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众人饮到酣处,阮籍引吭长啸,阮咸则拨阮相和。王戎对嵇康说道:“嵇兄,多日不闻《广陵散》,何不乘兴弹奏一曲?”嵇康道:“我正有此意。”一曲弹罢,众人无不陶醉其中。余音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
阮咸问嵇康:“可否借曲谱一阅?”
嵇康拿出《广陵散》曲谱,这个并非皇普谧的琴箫合奏版《广陵散》,而是嵇康改编的瑶琴独奏版本。嵇康说道:“请看,我正有问题请教阮咸老弟。”阮咸接过曲谱看时,不禁暗暗称奇。嵇康接着说道:“此曲起承转结之处手法奇特,但观曲谱却看不出哪里与众不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谱曲大师,一定知道其中的玄机。”
阮咸手指在曲谱每一行比划了一下,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
嵇康问道:“怎么样?”
阮咸道:“此琴谱每一个小节的长度都不同于正常节拍,有的略长,有的则稍短。因此弹奏起来感觉不合常理,难以把握,而一旦奏出,则通篇和谐顺畅,既跌宕起伏又前后呼应,令人心旷神怡,如翔云端,如游浅底。”
众人恍然大悟。嵇康道:“只有阮咸有这种眼力,我们常人看来,此曲谱的节拍并无异常呀。”
吕安道:“当年秦始皇统一度量衡,造了一把天下正尺,乃是长短度量的标准。我听说此尺最近出现在洛阳城,被谢家收藏。我祖上与谢家素有交情,不妨借来正尺一用,便可验证阮咸的眼力到底如何。”
阮咸道:“如此甚好。”
阮咸在《广陵散》曲谱上标记出每一节的长度变化。第二天,吕安借来天下正尺,当即逐一测量,与阮咸标记的分毫不差!嵇康感叹道:“阮咸有如此眼力,真不愧是当世的‘正尺琵琶’呀!”
说话间,有洛阳来的传令官过来,说皇上召集大臣议事,让山涛和王戎速速返回京师。二人走后,嵇康道:“我们喝酒,不要让这两个俗物扫了兴致。”众人齐齐举杯。
其实皇上召集议事,就是司马昭要议事。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务,只因司马昭几日不见山涛和王戎,觉得心里不踏实。从朝堂出来之后,山涛对王戎说:“根本没有什么要紧之事,司马公为何急招我们,白白坏了竹林兄弟的雅兴。”王戎道:“处心积虑谋取他人之物者,自然也常常怀疑有人在谋算自己。招我们回来,无非是求个安心呀。”二人相视苦笑。
司马昭让大臣们随时听后传召,离开京都洛阳必须提前申请,得到批准方能出行。为了不惊动司马昭,王戎经常把政务交给属下处理,自己则乔装打扮四处游历。他发现,由于常年战乱,各个州郡之间商业往来较少,货物流通很不通畅。很多物品被认定为军需物资限制买卖,即使有剩余产品也大多被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王戎认为此中存在很大商机,与其跟朝中权贵明争暗斗,不如经营一些生意。于是王戎组建了一个商队,在各州郡之间贩卖货物,包括粮食布匹牛马文房四宝,胭脂水粉,糖酒水果之类。只要一个州郡缺少的货物,就从外地运过来,整批买给当地的小贩,再由小贩分别出售。商队逐渐扩大增多,很快就促使各地集市繁荣起来,特别是一些生活必需品,非常受各地百姓欢迎。同时,王戎利用朝中的关系,打通各个关卡的守备,让他的货物能够顺利往来于各州郡之间。同时结识了大批江湖中人,为商队走镖押货。
