你啦。”
“把前边那个爷去掉，要不要我叫小姐下来教你怎么道歉？”蝶儿说。
杨少爷歪着头不作声。
“来这里是你自己选的，道歉也是你自己说的，没人逼你，现在想换个马场都没得换。”
杨少爷还是不吭声。
“蝶儿姐，怎么回事？“榆花问。
“去年京城不是要举办箭会吗，皇上到武学查看了一下，给气得把箭会取消了，一过宵就让这些大家少爷们到马场吃三个月苦头。我家老爷小姐一合计，让我家少爷到你这个马场来，他也同意了，到了这里他还要少爷的颜面。”蝶儿把头转向杨少爷，“小姐说了，你要是敢在这里闹事小姐就告诉你姑，把你弄边塞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吃苦头。你姑疼谁？疼小姐。小姐一句话就等于是你姑说的，你姑说的话就等于是皇上说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啊，百里千里的不见人烟，你颜面多大啊，光着腚都没人说你。“
“杨小姐来啦，我们还得谢谢她。”榆花说。
“没来，你们收下他就行。“
“当然收啦，我还缺个铲马粪的帮手。“阿追说。
榆花拉了一下阿追。
下人们开始整理房屋，把马马车上的物件搬进去。
人一走杨公子便窝到床上。
房间以前是兵们修建的，五间房都相通，房间用门隔着，吃午饭时榆花推了一下门，门被栓住了，杨公子从正门踩着雪进来，勉强吃了点，又窝到床上。
下午榆花怕阿追为难杨少爷，便留下来陪阿追练功，边唠叨：
“看在杨小姐帮过你的份上你不能为难杨公子，要不你把他为难回去了以后杨小姐也不会帮你了，我们不能小肚鸡肠。你憋着个苦瓜脸干什么？”
秦子追放下石担，到杨少爷窗前，喊：“杨公子，来不来练功。”
门果真来了，杨公子提着弓箭出来，喊：
“你会不会叫啊，女人才叫我公子，男人得叫我少爷，你是女人还是男人啊？”
“男人啊，你看不出来？多男的男人啊？”
“是男人这么久才叫我练功？”
“大少爷，你是练射箭还是练功？练射箭榆花教你，练功我教你。“
“练箭，给我把火盆搬来。“
秦子追进屋，屋里炕上的褥被都是锦的，火盆塞在炕下，加了檀香。
把火盆搬到射箭棚下，秦子追又去给他搬了条凳子，心里暗骂：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哦，跑唐朝碰上这么一货色。
“给少爷我做点事你心里不舒畅是吧，跟你说，去年那事还真不是我要冤死你，我只是吓吓你不知天高地厚，敢接我妹的手帕。你要还记恨这事爷就走了，爷走了你麻烦事就来了，这可是皇上让我们来的，爷换个马场一样能呆，你在马场就呆不下了，去哪儿还不知道呢。爷就是佩服榆花，一拉子弄倒八个，你那功爷就不跟你学了，爷跟榆花学射箭。榆花师父您坐，烤着火儿，别冻着您了。”杨少爷说。
榆花坐下，“杨公子，我跟你说件事，你到我们马场来了，几个月后回去比不过别的公子，你会挨骂，我们马场也没落个好。我们虽是小马场，但阿追的箭比大马场的人射得好，射箭要练功，腿腰臂劲儿大，能均好气息，箭射得远准稳，所以我们上午练箭，下午你要跟阿追练功。“
“行，不就练个功吗。你们把我教好了，赢了那些王八羔子，我姑会赏我，我不会亏待你们。“
“要教好你不难，问题是你能不能吃苦。“阿追说。
“那些王八羔子比我还吃不了苦，一个个比猪还肥比猴还瘦。“
“大少爷，那就这样，我每早晨天不亮就起来了…...。“
“哎哎，早晨不行，天寒地冻的。“
“那就上午你跟我们一起练箭，下午练功，现在就是下午，先跑步......。“
“哎哎哎哎，今天就算了，刚来，缓个劲，明天开始。”
“也行，你先跟榆花学射箭，明天下午开始练功。”
秦子追提上枪，想练拨刺，然而练拨刺的地方跟箭场是挨着的，一不留神就会被那二货土豪金的好箭法射中了。
秦子追转了一圈，折腾起石锁石担。
射了两个时辰的箭，榆花和杨公子把火盆抬进屋。阿追仅着一件褂子一条单裤在练砸锤，砸锤是腿腰腹背手臂颈子全身发劲的功儿，秦子追口里呼着白气全身冒着热气，树上震得没半块冰凌。
