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怀怀梗梗望弟悔来随同榆花一起来了，箭袋挂在背上，箭羽竖得比人还高，弓抱在怀里，笼住手。清晨的秦岭冷得狗狗都不愿去迎接。
七人站成一排射一个靶，怀怀梗梗望弟悔来开弓是能上靶的。射完一袋箭，六人到靶前拔各自的箭。杨公子则到雪地里找。
几人搬了条旧桌子座在火盆上，铺上围布，怀怀梗梗望弟悔来从衣兜里翻出花生糖地瓜干，射完一袋箭几人便坐下来休息，射箭不是体力活，但耗精力。秦子追趁她们休息的时候练习跑射。
“这么吃苦干嘛？跑着射，不就想考个武举？考上武举不就想多拿些银子，娶个三妻四妾的？碍眼。”
几人知道他又在挤兑阿追。
“垛垛没你那样的爹，当然要多吃些苦才能出人投地。“怀怀说。
“垛垛也不光是想考武举，垛垛还说有战乱。“悔来说，嘴半撅着。
“阿追，过来。“杨公子喊。
秦子追射了那支箭，进箭棚。
“大唐有战乱，傻乎乎的悔来说是你说的。”
“当然有。“秦子追索性放下弓箭，挨悔来坐下，“这还不是小战乱，是动了大唐根基的大战乱。”秦子追做了个大的手势。
“吓爷，爷的胆子这么大。”杨公子做了个更大的手势。
“不是我吓你，京城都被叛军破了，尸集如山血流成河。”
秦子追往棚外走。榆花几人觉得垛垛这次有点过，开个玩笑吓吓他，没必要说出这么吓人的事来。
怀怀拍了一下悔来，悔来往口里塞地瓜干。
怀怀又拍了一下。
“我就想吓一吓杨公子，没想垛垛当真了。”悔来嘀咕。
杨公子哧了下鼻子，“吓我？”
箭射得没意思了，全围着火桌吃地瓜干干地瓜。就垛垛一个人在折腾。
杨公子抹了把脸，“昨晚我刚巧做了个乱军围城的梦，今天他就说这事，真把我吓住了。”
“真把你吓住了。”
“吓住了。”
“你敢抡皇上家人的牙也被吓住了？”
“这位爷，敢抡我的牙。”
“垛垛，你真把杨公子吓住了。”悔来喊。事是她惹起的，想弥补一下。
“我没吓他。”秦子追说。
榆花向秦子追扔了一块地瓜干，怀怀梗梗望弟跟着扔。悔来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也扔了一块，刚扔出箭棚。
“那梦太吓人了。”杨公子又抹了把脸。
“姥爷会解梦，要不去问问姥爷。”
“真得去。那位爷秦爷，秦大爷。”杨公子站起喊。
榆花出箭棚去拧秦子追的手。
几人扭扭拧拧往山凹口走，到了姥爷屋里秦子追才发现自己还没穿衣服，一歇下来就冷，坐到炕上用被子包住。榆花打了碗酒，秦子追抖得酒洒出来。喝了几口酒，里边烧起来了。
姥爷没搞清楚状况，醉眼迷蒙地看他们像一窝兔子样看着自己。
榆花才想起忘了给姥爷拜年了，虽然是拜过年的。
“姥爷，又给您拜年了。“榆花说。
“拜个年也惊惊咋咋的。阿追光着个膀子，闹哪出？”姥爷说。
“姥爷，我给您拜年来了？”杨公子说。
“哎哟，劳你大驾。妮妮，看酒，你怎么上马场来了？”
“我正跟榆花阿追学射箭，我们现在好着呢。”杨公子拍了一下阿追的肩。
榆花打了碗酒给杨公子。
“好，好上了就好。”
“姥爷，昨儿个我做了个梦，想请您给解一下。”
秦子追的脸上了红潮。
“昨儿个我梦见乱军围城，跑我府里，追着我全家撵。城里城外火光冲天....。”
“是兵解啊。”姥爷说。“这梦不难解，睡觉时炕别烧得太热，弓箭别放炕上，房里搁盆水，吃得饱饱的。”
“姥爷，这就解了？”
“不就是个梦吗？”
酒还没喝完，得接着喝。接着喝，就得唠嗑说闲话。接着喝，就有人会醉，醉了的人说话就不着边际。
秦子追就是那个醉了的人。