短短两年时间,王戎迅速积累起来大量财富。这引起了很多朝中大臣的嫉妒,有人到司马昭那里状告王戎,诽谤他囤积钱粮,意在将来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为此,司马昭派了很多眼线监视王戎。他发现,虽然富可敌国,但是王戎家里向来生活节俭,吃饭以果腹为止,穿衣以蔽体为限。每天晚上他都拿个铁算盘,算算这一天收入多少银子,都一笔一笔地记到账上。因为王戎使一把虎头亮银枪,有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银枪铁算”,这个名字实际上是褒贬各含一半。王戎也不在乎,依旧厉行节俭,财富却越积越多。有一次王戎在山东济南府尝到一种李子又大又甜,是当地人嫁接培育的新品种。于是贩了大批李子到洛阳去卖,很快被抢购一空。有人想把李核种在自家地里,可惜没有一个发芽的。后来对比发现,这种李核的肩部旁边有一个小洞。就有人制造谣言,说王戎为了防止别人栽种这种李子,特意在每个李子上钻了一个小洞,直穿果核。此消息传开,很多人都讥笑他太过吝啬,银枪铁算的名号被改成了铁算盘铁公鸡。王戎听到以后并不辩驳,只是淡然一笑。
在司马昭看来,种种迹象都表明王戎是在韬光养晦,必定怀有大志。于是又增派人手暗中调查,各地都安排了亲信监视王戎的商队。这一年,中原地区发生了罕见的大旱,多地庄稼绝收,饿殍遍野,连洛阳周边的河内郡颍川郡等地方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王戎从山东辽东和西凉等地花高价买来粮食,包括自己家的存粮,都拿出来分发给百姓,几乎靠一人之力帮魏国度过了大灾。此后再也没有人到司马昭面前告王戎的状了,司马昭自己也深深佩服王戎。皇帝曹芳说道:“王戎真是国之栋梁啊!”再一次给王戎加官进爵,贵比三公。
已到暮秋时节,这天清晨,王戎刚要出门,打算去看看从山东采购的棉衣是否到货。突然听到有人叩门,王戎开门一看,却是向秀的妻子甄婳。王戎心想,向秀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让一个妇人登门拜访。急忙问道:“嫂嫂何事?”甄婳道:“王大人,我家相公昨日突发急病,已经命悬一线。想问王大人借些银两,请个郎中为他医治。”王戎一听大惊,转身回屋取了银两,随甄婳一起赶奔医馆,请了叶郎中一同来到向秀家里。
向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已经无法开口说话,时而剧烈抽搐,之后便即昏厥。叶郎中看过以后,把甄婳喊道一边说道:“准备后事吧。”甄婳当时就泪流满面,哀求道:“求求你,再想想办法,救救我相公!”叶郎中道:“恕我医术不精,夫人请节哀。”
这边向秀好像嘴唇在动,王戎趴到他嘴边,听他说完最后的几句嘱托。王戎点头答应,再看他时,向秀已经驾鹤西去了。王戎大喊:“向兄,向兄!你不能死啊!你醒醒!”趴在向秀身上嚎啕大哭起来。甄婳也跪在床头,失声痛哭。四岁的儿子向明跪在地上哭喊着:“爸爸,爸爸!”
