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的密室，是一个地下室。在西北角后罩房与西墙结合处，外在是一栋两间小屋，屋里有七尺见方的地下入口，沿入口往下行走数丈，通过一道精铁铸就的大门便可进入密室。
许褚一直把曹冲送进密室大门才离去。
曹冲见这密室狭小阴暗，空空荡荡，借着唯一的天窗透进来的微光，才看清楚对面靠墙处有一张铺着草席的床，床上坐着一个灰袍人，手脚都锁上了铁链。灰袍人长发凌乱，一张脸被脏乱浓密的花白胡须掩盖，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发光，如暗室里的两盏明灯。
“张……张大侠？张恩公？”曹冲近前一步，轻声问道。
灰袍人看清了曹冲模样，裂嘴笑道：“仓舒公子？呵呵，好久不见，个头长高了不少！”
张晖一年以前还在曹操帐下听差，所以还认得这个司空府最可爱的小公子。但曹冲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盖因常年出入司空府的文臣武将无以计数，他一个年幼的孩子更加不会去留意谁是谁。更何况，张晖今日的落魄模样，恐怕早已面目全非。
曹冲已渐渐适应密室的昏暗，再进一步靠近张晖道：“恩公，我受母亲所托来探望您，有些事情想向您问清楚，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够救您出去。”
张晖苦笑摇头道：“没有人救得了我，从那次举事失败以后，我就已放弃了生的希望。能苟活至今，已经是承了夫人的大恩。请你转告夫人，她欠张晖的恩情早已还清，只盼夫人能够怜悯我那几个孩子，尽力护得他们周全。老夫此命，随时等着司空大人来取。”
曹冲道：“恩公可否告知晚辈当初事情始末？或许，晚辈能从中找到为您脱罪的依据。”
张晖长身而起，手脚上铁链哐啷作响：“我知道你自幼聪明善良，司空大人对你更是疼爱有加，但我所犯的是天下最重之罪，非你之力所能救。
不过，老夫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室里，孤寂苦闷，难得有人可以说话，便跟你聊聊往事也是无妨。”
张晖舒展身躯，左右摆动头部，复又坐于床上问道：“现在是何年月？”
曹冲道：“今日乃建安五年九月十日。”
张晖略一点头，举目望向屋顶，回忆道：“去年岁末，国舅爷突然邀我过府议事，我当时任射声校尉，负责许都安防事务，国舅爷是上官，时有召见也不为奇，所以并未通报曹司空。
待我到了国舅府，才发现那里已有很多人，包括偏将军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左将军刘备等人。国舅爷出示了天子密诏，号召我等参与诛杀曹贼……”
张昭看一眼曹冲，顿了顿道：“呃……诛杀曹司空的行动，并列其罪状十余条。我辈侠义之人，本当匡扶大义。我师父剑圣王越，乃汉之忠臣，我张家亦是世受皇恩。我虽在司空帐下奉职十几年，但司空自迎天子以来，居功自傲，跋扈专权，视天子如无物。朝中大小事务皆决于司空，文武百官已把司空府视为朝廷。天下之所以纷乱，百姓之所以流离失所，全是拜这些野心勃勃的奸臣所致，曹司空当年冒险行刺董卓，又联合诸侯讨伐国贼，是何等的忠心为国。没想到后来他自己变得比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年来我看在眼里，多有不忿，每有谏言也被曹司空置之不理，更是渐渐疏远于我。所以我欣然加入了国舅爷的计划，私下去联络江湖中要好的朋友，不想次年正月计划被泄露……”
曹冲忍不住叹道：“恩公至今仍认为我父亲是乱臣贼子么？”
张晖冷笑道：“把持朝政，藐视天子，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曹冲对父亲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父亲也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大豪杰，见张晖对父亲成见颇深，不禁辨道：“恩公您见过天子么？你觉得天子的能力强过父亲大人么？你认为天下割据的诸侯会听天子的统一号令么？你觉得那个天子能平定这个乱世么？”
张晖冷哼一声，待要言语，曹冲已接道：“我认为父亲没有错，不是因为子不言父过。我虽然年纪尚小，但每日里师父教导，又多与父兄谈论时事，所以我知道，父亲迎奉天子，把持朝政，是为了大局着想。今天下诸侯，荆州刘表益州刘璋凉州马腾河北袁绍，哪一个不是表面上忠于朝廷，实际上却是拥兵自重，征战杀伐谋自己家族的私业？父亲大人立汉室宗庙，奉天子于朝堂之上，用四年的时间扫平四州之地，恢复民生，整顿吏治，中原方得太平。这些，都是父亲凭借他的能力威望智慧成就的事业，当今天子有这个能耐么？试想天子若落在其他诸侯手上，命运将会如何？宗庙可存，富贵能保么？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昔年四世三公出身的袁术都敢僭越称帝，可见朝廷天子早已受到天下人的藐视，父亲的存在，使得多少人称王称帝的妄想破灭。所以，怎么能说家父藐视朝廷呢？”
