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娅薇离开的第二天,我见到韦伯,他穿着蓝黑墨色的一身便服,无形中拉开了和所有人的距离,做出了最明显的区分。
我穿着韦伯精神病院的‘制服’,跟在他身后。
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他则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相隔几米,却天壤之别。
我们尾随他的脚步,试图离正常人更一步,再近一步,然而这个过程就像悲哀的反比例函数,在准则的十字架上,永远只会趋近于接近,不可能到达。
韦伯在关门前顿了顿,犹疑的右手卡在门边,然后顺着指腹淡淡地划了下来。
“进来吧。”
他没有面对着我说,却只用了我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门半开着,我推开它。
在汀娜和文杰的注视下,锁上门。
“坐。”
韦伯闭着眼睛,身体靠在黑色的椅背上,看光泽度,它不像真皮的。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杜鸣时的场景,就在这间屋子里,同样好的阳光和消毒水气味,他自称是我的主治医师,救世主,歪斜的衣领上面托了一层薄薄的头皮屑,不屑的眼角还挂着两粒要掉不掉的眼屎。
想到杜鸣,偶有同伴之感,偶感伤怀,偶尔会想起彦娜。来到这里之后,很多被我密闭的情感被渐渐激发,即便是对这个认识不久的男人,曾几何时我以为是我本性麻木,殊不知当骄傲卸下,我什么也不是。
不知是卸下了霍教授的头衔,还是霍教授的面具。
“有区别么?”韦伯睁开双眼,他的瞳仁是纯黑色的,眼白严重充血,布满血丝,眼角红肿,像长满息肉一般,“有区别么,和你第一次见我。”
语毕,他垂下唇角。
我拉开对面的转椅,“你指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两年前?还是前几天?”
韦伯沉默着按下咖啡机,咖啡机在‘滴’声过后亮起红灯,“你记忆所及。”
他沉着脸说。
我将十个指头交握扣住,“有区别,你看上去——又老了。”我做做样子,打量他一番,“比我记忆所及的第一次更老了。”
“是么?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够老了,老到不能再老了,没想到有一天还可以更老。”
他自嘲地笑笑,斜起一侧垂下的唇角,可唇角无动于衷,依旧保持着下垂的趋势。的确,他老到不能再老了。
咖啡机的红灯灭了。
“我们谈谈吧。”
我摊开掌心,看着他一脸的褶皱,和他手边的一摞资料,我的余光撇到最上面的档案袋上的名字,写着‘霍德’,这档案袋不新,但是左上角却有块儿新添的油渍。
他料到我会来了。
“那便谈谈。”韦伯随手推开那一摞档案袋,整张桌子便显得大了很多,“你到现在是不是还是不能相信,你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
他问我,我笑答,“我相不相信有区别么?不是一样要在这里住着。”
像个废物一样,和这里其他的废物一样。
“那谈什么,你想出去?”
他颌首。
“暂时不想。”我摇摇手指,“不谈其他,现在我只想谈谈杜鸣。”
韦伯瞬时目光转利,涣散的瞳孔顷刻凝聚,充血的眼白涨得更红,就要爆出来,它们闪着猩红的光,我的映像被定在那一小条细细长长的瞳仁里,一举一动都被禁锢在这条紧张的窄巷子里,这使我相信,他眼白上的血丝和眼角处的红肿,都是为杜鸣所致。
或许乔娅薇没有骗我,可她叫我不要相信汀娜。
“现在杜鸣消失不见了。”
我说。
“是的,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韦伯耸耸肩,这个问题令他很头疼。
“但我想请问院长,为什么在杜鸣失踪前,不断地给他服用大量的抗组胺药物?而您又为什么差人只在他脸上擦拭炉甘石洗液?”
“你怀疑我?”韦伯眯起双眼,那巷子更窄了,“你有什么资格怀疑我,这些都是杜鸣告诉你的么。他是病人,精神不正常,说说胡话都是很正常的事。”
他接了杯咖啡,拖着白瓷盘放到鼻尖,“因为杜鸣身患慢性荨麻疹,所以需要抗组胺类药物治疗,至于止痒洗液——如果他对炉甘石洗液过敏,我涂遍他全身不是害了他?”