“杨公子，其实你那个梦说得不对，围城的兵不是乱军，是叛军，是安禄山的兵。”
榆花用手拍秦子追的背。
“他跟你爹闹翻了，以清君侧起的兵。我们那小孩都知道。你爹就跟皇上和杨贵妃往四川跑，在马嵬坡兵不跑了，你爹被乱刀砍死，杨贵妃三尺白绫，玉陨香消。李玉刚的新贵妃醉酒唱得就是这个。”
榆花狠劲打秦子追的背，抢走酒碗。
秦子追猩红着脸又去拿杨公子的酒喝，杨公子震懵懂了，碗被拿走了手还端着。榆花又抢过碗，照秦子追脸上来了一下。
秦子追“呃”一声，摇两下。
姥爷酒似乎吓醒了。
“不能喝酒偏要喝这么多酒，喝醉酒就说糊话。”榆花嘀咕。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再来三碗也不会醉。”秦子追伸出三个指头。“垛垛跟他爹一样，是个酒癫子。”望弟说。
怀怀帮着拍秦子追的脸，秦子追把她的手扒拉开,“我话还没说完呢，一场大战下来，死了那么多人，我能不说么，我憋不住。”
“憋不住就呕出来。”榆花捏开秦子追的嘴，怀怀捡起一玉米棒子芯往秦子追嘴里塞。姥爷拉开怀怀的手，然而秦子追作了两次干呕，酒喷出来，喷了杨公子一头脸。然后倒头就睡。
杨公子“喝”两声，不知是哭还是笑，手还端着。
安置好秦子追，几人送杨公子回马场。送，是怕杨公子受了刺激，是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进了山凹口没看到箭棚，箭棚似乎烧塌了，赵叔在用铁楸铲雪掩住还没烧完的地方。
“爹，箭棚怎么着火啦？“榆花问。
“我还想问你们，都跑出去干嘛？“
“火盆。“怀怀点了一句。
几人才想起走的时候围布可能搭火盆上了。几人的弓箭秦子追的衣服都搁在箭棚里。
杨公子进屋换衣服，几人到灰烬里翻扒，只找到烧剩后的箭头，压在棚顶垮塌下来的湿草里，草上的雪融成水了，一抓一手黑炭。
怀怀几人是在马场蹭的中饭，赵叔问起阿追，几人只说“垛垛在姥爷那。”
吃过饭，赵叔看着几人又鬼邀伴样往山凹口走。秦子追已经醒来了，一副茫然的神情，敷在他额头上的脸布到了姥爷额头上。
姥爷说“妮妮，你去趟京城，找杨小姐来，就走。”
榆花把衣裤扔给秦子追，也不等他，几人回到马场，榆花遛马出山凹。
二
白日怀怀梗梗望弟悔来和阿追伐木重新搭箭棚，也都不和他说话。阿追头低着，也没个想和她们和好的意思。兴许是知道闯祸了，心里难受。
吃午饭时赵叔问：
“妮妮怎么没来？”
“叔，上次我妹和榆花说好的，让她年后去趟京城，我爹有赏银。”杨公子说。
“冰天雪地的不能晚点去么？也没个人陪她。”
秦子追头低着，知道是在说自己。
“也没个东西防身的。”
杨公子指指墙壁，赵叔看挂弓箭的地方空了。
怀怀梗梗望弟悔来没在这蹭饭。
箭棚比原来的箭棚搭的要大，树伐下来，砍掉枝叶，再拖到马场里。
秦子追去姥爷那自己打制了一些码钉铁钉。
立柱横梁没开榫头，直接用码钉钉住；竹剖开，压破成竹席那样的平块儿，铺到棚顶，再用铁钉树枝压实。
最后是往棚顶糊泥巴，泥巴里参合了麦秆段枯草段。秦子追糊一阵便下来烤一阵火。棚顶还没糊好榆花就回来了，杨小姐乘着轿，由蝶儿两名武从陪着。秦子追赖在棚顶不下来。赵叔又有点没搞清状况。
杨小姐下轿，由蝶儿搀扶着到赵叔跟前，说：
“赵场主，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杨公子听话着呢。”赵叔说。
“我在马场要小住几天，向林姥爷请教风水上的学问，不知赵叔…...。”