张晖没想到小小孩童竟有这番理论，不禁有些小激动。囚禁的生活很不好过，环境恶劣还在其次，无人可说话才是最大的痛苦。这孩子看似幼小，说出的话却是成人有所不及。但是他并不以为然：“曹司空的确是个人物，可惜他没有选择忠臣之路。如果他能还政于天子，辅助天子平定乱世，以他的能力必可成就管仲萧何之业，名留史册，流芳百世。”
曹冲呵呵笑道：“恩公虽然一身武艺傲视江湖，但还是不懂朝堂之事啊！”
张晖哼道：“此话怎讲？”
曹冲道：“荀彧大人对汉室忠心耿耿，又为父亲最倚重的大臣，他曾劝过我父还政天子，我父当时说‘天子愚钝，我还政于天子，是误国误民。天子英明，我还政于天子，天子必杀我曹操。不是因为我不够忠心，而是因为我有谋反的条件和能力。英明的天子，绝对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潜在的威胁，哪怕这个威胁永远都不会成为现实。’荀彧大人听了父亲的话后，便再也不提此事。不知道恩公认为我父亲所言对于不对？”
张晖虽然一生任侠，但他出生官宦世家，并非一勇武匹夫。听了曹冲的话后便暗自寻思：“有道理呀，古有蒙恬，大汉朝有韩信，都是因为功高震主而死。倘若天子神武，势必不能留曹操性命，而曹操一死，恐怕朝堂之上又要重演血腥屠杀的悲剧。可要说曹操所做一切都是以汉室朝廷为重，我看也是未必……”
“哎，罢了！老夫今日的处境，谈什么忠奸是非又有何用。”张晖长叹一声道：“如今对我来讲，天下是非，江湖恩怨都不重要了。老夫只是内心牵挂那十几个孩子，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吃得饱么？穿得暖么？有没有生病？”
曹冲恭声道：“他们都很好，母亲常常让我给他们送去物资。从今年五月末开始，我还给他们做了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
张晖欣慰地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夫人和仓舒公子，都是极善良仁慈之人，老夫谢谢你们。”话毕向曹冲行了一礼。
曹冲连忙还礼，道：“恩公不必客气，你对母亲有救命之恩，我们照顾他们是应该的。而且，我还想救你出去呢。”
张晖摆手道：“我早说了，我的恩情夫人早已报答。且不说她关照孩子们的事。当初事败，我被三百侍卫围攻，又受史阿两剑，伤势深重无药可医，即算当时不杀我，我也没有几天可活。后来是夫人不但保我性命，还借了一本玄妙的内功心法给我，我在这密室中潜心修习，才得以自愈。所以，一命还一命，夫人并不欠我情。救我的事情再勿提起，免增烦恼。”
张晖惨然一笑，接着道：“何况，我的夫人死于司空府侍卫刀下，我与司空府已有不解之仇。你就算救我出去，也势必不能重回军旅，而我一身本领必让曹司空寝食难安。就如同他说的那个道理，我虽无报仇之心，却有杀人之能。所以英明如曹司空，势必是不会放过我的了。”
曹冲叹息道：“我忽然想起韩非子《五蠧》里的那句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张晖哈哈笑道：“仓舒公子，你很好！和你母亲性格一样，心慈仁善，而且天资卓绝，小小年纪不但学问了得，思辨口才更是非凡。若是将来由你继承了曹司空的大业，想必将是天下百姓的福泽啊！”
曹冲摇头道：“我虽然与恩公讨论朝堂之事，却只是想给父亲正个名。至于父亲的大业，我无意继承。我不喜欢朝堂之事，更不喜欢战场杀伐。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况，我的兄长们都很优秀，还轮不到我来思考这些事情。”
张晖道：“呵呵，老夫也是随口一说。今日能与小公子一叙，解了老夫几个月来的闷气。可惜老夫此身不得自由，无物以谢你啊。”
曹冲道：“晚辈必会想一法子，救你出去。”
张晖与曹冲一番对话，似是解开了心中郁结，语气已与初见曹冲时大不相同，语声洪亮颇有豪迈之气：“如果仅是出去，又何用别人来救我！”
曹冲不解：“恩公自有办法？”
张晖举起双手，不屑地冷笑道：“你以为就这几根铁链，和这间破密室，就能困得住我么？你的父亲大人，深知我的软肋，他以我那十三个孩子的性命为要挟，才能够把我困在此地直至今日，否则……”
“那恩公你赶紧逃吧！”曹冲道。
张晖叹息摇头道：“老夫纵横江湖二十年，征战沙场十七载，此生已是无憾无悔。唯一的牵挂就是那些孩子们，他们没有亲人，没有住房，甚至有些连姓名都没有。我是他们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凭借。如果能换得他们一生无恙，我便在这密室里度过残生也是值得的。”
曹冲道：“可是，现在恩公您的性命已经不保了。”
张晖双目豁然大开，急声问道：“曹……司空要取我性命了？”
曹冲道：“父亲今日召见了江东来使。”
“哦？”
曹冲便把今日曹操召见江东使者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张晖恍然道：“嘿嘿，这么说来，这些人就是为了我而来了。”
曹冲道：“那孙策，居然就是恩公所杀么？”
张晖傲然道：“那是当然！天下间能单人独剑诛杀孙策和他形影不离的十二剑卫的人屈指可数。”
曹冲诧道：“可孙策死于今年四月，恩公不是正月就已经被囚禁于此了么？”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