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群第一次进城,进的是宁丰.县城,而且是赶着一群牛,徒步去的。
宁丰是个地广人稀的县,以下这些数据可以说明。
林建群就读的苦楼中学距离县城一百五十里,林建群家所在的鹰嘴村距离苦楼中学五十里地。
苦楼乡在县城西北,鹰嘴村在苦楼乡的西北。
如果用圆规画个圆,县城是圆心,苦楼村这个乡政府所在地,是半径的中点。
总而言之,鹰嘴村离县城很远,那段距离搁在汽车横行的2015年,屁也不算,但是当年用脚徒步丈量,而且在一天内走完,对于十五岁的林建群而言,无疑是个挑战。
夏天,刚过了半夜,建群娘便起炕点火做饭。
林建群被他爹叫起来时,外面黑咕隆咚。
扒拉一口饭,便上路。
那天繁星点点,空气好的让人想活成千年王八,林建群跟着他爹林雪原还有他姑父一起,赶着十五头牛朝着遥远的县城开拔。
这十五头牛有林建群家两头,其他十三头是买来倒卖的。
他们要去宁丰.县参加每年一度的牲畜交流大会。
林建群对突然的一次早起,稍有不适,但要看到一座城的迫切心情让他很是兴奋。
按着他爹林雪原的指挥,林建群主要负责驱赶那些不安分的小牛,别让那些小牛钻进旁边的庄稼地,万一踩踏啃食了农户庄稼被逮到,是要赔钱的。
可以说那是一次一生难忘的徒步旅行,当时的省道路况极为糟糕,基本上就是牛车轧牲口踏,弄出来的那么一条跑沙石子路。
林建群穿的是一双军用黄胶鞋,鞋里的布衬已掉,胶皮直接磨林建群的脚,很快脚上磨出血泡,父亲把林建群的血泡挑破,包上一块布,林建群一瘸一拐地继续走。
当年的孩子没有娇气的,只要存在,必须坚强。
所以,林建群没有退缩,他本来内向的性格背后是超人的隐忍,这种隐忍让他做了一辈子龙套,没有大是大非。
走了八十里,来到高楞村,那是林建群姥姥家,他们把牛赶进牛圈,在姥姥家吃的午饭。
饭桌上没有几个菜,但一看就知道那是把家里所有能拿出来的菜都下锅炒了,舅舅和父亲喝了两壶红高粱酒,姑父不喝。
舅舅夸林建群学习好,夸林建群不淘气不调皮。
林建群学习好是真的,但是不淘气是假的,他属于那种蔫坏的人种,跟着伙伴祸害谁家的下蛋鸡,或者偷了田里的玉米和黑豆跑到黄土坡避人处烧着吃,下游有人洗衣服洗菜,他们在上游往河里撒尿。
比较缺德的调皮方式,是用小刀给谁家长在秧子上的大面瓜拉开一个三角口,取下一块,然后向瓜里塞进几块小石子儿放一些人粪,再给盖好,等瓜熟之后,家庭主妇们用刀切瓜时,菜刀被硌得卷刃,粪汤子四溅。
林建群他们到了县城边上,太阳也啪叽一下掉到大山的后面,等林建群他们把牛赶进一家**开的大车店,天黑得已经很完整了。
父亲林雪原最近半年跟县城一马姓人家合作倒卖活牛,姑父跟着入股,林建群家买牛的资金,是林建群父亲从乡信用社借来的。
当时的华国给乡里拨一种款项,可以有选择地把款贷给农民,帮助农民发家致富奔小康,有一位非常伟大的领导人,他提出来一个让全华国脱贫的好办法。
这个办法叫做“让一部分先富起来”,这位伟人的个子不高。
父亲林雪原通过舅舅认识了高楞村的信用合作社主任,请主任吃了一顿红高粱酒,便借来了五千元钱。
五千块,当时是天文数字。那年,面值五十和一百的人民币刚发行不久,市面上流通的不是很广,有的人见到这两种大面额的,还以为是**。
林建群看到父亲在油灯下一张一张点钱,母亲坐旁边望着那沓有五十有一百面值的钞票,眼睛里全是星光,当父亲让母亲用手摸一摸五十一百的质感,闻闻上面的墨香,再对着油灯看看大图水印时,母亲竟然哭了。
母亲的一句话激励了长大后的林建群踏实工作好好挣钱。
母亲说:“要是这些钱都是咱家的就好喽。”
林建群知道,在鹰嘴村,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家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别提挣到这么多钱,五千是个天文数字,对当时的许多人,都是一个极限。
