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心怡先生轻盈地踏上讲台,满含着慈爱,逸散着娴雅。
“行礼!”一个高猛的壮汉骤喊。这喊声,相当的撕心裂肺。
众学生齐刷刷站起,恭恭敬敬对卫先生深躬而拜,口呼:“先生好!”
见状,司马九郎急忙比葫芦画瓢。不过,他这瓢画的太走样了,深躬时,一脑袋撞在书桌上,嘣,自己眼冒金星不说,还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卫先生微微一笑,示意众人安静。
“孩子们,一位新同学加入我们了,”卫先生柔和而言,“来,欢迎!”
顿时,学室内掌声如雷。
这掌声让司马九郎不知所措。自出娘胎,如此正式的场合,他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啊!于是,他便把脑袋伏在胸前,一副新媳妇初见公婆的羞赧神情。
卫先生轻挥玉手,止住掌声。
“下面,我们来认识一下新同学。”她微笑着示意司马九郎起身自报家门。
众学生立刻静默,目光凝住马九郎。
闻言,司马九郎惶然站起,面对大家,口齿结巴:“我我我……九九九……”
此时,他是思如乱麻,心里发虚,双膝酸软,汗流浃背。他如此怂蛋,倒出乎众人意料。
他的臭名,昨日全院尽知。他胆大包天的劣性,这学室内至少有十人知悉。这不怕天不怕地的主儿,怎么了?
“臭九啊,俺认识,比他家臭豆腐还臭!哈哈,哈哈——”
司马九郎迟迟不发言,众人便开始介绍他。第一个,就是那高喊“行礼”的壮汉。
这壮汉,名为“卫君子”,是卫氏家族的人。这家伙今年二十一了。按照辈分,卫心怡还得尊他为一声“叔叔”。
这家伙已经超龄。他入学,不但是他父母的殷切期望,也是众多父老乡亲们的祈求。
君子,一个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一个多么高风亮节的名字,可惜,却被这家伙给玷污了。这卫家的君子,其实就是个脑子断了数根弦的傻蛋。
这卫傻蛋,在入学前,是一个比司马九郎还让人头疼的货色。他一年四季只套一件褴褛不堪且前凸鸟后露臀的长衫,然后,日日夜夜嘶喊着疯奔于大街小巷。
这还是小菜。如果遇见心仪的大姑娘小媳妇,这傻蛋就挡住人家去路,然后拨拉自己那如棒槌一般的大鸟;如果半夜三更饿急了,他就鬼哭狼嚎地捶击各家店铺的门……
对于这尊瘟神,别说父老乡亲,就是他爹都是无可奈何。可以说,他爹是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可无济于事。
不过,机会还是来了。当名相书院开张时,这傻蛋居然心血来潮嚷嚷着读书。闻之,他老爹惊喜若狂。感谢祖宗!感谢祖宗!感谢祖宗啊!于是,他便恭送这位瘟神大爷入学。
可是,教谕不答应,且不说这家伙臭名远扬,单单年龄,就已过线了。结果,里正出面了,卫氏族长出面了,父老乡亲们出面了……在重压之下,教谕只好特事特办,网开一面。
当然,此等货色,必须进入星级丙室。
随之,问题又来了,谁担任先生?那只有一人,卫心怡。
虽然卫傻蛋是卫先生的叔叔辈,但在她面前,却是无比的听话,乖的像小兔子。为了褒奖这傻蛋改邪归正,卫心怡便让他担任学室长。
这傻蛋本就与司马九郎有些嫌隙,此时,便见缝插针地嘲讽他。他这话,引来阵阵哄笑。
“九叔,啥时给我买糖葫芦?”哄笑中,一个稚嫩的声音插入。
这也算是间接的介绍他言而无信吧。
司马九郎循声望去,哑然失笑。哪位高人?王小虎。
王小虎,后街王大哥的儿子,今年六岁。这羔子,就是当年的司马九郎。
前几日,这虎羔子不知怎么就爬上元氏酒楼的楼顶,然后威胁着要跳楼。王大哥和王大嫂跪在楼下,苦苦哀求。元大宝夫妇也磕头作揖,拜托这小爷别在自家招惹是非。
这小爷跳楼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静静”。静静是他邻家女孩儿,也是他的玩伴儿。半月前,静静全家搬入县城了。从此,他便相思成灾,然后,心里一堵,就寻死觅活了。
至于爬上元氏酒楼,他的原话是:这里凉快。也是,酒楼三层高,够凉快!