“他这是干嘛？”杨公子问。
“练功。”榆花答。
杨公子看了一阵，骂，“毛病“。
榆花满以为他会赞叹的。
“大冬天，穿着个褂子，折腾给谁看啊？给我看啊？“
“你没来他也是这样练功的，阿追可是有志向的人。”榆花解释。
“什么志向？考武举？”
“对啊。”
“考武举找我啊，我给兵部的人说一声，三甲内随他选，状元也行，用得着这么折腾吗？”
“阿追能考上武举。”
“你以为考武举这么容易，哪一个不是托门子送了银子的，没送银子银子送的少的就算考上了也给送边了。”
“送边什么意思啊？”
“送边塞戍边。”
“这事还真得杨公子帮忙。”
“哎，这事得他亲自来说。”
“我说了不算啊？”
“不算，这事得他亲自跟我说。你帮过我妹，你有事，来找我。”
“……如果阿追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会不会帮我们啊？“
“什么意思？“
“想嫁给他。“
“这么直接？……行。“
“还有，杨公子，你跟阿追练功，他难免会说你几句，你别往心里去，他没为难你的意思。”
“知道，就他那心眼眼。“
“说好的，你得把他和我当一家人看，不准生他的气。“
“行。“
“杨公子，你歇着，我去搞厨。“
榆花到爹那边，爹坐在火盆边边喝酒边看阿追练功，雪冰凌早震落了，零星震落的是些裹着冰的枯枝。阿追每一锤下去，枝条都会抖一下。
榆花生起火，烧了一大锅水，边问：
“爹，阿追练完功要不要洗澡？“
“有时候洗，有时候没洗。“赵叔答。
“出这么一身大汗他不洗澡？亏他还夸自己是读书人。“
“他不洗热水，洗溪水。“
“洗溪水多冷啊，他是懒；爹，你也懒，两个大男人懒得烧锅水，到老了一身的寒气。”
“爹以后每天给他烧锅热水。“
“衣服也要换，汗滴滴的，歇下来就冷，懒成这个样子，亏他受得了。“
“换。“
榆花翻出秦子追的里衣裤放在火盆边烤着，然后生起另一炉灶火搞吃食。
秦子追练完功到屋里拿澡布被榆花叫住了。
“那有热水，洗热水，洗完澡换衣服，衣服自己洗，每天都要换。“
秦子追看赵叔。
“洗热水换衣服。“赵叔说。
秦子追提上锅和衣服去溪边。
榆花吃完饭才走，吃饭时赵叔榆花劝了杨公子几次菜，然而他只吃了一点就回房了。
一早榆花就来了，两人给马上了草料。
把火盆搬到箭棚下，杨公子跟两人一起练箭。渐渐杨公子感到阿追箭术的“可怕”，阿追左手射一袋箭右手射一袋箭，一百二十步的地，很少有脱靶的。
“为什么用左手射呢？炫技？”杨公子有点气恼。
怀怀梗梗望弟悔来突然进了箭棚，榆花心里一跳，正愁这两人弄不到一块，这四个大嘴巴又来了。
“妮妮，怎么多了个人？“怀怀问。
杨公子转身。
“是不是也来我们马场干活的？“梗梗问。
“多来了一个人也不跟我们说。“望弟埋怨。
榆花头都大了。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怀怀问。
“杨公子……。“榆花赶紧说。
“妮妮，让他自己说嘛，在马场呆多久？“
“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杨公子挂三分笑。
“呆一辈子行不行？“梗梗说。
“那得看谁能让我呆一辈子，我看没有。“
“看这身装扮象是京城里来的，不像读书人，读书人被这么俊的闺女问话还要害羞的。“望弟说。
“我从来就不读书，也不知道害羞，怎么着？“
“这种人在我们这里叫做羊屎蛋。“怀怀说。
“对，羊屎蛋。“悔来说。
“哎呀你们别闹……。“
“哎哎别说，我就喜欢这样。“杨公子说。
“京城来的，来这扯嘴皮子？你找对马场了。今年大马场的闺女多，没媒婆来我们马场说亲，我们正愁嫁不出去，整天晃荡，想找个扯嘴皮的人还找不着呢，你自己找来了，别说我们欺侮你。“
“怎会呢？“
“毛病。”
“你上马场干嘛来了？“
“学射箭，不让来啊？“
“塞得跟黑毛猩猩样能射中靶？”
“我能比你黑？”杨公子伸出白手。“
