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节，举国欢庆，佩茱萸食篷饵饮菊花酒，以求长寿。这一日，天子不朝，府衙不开，司空府公子小姐们的功课也停了。卯时许，天刚微明，司空府里已是热热闹闹。公子小姐们早早地便齐聚内院北房大厅，各房夫人带着丫鬟，把像座宝塔似的九层重阳糕搭在儿女们的头额，口中念念有词，祝愿子女百事俱高。重阳糕上面还作成两只小羊头角的形状，以符合重阳（羊）之义；之上又插一小红纸旗，并点蜡烛灯。小红纸旗指代茱萸，点灯和吃糕则指代“登（灯）高（糕）”。时近辰时，仆人丫鬟已在大厅三面布好餐食，北面主座只有一席，乃是司空曹操和正房卞夫人的席位。其他各房夫人及子女南北列席。曹操携卞夫人入座，子女们按年龄长幼依次行礼，祝愿父亲大人健康长寿。曹冲满面愁容，紧随几位兄长上前行礼，口中道：“孩儿祝父亲母亲福寿绵长，春秋不老。”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甚是勉强。曹操不禁问道：“冲儿，你怎么了？”曹冲低头道：“孩儿做了错事，害怕父亲责骂，因此忐忑不安。”曹操奇道：“所为何事？”“孩儿今日所穿衣服，乃是父亲大人上月所赠。今逢重阳佳节才拿出来穿上，不料却发现被老鼠咬了好些破洞。孩儿心想，父亲所赠的衣服，应当珍之重之，如今却因自己的疏忽而被老鼠噬咬，孩儿犯下了不孝之罪，请父亲大人责罚！”曹冲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众人细看他身上的衣服，果然有几处破洞。曹操失笑道：“痴儿，就这点小事，何来这般小题大做。你父亲我都管不了老鼠，老鼠自咬你衣衫，与你何干！你还给自己安个什么‘不孝之罪’，真是荒谬！”曹冲似乎疑虑未消，道：“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说，鼠害乃自然，勿罪于人么？”曹操轻哼一声：“当然。”曹冲立刻喜形于色，重又行礼，高声道：“谢谢父亲大人，祝父亲大人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曹操哈哈大笑，众人亦因曹冲幼稚的行为失笑。重阳佳节，赏景，踏秋，饮菊花酒，都是必不可少的项目。曹操身为当朝司空，家人个个身份贵重，不可能像普通人家那样郊游野外。于是司空府园林式的别院，就成为这三个项目最佳的去处。吃过早饭后，曹氏家族男女老少在曹操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直奔别院而去。一行人走到外院大门时，就见府中库吏秦直反绑双手跪在门前。曹操眉头一皱，止步喝问道：“秦直，你干什么？”秦直以首触地：“司空大人，小人向您请罪！”“请罪？”曹操心里一动。“小人管理的库房，有几具马鞍和几件皮具，被老鼠咬坏了，请司空大人责罚。”秦直战战兢兢道。曹操此刻才恍然大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心里暗骂道：“这个臭小子！”回眸扫视，曹冲小小身躯远远地缀在一群大人的身后，一脸事不关己的茫然模样。曹操轻咳一声，淡淡道：“鼠害……乃自然，恕你无罪。起来吧，别挡道！”“谢谢司空大人！谢谢司空大人！”秦直忙不迭地起身闪到一旁，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暗道：“仓舒公子真是神人呐，哦，不……是神童！”别院的湖心亭已经摆了两席糕点酒水，这一回则是曹操与众公子一席，夫人和小姐们一席，下人们则在一旁伺候着。曹操自在上首坐下，抬眼搜寻一番，向曹冲和周不疑招手道：“来，你们两个坐到我身边。”二人答声“唯”，便分左右跪坐在曹操身边，余人依次入座。曹操轻抚长髯，目光从儿子们身上扫过：“不日为父即将赶赴战场，我走之后，你等在府中须每日用心功课。张邴二位先生世之大才，史先生乃武中翘楚，切不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悉心教导。冲儿性喜自由，但切不可散漫，薄有天赋但不可自恃。丕儿身为长兄，当有长兄的担当，管束弟妹，孝敬各位夫人，处理府中大小事务，事有不决多请教先生。彰儿，空有一身武勇是难成大事的，切勿穷武而厌文，真正上了战场，匹夫之勇至多血溅三尺，兵法谋略决胜千里那才是大本事。植儿，你很好，但做人行事应更加果敢一些……”曹操半生时光，不是驰骋于沙场就是忙碌于朝堂，跟家人这样长时间相处的机会实在不多，如果条件允许，他当然想亲自教导提点自己的儿子们，可惜他做不到！如今两万大军正在前线与十万敌兵对持，敌我实力如此悬殊，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不看好这场战役，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人已经在规划失败后的出路，连他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他并不畏惧，也不能畏惧，因为这一仗的失败对其他人来说有很多种可能，对他来说却只有一个结局。这一仗，他必须打赢！前方军营还有大把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赶赴战场的日期已定在了明天。所以他把儿子们挨个数落了一遍，也算是出征前的一个交代吧。众公子们全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四岁的曹据，一双眼睛骨碌碌看着面前的糕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来吧，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今天是过节，不用太讲规矩。”