不过,这虎羔子也就支撑了半个时辰,便缴械投降了。司马九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小虎,快下来,叔叔给你买糖葫芦去。
当然,不是司马九郎不买,而是没机会。这虎羔子一下楼,王大哥两口子就把他抱入怀中哭成了泪人,死死不放手。此后几日,他们便没见面。
现在,这羔子突然想到此事,就急忙索要。
顿时,众人捧腹大笑。
气氛越来越轻松,笑声越来越哄乱。再这样下去,一堂课就被口水淹没了。无奈,卫先生只好终止这毫无意义的介绍,然后书归正传,开始授课。
一听授课,众学生便如钟一般端坐,精神抖擞地盯住卫先生。
司马九郎也东施效颦地坐正,聚精会神听课。
卫先生授课,内容是“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卫先生领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众学生跟着诵读。他们全都是摇头晃脑,前仰后附。
司马九郎也紧跟诵读。只是,他的声音如蚊子哼哼,且身体呆板。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还很拘谨。
可渐渐的,司马九郎发现,学生们的诵读蔫儿了。不但节奏掉拍,声音也不着调了。
他扫一眼自己这些同学——直到此时,他才有心情认真打量他们——惊讶地发现,同学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卫傻蛋和王小虎不说了,还有张家的二狗子,是个神经病;李家的三猪子,是个癫痫儿;赵家的四驹子,是个侏儒孩……还有,那卫老六家的羔子,不才四岁吗?不到读书年龄啊,肯定是托后门进来的,他可是称卫傻蛋为爷爷的啊……
在他打量众同学时,张二狗猛然起身,双手高举,“嗷”一声,然后,坦然坐下。
大家习惯了,臭骂几声后,继续诵读。很快,诵读声中,传来一声“叽——”的呼哨声。
司马九郎循声而去,是他右边的卫傻蛋。这家伙趴在书桌上,哈喇子飞流直下三千尺,鼻息中打着呼哨,酣然入梦。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卫先生视若无睹,继续领读。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司马九郎跟读。
此时,就他一人在跟读,其他人都各忙各的。
即便如此,卫先生已经非常高兴了。半年来,第一次有人跟读到“千字文”的第五句。
每一句,卫先生都会领读十遍,然后才引到下一句。可只要到第四句“闰年成岁,律吕调阳”,这些羔子们就全无一例外的走神了。无奈,卫先生就只好重整纪律,再次从头诵读。
截止目前,所有学生,除了新同学司马九郎把学过的内容熟记在心,其他人,天地玄黄的“天”字,还不认识呢!
但这是个整体,不能只教司马九郎,还要顾全大局,于是,卫先生便温婉地把那些酣睡的走神的做游戏的羔子们全唤醒,然后从头引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卫先生谆谆教诲,百读不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众学生再次引吭高歌,除了司马九郎。
这次,司马九郎的魂儿飞了。准确而言,他烦了,于是,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垂柳。垂柳的一根柳枝搭在窗台上。那柳枝上,伏着一只蝉。
嘘——他冲着那蝉打个口哨。这口哨声音较轻,融入那杂乱的诵读声中,并无影响。但那蝉似乎听见了,把贼贼的小眼睛凝住他,然后,扇扇翅膀,不知是示好,还是痛斥。
嘘——司马九郎再来一声。
知——知——那蝉蓦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
这刺耳的声音在低沉的诵读中,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沉的水面,立刻惊起千尺浪。众学生精神一震,兴奋地循声而来。
知知知——知——那蝉就是个人来疯,见大家望它,立刻豁出嗓门儿狂嘶。
见状,王小虎兴奋地窜到司马九郎身旁,撒着娇,让九叔捉蝉。
其他羔子们也呜呜嘶嚎,与那蝉共和一曲“乱弹琴”。
骤然乱套,卫先生便是一呆。如此场景,史无前例。
她反应迟钝,那卫傻蛋倒是灵敏,“嗷”一嗓子,几个飞跨,跃过横亘面前的几个书桌,落到窗前,探出那黑乎乎毛茸茸的爪子就捉蝉。结果,受到骚扰,那蝉惊飞而去。
见蝉飞走,王小虎急了,上前就推攘卫傻蛋。
傻蛋就是傻蛋,可不懂什么尊老爱幼,于是,他反手便扇了王小虎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司马九郎顿时气冲九霄。你他娘的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穿开裆裤的屁孩子,要脸不要脸?于是,他一个老拳击在卫傻蛋的鼻子上。
鼻息爆血,卫傻蛋惊慌后退。傻蛋就是傻蛋,典型的欺软怕硬。况且,司马九郎的恶名,也不是白混的。
事情到此为止,就是个偶发事件,他们最多被卫先生温婉地教诲一番。可司马九郎不解气。心疼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王小虎,他恶狠狠地抓住卫傻蛋长发向地下摁。
卫傻蛋比司马九郎高一个头。这一来,他不舒服了,就开始反击。傻蛋就是傻蛋,怕的时候,可以吓的尿裤裆,但一发疯,皇帝老子都不鸟。于是,他顺势抱住司马九郎的腰,不顾一切地撕咬抓挠。
瞬间,两人就打成了一锅粥。这粥里,有麦面豆面,有粉浆米线,有萝卜白菜,有芥末辣椒,有……
大戏开锣,别人或跑龙套,或捧场。
王小虎不哭了。他爬起来,抓住卫傻蛋那裤裆里的大鸟,死不放手。非但如此,他还双脚悬空,荡秋千。
其他人,则聚在周围,或是喊加油,或是拍桌面,或是跺脚,或是吹口哨……
卫先生反应过来了,急忙拦阻。可她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是干着急没办法。无奈,她只好搬救兵去了。
她刚离去,这大戏却鸣锣闭幕了。
傻蛋毕竟是傻蛋,只有蛮力,没有策略。况且,在打架斗殴方面,卫傻蛋的经验也不如司马九郎。于是,他就被司马九郎骑在身下。
“虎羔子,来骑大马。”司马九郎抱王小虎也骑在卫傻蛋身上。
“驾,驾,驾……”王小虎如将军般拍着卫傻蛋脑袋驱使。
“九叔,我也玩儿,我也玩儿。”
“小虎,该我了,该我了。”
……
其他羔子吵嚷着,也要玩骑大马的游戏。
可是,他们没机会了,因为教谕来了,还有几个男先生。
教谕气的吹胡子瞪眼,抡起教鞭劈头盖脸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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