“黑毛猩猩拔了毛就这样，别以为自己白，没毛的猩猩也不是人。“
杨公子说不上了，然而脸上还是挂着笑，“怪不得你们嫁不出去，人长黑了长丑了不说，光这张嘴就没人敢要啊。“
“赖上一个是一个呗，你敢不敢要啊？“
“杨公子，还有没有人上马场来啊？“悔来问。
“就来一个，抢呗，抢着了就归谁。“梗梗说。
四人真往前扑，杨公子“呀“一声，扔掉弓逃出箭棚。
五人笑起来，阿追跟着笑。杨公子站在雪地里，才弄清是个玩笑，心想：京城里闺女都掩掩捏捏的，这里的闺女怎么这么野啊，这下糗大了。我什么人？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恶少，任她们抢啊，能把我怎么着？干嘛跑啊。
四人坐在凳上烤火，杨公子回到箭棚。
“开玩笑的，阿追刚来时也被她们吓着了。”榆花解释。
“能吓着我？抢，还不知道谁抢谁呢？”杨公子又挂起笑。
“我还以为来一‘垛垛’这样的人呢，妮妮，什么人啦？“悔来说。
“妮妮，他敢说我们长得黑长得丑，我真想往他嘴里塞把羊屎蛋。“望弟说。
“下次先抓把羊屎蛋来。”杨公子说。
“哎呀，什么人呐？”
“爷就是这么个人。”
“我猜着了，你是家里人送马场吃苦来的。”
“你猜着啦，这么说吧，在京城，如果有人欺侮你，报爷的名号，欺侮你的人会把你供起来。他不供你，你来找爷，爷让他地上找牙。”
“吹吧，你皇上家的？”
“皇上家的怎么着？爷照样让他地上找牙。”
“吹吧，你打得过垛垛吗？沛霖马场四个浪蛋货垛垛一伸手就蔫了。杨公子，垛垛一巴掌你那牙别找啊，找不着啦。”
“垛垛，伸一巴掌试试。”
秦子追笑了一下。
“垛垛，人家都欺侮上马场了......。“
“哎呀你们别闹了，他俩认识，在京城杨公子家还帮过垛垛呢。“榆花说。
“是这样啊，怪不得这么横，杨公子，换别的马场你真找不着牙了。“
“有这事？敢抡公子哥的牙？“杨公子问。
“不信你换个马场试试。“
“这下有好戏看了。姐，四位姐，你们去别的马场给我打探打探，每人一百两银子。”
“……打探什么？”
“别的马场也有京城去的公子哥，你们去打探他们闹出什么事来没有。”
“银子。”怀怀伸出手。
“我现在没带银子，三个月后一准派人送给你们。”
“谁信你呀，一百两。”
“不相信？问阿追。”
“我相信。”阿追说。
“打欠条。”梗梗说。
杨公子扯下身上的一块玉佩，“这块玉值一千两，给你们了。”
“打碎了怎么办？”
“打碎了就打碎了，是你们的了。”
“你什么人啦，乱花银子？你家里人知道怎么办？”
“我赢了他们，我家里人还会打赏你们。“
“你家里真有这么多银子啊？“
“瞧你傻兮兮的，我家没银子我敢这么横？“
悔来撅起嘴。怀怀把玉佩拍给杨公子。
下午怀怀四人抬来杀羊拔羊毛用的大盘桶给杨公子洗澡，杨公子边洗边问：
“这桶干嘛用的？怎么有股羊骚味，檀香都压不住。“
“怕你明天腿脚痛，放了些羊油。”榆花说。
“羊油能治痛？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们这没药铺，土方子。”
“这味实在难闻。”
“忍一忍就好了。”
“我快忍不住了。”
“杨公子，我们回去了。”
五人偷笑着往回走，到山凹口笑出来。
“盘桶从去年就没洗过，羊骚味熏死他。”怀怀笑。
“檀香都压不住，他在光着腚烧檀香压羊骚味，一定是受不了啦。”
五人笑出眼泪水了。
吃饭时阿追总闻到熏人的羊骚味，偏巧吃的又是羊肉。杨公子吃了块煎饼，看檐下挂着老玉米棒子，便摘了两根，杨公子一走羊骚味没了。小半夜，隔屋传来烧烤玉米棒子的香味，想是杨公子练功练得饿了，没吃饱，在烤玉米棒子吃。
早上杨公子没起来，说全身都痛。下午起来了，榆花让他到箭棚拉着空弦，顺着风，怀怀梗梗她们还闻得到羊骚味。
杨公子拉一次弓咧一下嘴。
“昨晚我们不是给你洗了羊油澡了吗？还这么痛？”怀怀故意问。
“羊油一点都不管用，害得我全身粘滑滑臭烘烘的，恶心。什么土方子？我快恶心死了。”杨公子说。
“怎么会不管用，多洗几次就好了。“梗梗说。