王戎忍住悲痛,立即安排人为向秀置办棺椁,摆设灵堂。亲朋好友纷纷前来吊唁,灵堂之上恸哭一片,刘伶更是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嵇康为向秀写了祭文,言辞真挚悲切,在向秀灵前念罢,在场的人无不伤心泪下。当晚,竹林众人都留下来为向秀守灵。阮籍和阮咸坐在门口与棺椁对饮,二人喊着向秀的名字,倒一杯酒在棺材前面的地上,然后自己也喝一杯,如此不停,直到大醉。刘伶哭着从昏厥中醒了过来,狂饮一坛酒,便一醉不醒。山涛和嵇康坐在灯下读向秀作的《庄子注解》,每每读到尚未完成的字段都怆然涕下。
两三日后,众人陆续离去,只有王戎留了下来。他对甄婳说:“向兄跟我年龄相当,我二人最是投缘,实在舍不得他一个人走。我看先不要急着下葬,让我留下来多陪他一些日子吧,也可以帮嫂嫂处理一些家务。”甄婳很感动,说道:“王戎兄弟真是情意深重,那就有劳了。”于是王戎就住了下来,每日打扫庭院,置办生活所需,对甄婳母子嘘寒问暖。夜晚为向秀守灵,一直守到深夜,经常就在灵柩前席地而睡。甄婳不忍王戎过分操劳,每次劝他去休息,但王戎坚持不肯。甄婳就在王戎睡着以后,为他盖上棉被。
甄婳每晚等孩子入睡以后,也到灵堂陪坐。这天她来到灵堂看时,王戎坐在地上已经睡着了。甄婳取来长袍轻轻披在王戎身上,王戎突然惊醒,一把抓住甄婳的手。睁眼一看是她,连忙把手松开,一时不知所措。甄婳则羞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去。两人稍稍镇静,王戎问道:“嫂嫂日后有什么打算?”甄婳眉头紧锁,悠悠地说道:“要是有一个像王戎兄弟一样体贴的男人能照顾我们娘俩就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戎听。
王戎心里咯噔一下,说道:“嫂嫂正值青春年华,又生得美貌贤淑,你若有意,小弟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向兄尸骨未寒,你我需待些时日。”甄婳听闻一展愁容,笑着说道:“丧夫之人,不必拘于礼节。我早把东厢房收拾干净,请王戎兄弟不要守在灵堂,去那边歇息吧。”甄婳领着王戎到东厢房,二人坐下唠些家常。王戎几番催促,甄婳一定要看着王戎宽衣躺下,才起身吹灯离开。
次日,王戎依然坐在灵堂读些向秀生前所作文章,甄婳每得闲就陪坐一旁。待到晚上,甄婳嘱咐王戎早些休息,便转身出去了。王戎又往香炉里添了一炷香,对灵柩拜了三拜,出灵堂奔东厢房而去。来到门前,王戎看到里面亮着灯,知道是甄婳已经替他点灯铺床,心中顿生暖意。推开门进去,径直走到床前,却吃了一惊。只见一个女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寝被,手臂和肩背露在外面,分明只穿着贴身小衣,正是甄婳。甄婳手托香腮,粉面含春,脉脉地看着王戎。王戎愣在那里,面对眼前这个成熟妩媚的女人,王戎的心里瞬间纷乱如麻。
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王戎转身向外疾走。甄婳喊道:“王戎兄弟!”伸手想要拉住王戎,脸上露出幽怨嗔怒的表情。
王戎听到甄婳的喊声并没有停下脚步,走到门口刚要去拉门栓的时候,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甄婳也感到很意外,连忙起身披上衣服近前查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只见王戎侧伏在地上,双手捂着大腿两侧,浑身抽搐,表情极其痛苦。甄婳缓缓将他扶着坐起来,说道:“你等一下,我马上去请叶郎中。”王戎勉强能够出声,说道:“不,不用了,没有用的。”
说话间,甄婳已经奔出房门,不一会儿就领了叶郎中进来。在叶郎中的询问之中,王戎才道出了自己此病的由来。他在四岁的时候,在没有意外伤害的情况下突然瘫痪在床,父亲带他遍访名医,奔波了一年多,终于在华山寻得一名隐居山村的世外高人。此人由于机缘巧合得到了神医华佗当年遗散的《青囊书》中的几页残片,刚巧上面记载了王戎得的这种病,叫做灰质骨髓炎。得此病的人,骨髓会逐渐炭化,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快四肢瘫痪,骨髓最终变成炭灰,全身大骨坏死,直到死亡。此人给王戎配了一剂汤药,三日之后便可行走自如。临别之时,此人告诉王戎的父亲,目前只是暂时保住了性命,在王戎成年之前可以无忧。但是待成年以后,极有可能再次复发。一旦复发就无药可医,唯一的办法就是镂骨换髓。就是找一具刚刚行刑处死的尸首,将大骨凿开,抽出骨髓,缓缓注入病人的骨腔之中,以使骨髓恢复再生功能。
叶郎中听罢说道:“镂骨换髓我只是听说过,从未做过或亲眼见过此等手术,况且一时间哪里找得到新亡的尸身呢?”