曹操看见曹据的模样不禁失笑。众人于是探身动手，各取所好吃喝起来。曹操端了一杯菊花酒，轻轻抿了一口，含笑道：“今日重阳，赏秋饮菊。为父便以秋为题，考一考你们有没有好好学习功课。”一听是考文的，曹彰咬着半嘴重阳糕，极不情愿地“啊”了一声。曹操直接无视了曹彰的抗议，继续道：“规矩就是：每人说一段话，可以是你们学过的诗文，也可以自己创作，但要跟‘秋’有关。嗯，按长幼次序，先从丕儿开始吧！”曹丕略一思索，朗声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曹操点头赞许：“很好！孝武皇帝的《秋风辞》，大气磅礴。入题！下一个是……彰儿。”曹彰双手互搓，愁眉紧锁，嘟囔道：“父亲，容我再想想……”曹操微微摇头，也不再为难他，望向曹植道：“植儿，你来说。”曹植把腰一挺，昂首缓缓吟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嗯，出自宋玉《九辩》，植儿过关！下一个……彪儿。”“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曹彪不假思索，张口道来。曹操略显诧异道：“嗯，看不出来彪儿平时孤僻木讷，却有如此敏捷的才思，很好！此句出自《九歌》，可以过关了！”不料曹彪老老实实答道：“昨日张先生刚刚教授过，所以彪儿记得。”众人大笑，曹彰一拍大腿怪叫道：“哎呀，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啊！”曹操脸一板，瞪眼道：“那现在轮到你说了，想好了吗？”曹彰高昂的头迅速垂下，腆着脸低声道：“还……还没……”曹操低哼一声，转向曹冲柔声道：“冲儿，到你了。”曹冲眼望亭外湖面，只见莲叶片片，莲花将谢，稍作沉思，轻声吟道：“日遁秋云阴，湖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曹操一怔：“冲儿这诗，为父竟不知出处！”曹冲道：“孩儿已知父亲即日远行，故有感而作。”曹操大为感动，面含微笑轻拍曹冲肩膀：“好，好！冲儿才情卓绝，为父甚喜！甚喜！哈哈。”曹操感动的，不是这首诗所体现的曹冲文采，而是字里行间所包含的浓浓亲情：太阳暂时被秋云遮盖，就像父亲暂时要离开我们；湖水清澈而深邃，就像父亲对我们的恩情。离别的时间里也不用通音信，因为我看到这湖面的莲花，就会忆起父亲今日所戴头饰（玳瑁簪）的模样，仿佛您一直都在，从未离开。可惜，因为曹冲后来的人生巨变，这一首蕴含父子亲情的诗传到后世就变成了“作者不详”，而且被改动了一个字，又被曲解为表达男女之间爱情的作品。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高人，硬说“玳瑁簪”是代表爱情的特殊物品，事实上玳瑁簪乃是男人头饰，所谓“徐陵笔砚珊瑚架，赵胜宾朋玳瑁簪。”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就此打住。话说曹操平复了内心感动，把目光再次投向了可怜的曹彰：“彰儿，你怎么说？”曹彰很无助地望着父亲：“孩儿……想不出来，可不可以换成打拳啊。”曹操轻叹一声，刚要说话，一个侍卫快步跑进了亭中。“司空大人，郭嘉大人求见。”“哦？”曹操甚是诧异，重阳佳节，郭嘉请见必是有重要事件。“请他直接到这里来。”“是！”侍卫应声离去。“难道官渡军中有变？”曹操抚须思索，看来考校儿子们的事情算是结束了。曹彰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暗感谢那个不期而至的郭嘉。少顷，郭嘉白衣飘飘，翩然而至。“参见司空大人！”“坐下说吧，非军帐朝堂，无须拘礼。”看郭嘉的神情，曹操料想并非战场有变，心中稍安，便示意曹丕等人挪出一个位置来。“大人，江东来使。”郭嘉坐下后说道。曹操双目精光一闪，道：“看来孙权在短短五个月时间里，已经整顿好了江东乱局，20岁年纪就如此本领，很不错啊。”郭嘉双眉上扬，傲然道：“那倒未必。”“哦？”曹操含笑问道：“奉孝有何见解？”郭嘉环顾左右，曹操举手道：“无妨，今日也让孩子们听一听，且当做他们额外的一堂功课吧。文直是冲儿的伴习，亦不算外人。”郭嘉伸手取了一杯菊花酒，轻酌一口，道：“愚以为，此次江东来使，不外乎四个目的：其一，孙权并未完全控制江东局面，故遣使来朝与我修好，解除北面的潜在威胁；其二，希望得到朝廷敕封，在大义名份上确认他对江东的支配权；其三，试探我方虚实，与袁绍的战局，可能也在他们关注之列。”曹操冷笑道：“我与袁本初这一战，天下诸侯恐怕有半数以上的人盼望着我败，而绝大多数的人则认为我必败。”郭嘉昂然道：“某等认为，我军必胜！”曹操点头，道：“你接着说，第四个目的？”郭嘉肃容沉声道：“恐怕孙权对四月之事有所知晓，这一次的使团规格很高，文有张昭，武有周泰，随行的有三十余人，据驿馆主事禀报，随行还带来一头巨兽。”曹操皱眉道：“巨兽？什么样的巨兽？带头巨兽来朝是为何意？”郭嘉道：“或许是进献给天子的奇异兽类吧，这也不算奇事，两年前不是还有人献白雀与朝廷么。只是，张昭作为江东文臣之首，又是托孤重臣，亲自带团来使，虽说大材小用却也说得过去。但是那个周泰，却是个纯粹的武将，据说是江东剑宗仅次于孙策的高手，这次带来的三十余人，根据回报十有**也都是剑宗的人。您也知道，这些江湖中人，战场冲锋陷阵用处不大，但是用于刺探暗杀，却……”曹操动容道：“你是说，这个周泰是为了那个人而来？”郭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曹操神色凝重，缓缓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个人，就不能再留了……”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