那个马姓**家,是东山省移民过来的,两位老**养育了三男一女。
林建群的父亲是与老**的二小子马小勇合作生意的,马小勇不到三十岁的年龄,管林雪原叫原叔,所以,林雪原让儿子林建群管马小勇叫二哥,但林建群几乎没叫出口过,因为本来内向的林建群到了县城变成了哑巴。
那个在林建群他们宿舍借宿的小青年说的很准确,外边的世界很精彩,的确是很精彩,虽是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县城,于林建群而言,却豪华到了天际。
房子连成片,街道上车来车往,二八大自行车到处都是,偶有人开着电驴子飞过。
那些方方正正的楼房最令林建群惊讶,他觉得那是叹为观止的建筑,还有县电影院的台阶,层层叠叠那么高,柱子需要两人合抱。
县城的女孩儿跟农村的也大有不同,那些女孩儿子走在街上,胸脯挺得比农村的直,穿的衣服整齐好看,再就是发型,有卷发的,有个别披着肩。
披肩发在农村是万万见不到的,那样子会被视为伤风败俗,当林建群第一次见到披肩发的女孩儿时,他便幻想着长大后一定要娶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儿。
那次的进城,改变了林建群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回到学校后,对张着地儿的渴求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有一天,小胡子讲到喜新厌旧这个词儿的时候,林建群忽然就意识到了那是否在说他林建群。
县城的牲畜交流大会极为热闹,可以用人潮涌动粪便成山来形容。
交流大会主要分三个区,牲畜买卖区,商品流通区,娱乐区。
毫无疑问,林建群最喜欢的是娱乐区。
把那十五头牛拴好,姑父便催着林雪原带林建群赶紧到娱乐区看一场马戏。
马戏的表演让林建群更是大开眼界,他从村里的露天电影里看到过马术表演,光影之中帆布上的影像已经让人很揪心,这现场版的视觉冲击让林建群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要蹦出来。
马戏团除了马术外,还有走钢丝喷火球空中飞人各种项目,小丑戴的帽子给林建群的印象也很深。
父亲把林建群放在马戏表演的高棚子里,要他记清回牲畜交流区的路线,看完马戏回去找他,塞给林建群五元钱,自己必须先回去抓紧时间卖牛。
看完马戏,林建群出了高棚,刻意记了一下来时的路线,开始在娱乐区转悠。
他看到了把头发烫成波浪的女人,穿着紧身的衣服站在高台上表演舞蹈,林建群红着脸偷着瞄,着实不敢直视,女人身体之突兀程度,让台下挤满了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其中夹杂着若干大叔和头发斑白的大爷。
他花两角钱买了一个芝麻烧饼边走边吃,渴了买汽水,热了买老冰棍儿,不知不觉三元钱花完,这才往回走。
但是,他转向了,怎么走也走不出人来人往的娱乐区。
最后,父亲焦急地到处找他,才撞见了他,之后的三天,父亲再也没让林建群自己跑去玩,而是让他每天都在铺满粪便的牲畜交流区老老实实呆着。
姑父告诉林建群,交流会上有拍花子的,尤其喜欢拍小孩儿,拍走了就砍掉胳膊剁掉腿,然后做成坛子怪,拿到交流会上放在棚子里让人看,当然不是免费的,要买票进去才行。
林建群虽然将信将疑,但是他的确在娱乐区看到了一个棚子外摆着一个酒坛子,酒坛子里面放着一个半截人,吓得林建群逃之夭夭。
那个半截人和林建群接上目光时,分明是朝他一笑,那个笑,林建群半生不能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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