甄婳问道:“死亡多久可算新亡?”
叶郎中道:“人死以后,半月之内大骨精髓不会坏死。”
甄婳道:“正好,请随我来!”说完起身直奔灵堂。叶郎中迈步刚要出东厢房,只见王戎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口中叫道:“不好!”叶郎中见王戎突然行动自如,惊得瞠目结舌,想要问王戎什么却又不知所云。王戎一把推开叶郎中,快速朝灵堂奔去。
灵堂之上,甄婳已经先一步赶到,只见她拔出向秀的剑,翻开棺材顶盖,朝向秀的大腿上一剑砍去。
“住手!”王戎还是迟了一步,甄婳手起剑落,剑身斜斜地砍在向秀腿上,直入数寸。
此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向秀“啊”的一声坐了起来,单掌一挥将甄婳手中利剑击飞。看到自己大腿血如泉涌,也顾不得疼痛,出手扼住甄婳的咽喉痛斥道:“贱人,为何害我!”
甄婳早吓得魂飞魄散,愣在那里。王戎冲过来推开甄婳,赶紧为向秀封住伤腿的穴道,把他扶出棺材。叶郎中刚刚跟进灵堂,看到向秀死而复生,更加吃惊了。王戎连喊他几声,才回过神来,赶紧过去给向秀敷药包扎。治伤完毕,叶郎中问道:“王大人,向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向秀看着甄婳说道:“夫人,是否记得三年前的清明节,你我二人祭扫之时,遇到一个妇人在她亡故的丈夫坟前焚香叩拜,上罢坟之后却喜笑颜开地离去。你曾问她为何刚刚祭拜过亡夫就如此开心,她说她为前夫守节三年为期已满,马上就可以改嫁邻村的一个男子,所以高兴。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甄婳微微低下头,并不作答。
向秀接着说:“你当时说,这个女子薄情寡义,就算立刻就要改嫁,也不该在前夫坟前如此欢喜。我当时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守寡几年?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吗?”
甄婳仍不作声,把头扭向一边。
向秀道:“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会改嫁!”向秀长叹一口气道:“现在呢!我尸骨未寒,你就要剖开我的骸骨为情夫治病吗?我跟王戎兄弟说好,要试你一试,没想到啊,这夫妻的情分竟然比那窗纸还要薄!”
王戎劝慰道:“向兄,我们这样设局实在不妥,何况嫂嫂也有他的难处,你不要过分苛责她。”甄婳自然羞愧难当,听到王戎的话以后,也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考虑到明儿还小嘛,你也没留下半点资财银两,我一个妇人怎么把孩子养大!”
向秀怒道:“你想嫁人可以,难道就等不到我入土为安吗?就连一个全尸都不留给我了吗?”向秀微闭双目,叹道:“人生无常啊!罢了,罢了。”
几日以后,向秀的腿伤已无大碍。王戎这天一早过来辞行,说道:“向兄,朝廷多次派人召我,你的伤势渐好,我也该回去处理公务了。”向秀道:“王戎兄弟,我也正要向你道别。”王戎听后一惊,问道:“向兄意欲何往?”向秀道:“经过这次闹剧,我已无心在这无常的俗世虚度光阴,决定到紫霞山闭关修道,再不问人间是是非非。”王戎见向秀心意已决,便不阻拦。王戎送向秀东出洛阳,看着他蹒跚的背影转过岔道向北而去,随晨曦一起消失不见。
此后,甄婳带着向明搬回了老家中山无极,并始终没有改嫁。王戎时常差人给他们母子送些银钱,日子过得也算安逸。只是竹林众兄弟偶尔提及向秀,无不心内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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