“高兴高兴。”赵叔堆起笑脸。
杨公子从车里拿出弓箭分给秦子追怀怀梗梗望弟悔来。
房间清理出来。
午饭时怀怀梗梗望弟悔来又蹭在这里。
然而杨小姐没出来吃饭，饭菜由蝶儿送进房里。
饭后蝶儿说：
“阿追，我家小姐有话问你。”
秦子追随蝶儿进杨小姐的房间，坐在杨小姐对面，头低得只看见一脑戳起的头发。
榆花杨公子领怀怀梗梗望弟悔来去整理还没完工的箭棚，武从被几个女孩子怂恿上棚顶糊泥巴。
蝶儿坐在侧面，把纸墨笔砚一样样拍在桌上。
“阿追，你是怎么知道大唐会有一场战乱的？”杨小姐问。
“说。”蝶儿催促。
“听我戏班里的师父说的。”秦子追说。
“说大声点，你就是一专惹事的主。”蝶儿在秦子追鼻头前敲笔头。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蝶儿会记下来，这事难保不传出去，一旦追究，我能拿得出证据。如果只是戏言，就此打止。”
秦子追点头。
“说话。”蝶儿又敲笔头。
“知道。”
“你不一定知道，这是兵部管理的军马场，不是民间市井，容易被人利用，引起动荡。”
“知道。”
“你师父哪儿人？“
“不知道，我师父是耍猴卖艺的。”
“你们去没去过范阳平卢河东三地？“
“我没去过。”
“你师父去过没有。”
“不知道，可能去过。”
杨小姐往火盆加了几片桂花干。
“范阳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安禄山是哪儿人？”
“不知道。”
“安禄山为什么起兵？”
“与你爹争宠。”
“李玉刚是谁？”
秦子追没做声。
“你喝酒了没有？”
“没有。”
杨小姐又加了几片花干。
蝶儿拿写好的字纸给杨小姐看，然后杨小姐在字下落款，压上指模，秦子追也写上名字，压上指模。
秦子追站起，想离开。
“再聊会儿吧，聊异术，随便聊，不记下来的。蝶儿姐，给阿追看茶。”杨小姐说。
蝶儿沏了茶，递给秦子追。
“阿追，你走的是道家还是佛家？“杨小姐问。
“道家佛家的不是异术，是文化学问。“秦子追说。
“那什么才是异术？“蝶儿问。
“......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安将军要谋反的？你知道安将军是什么人吗？他是我家小姐姑妈的干儿子。”
秦子追头低着在桌下掐手指。
“我知道是我家公子把你坑马场来的，所以你要报复我家公子。”。
“我不是小心眼的人。”秦子追轻声说。
秦子追出去后，杨小姐摇头，“我也不知道，但皇上废了刺史，节度使集军政土地于一身，外强内弱，容易生出变故。历朝的战乱不外乎四种：宫廷内讧；边军兵变；官逼民反；外敌入侵。安大人经常出入京畿，攀附后宫，邀宠皇上，宫变兵变四变占了两变，容易有觊觎之心。一场战乱下来，死了这么多人，搭上我全家人的性命，我是不敢不计较。”
一早，吃过饭，秦子追又被叫到杨小姐房里。杨小姐与他闲聊了三天。晚上谁都睡不着，各间房里不时传出咳嗽声。秦子追知道这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就像自己，憋了这么久才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睿智到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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