他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拒绝着我对诸多漏洞的质疑。
他不是女娲,这是他补不上的窟窿。
“是么?”我用指尖敲敲桌面,“但杜鸣本身就是医生,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怎么会不知道这病怎么治?长期,且大量地食用抗组胺类药物,就一定会对中枢神经系统会产生影响,他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要看洗液是否过敏也用不了如此之长时间去测验,对么?”
“你——”
“当你们只在他的脸上涂抹了止痒的炉甘石洗液的那一刻,只怕目的仅仅是为了掩盖这一切吧!迫使他看起来神志不清,像个疯子!”
‘啪——’
韦伯拍响桌子,是个铿锵有力的老头,整个人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医生虽治病救人,但同样分门别类,学术有专攻,技能有所长!不管在什么行业任职都是这个道理,况且他的精神分裂症还没有完全治愈!你的臆想没有基础!”
韦伯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他的手无所适从,由攥拳转为抱臂。而情绪的激烈,往往象征着一个人终于被动的底牌。
现在,他亮了。
“那么也就是精神病人说话不可信。”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但我并不激动,只是不喜欢用仰视的姿态听别人讲话,我将手指耸立在桌面上,摆出我应有的姿态。
“可我也是您院里的病人,您又何必跟我解释这么多?按照您的话来说,我不再是教授,只是个病人,即便我把这些传到外面,谁又能相信我呢?”
我饶有兴趣地等待他的回答,就像我最喜欢看别人垂死前的挣扎。
有人说姜还是老的辣,可如果老的不是姜,那也就谈不上辣了。
“理论上你是人格分裂,在你拥有正常人格的时间段内,跟你进行的交流与沟通是可以促进你病情好转的。多动脑,知道么?”
韦伯呼出一口气,有淡淡腥臭味儿,那双抱臂的手,攥起了拳头。
我对他笑笑,谈话结束。
非常好。
足够了。
我离开韦伯的办公室时,清楚地听到里面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我记得他的办公桌桌角有个盛放百合花的雕花花瓶。
是的,他气急了。
杜鸣不是韦伯杀的,那么杜鸣很有可能是自杀,他的死,他的伤,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以此推下来,乔娅薇没有骗我,至少她给我的思考方向是准确的。
在韦伯的办公室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但余下的问题归结于乔娅薇,我如何相信她?
我开始期盼她的再次‘造访’。
乔娅薇明确地告诉过我,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并且忘记了这两年间发生的事?可种种迹象表明这根本不可能,除非——汀娜交给我的化验报告是假的!
庆幸的是,我还留了一半的物证,没有全部交给汀娜,可我也不能把仅存另一半物证交给乔娅薇去化验。
女人有伪装的天赋,我恰好就要在两个极会伪装的女人之间选择哪个更真实。
其实哪个都不真实,每个都是Bicth。
本以为汀娜对我的爱,可以成为信任她的理由,殊不知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信任的东西,想到她和文杰的背叛,我便对她的楚楚可怜感到厌恶,无比厌恶!她的眼泪是酸的,腐蚀了她所剩无几的真诚,以及我的怜悯。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可以被消磨的。
爱是相互的,我都不爱的人,又怎么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我以为她爱我,却未真实感受过。
没有一刻,使我如此自嘲过。
相信乔娅薇么,她的有对有错,才是我的矛盾点。
如果乔娅薇说的是对的,那么韦伯手里的,关于我的档案袋,也是真实的么?彦娜才是我相处多年的妻子?可我和汀娜的过去又是那么真实``````
“德,吃饭了。”
汀娜悄然出现在我身后,语气温柔。
我的手从门把上滑下,回头看她,今天汀娜戴上了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戴着白色的手套的手上托着一只铝制的银色托盘,上面除了饭菜,还有针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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