“千万别放羊油，记住，千万别放羊油；再放，我宁可自个儿臭了也不洗澡。你们不会变着法儿整我吧？“
“杨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我们还想着你家里的打赏呢。“
“什么土方子？闻到这股味我就吃不下。“
五人忍住笑。
接连三天怀怀梗梗望弟悔来没来，应是去了附近的马场。
杨公子病了，那么贵气的公子哥整天咳嗽留鼻涕；头发不愿整了－－－－－－自己也整不好，揪成一把塞在公子帽里。
赵叔煎了一剂草药。
第四天下午怀怀梗梗望弟悔来进了马场，杨公子病耷耷地坐在箭棚里用围布围住火盆烤火，火盆旁还搁一药罐。
几人围住火盆。
杨公子鼻槽鼻尖揪得通红。
阿追在练功，脱得只剩一件褂子，全身冒着热气。
“都是那羊油害的，怎么洗都洗不去味儿。”杨公子说，“公子哥呢？打探到没有？“
“打探到了，我和悔来在沛霖马场我姐那住了两天，那里有三个公子哥，哎呦，那才横呢。“
“打上了没有？“
“差一点就打上了，大马场闺女多，他们去惹人家闺女，小伙子也多，差点就揍他们。现在没人教他们射箭，也没人管他们洗澡，只安排一个大婶给他们送吃的。“怀怀说。
“我们马场才好呢，还给你烧洗澡水熬药。“悔来说。
“他们姓什么？“
“不知道，人送到马场就没报过名儿。“
“沛建马场也有三个公子哥一个下人，不会射箭，弓都开不了，马场安排了一个人教他们，没办法教，三个人整天就是拉空弦。有一个胖胖的脚还不方便，带着好多药，由一个下人照料。“梗梗说。
“有伤的也来了？这次是真的要整治我们。“
“谁整治你们？“
“这些天我就想着这是在整治我们，银子不让带，吃的不让带，不过现在我心里踏实了，都搁马场吃苦来了。”
“马场才不苦呢。”
“你不知道爷们在京城过的什么日子，吃的用的花的，左拥右簇的伺候着，这里有什么？”
“这里什么都有。“
“一千两银子一坛的酒这里有吗？顶级厨师烹制出来的菜肴这里有吗？哎哟，我真吃不了这个苦，天寒地冻的搁一火盆子坐在这卖冻浆。”
“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苦。”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一辈子就窝在山旮旯里，没见识。“
“垛垛出过远门，比你去的地方多，比你有见识。“
“哎呦，别提他，就他像要饭的一样到处窜，还有见识？“
“垛垛吃过很多苦，不能说垛垛是要饭的。垛垛，过来。“
秦子追放下石担，进箭棚。
“垛垛，杨公子说你没见识，你让他涨涨见识。“
真是些憨直的人。秦子追想，不过他早就想压压这个二货土豪金了。
“银子爷没有，见识大爷我有。“秦子追说。
“什么狗屁见识？“杨公子咧开嘴，”你说“。
“杨公子见过不用马拉人拉就能跑的车吗？”
“你傻呀，牛拉的呗，京城谁还用牛拉的车。”
“京城就有牛拉的车。”悔来赶紧帮阿追争辩。
“什么都不用拉就能自己跑的车杨公子见过没？”
“什么车？”
“推着走的车。”
几人笑起来。
秦子追出箭棚。
杨公子张开嘴，“我怎么就没想到推着走的车呢？”
“你傻呗。”望弟笑。
“诓我，什么推着走的车？不过爷喜欢”
五人看他的表情，黄鼻涕流出了，但好像病好了一点，有精神了，自个儿倒药喝。喝了一口，仰起头：
“大爷，敢在爷面前称大爷的在京城也没几个，都给我整得牙松嘴肿的。不过爷不介，他被爷整惨了，爷不介他耍个脾气。”
“你真脏，黄鼻涕都流嘴里了。”悔来说。
杨公子吹了一口鼻涕，然后鼓起眼腮帮，呕了几下，放下药，扶住棚柱边咳边呕。一个富家子，娇生惯养的，这一下确实病得不轻。
吃晚饭时杨公子打开隔屋门，睡觉时也不上栓，希望阿追过去巴结他，然而阿追只顾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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