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斜斜的太阳光射在门廊内的地上将仇父引进了院中。院子儿里早已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影墙前那几株整齐的冬青上还有心地留着那层雪——仇父知道那是儿子所为。此时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在上面你追我赶，不时掠起片片的雪浪，见人进来呼的一声飞上了偏房的屋檐。阳台前是一株海棠，秃枝纤干因上面那刚刚惊走的两只麻雀而正轻轻地荡着。
仇父出差归来中午特意提前回家，他见台阶旁放的两个盆花不解地问：“这么早把花从暖房里搬出来——不小心会冻死的！”边说边挑帘进了屋中。外厅里仇母坐在沙发上正削苹果，小狗毛毛正摇着尾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手等她的赏赐。那个苹果在仇母手中飞速地滚动，一圈儿一圈儿的果皮却悬而不断，只片刻功夫一个苹果便削好了。她显然余气未消，听了仇父的话许久才道：“那是仇什搬出去的，他说郁金香要冻一冻来年才开得好。”边讲着边削下一块苹果喂脚下的毛毛。
仇父讲自己刚刚在街口遇到了黑叔，这样冷的天好说歹说才劝他回了家。八脚听说还躺在床上，黑子刑期虽判了但民事赔偿那块还一直拖着。”
仇母语气平静地道：“就剩一孤寡老头儿了，还要屁的赔偿！八脚鬼那种街头无赖死了才大快人心！你不用瞎替别人操心，黑叔心大着呢，一壶酒下去天大的事都是个屁！——我正要告你，刚刚我出门，你一个兄弟跳出来替你出头，要我以后对你讲话客气点儿！”
仇父摸不着头脑，问什么兄弟？
仇母怒气未平地冷笑道：“就是你的好兄弟苶三儿啊！”
她把苶三儿警告自己的事讲述一遍。仇父哈哈大笑，讲自己只是常给他一些吃的而已，前两天看他睡在路边便从家里找了床旧被子给他睡。回忆讲肯定是前些天他们在门口拌嘴被他听到了——自己也算没白疼他！
仇母恨得牙根儿发疼：“你快让苶三儿搬家里来吧，别大冬天冻坏你兄弟了！——我刚刚抽了他个大脖溜儿！”
仇父皱眉讲她何必跟一个孩子斗气，之后连忙岔开话题道：“今天不是周六吗，仇什呢？”仇母放下水果刀起身去翻他放在地上的皮箱，她一面从里面取出一件件的东西——剃须刀报纸照相机，几件替换下来的衬衣，还有两本汽车杂志，一面翻眼皮看一眼仇父道：“出去半天了，说是和仇老去市里看画展了——衣服就不知道自己洗洗，换下来就都塞包里带回来了，你可真懂感情，出趟远门儿连衣服上的油渍污垢都不忍丢弃在他乡异地，是不是这十来天澡也没舍得洗呀——这是什么？”边问边拿出两个盒子来看。
仇父急呷口水打个大大的哈欠掩饰道：“你洗了吧，那是给你买的表和单位发的纪念品——送仇什吧。”仇母道：“我不是有表吗，怎么又买？”
仇父端水杯哼一声道：“你懂什么，这块是名牌。都高三了还看什么画展，该正经在自己的功课上下点儿功夫了，你当妈的也该说说他。”
仇母盯着他带回来的几本汽车杂志道：“你做爸的为什么不说！又买这些汽车杂志，扔的满房间都是！——哎，我问你，现在学开车的越来越多，不难的话我也去学学。”
仇父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盯着房顶不屑道：“开车有什么难不难的！不是有句话说方向盘上挂块骨头狗都能开嘛！仇什他大表哥牛犇十几岁还尿床呢，现在不照样开着新买的奥迪满街招遥吗！”
“你听说了吗？镇南别墅区二期新建的房子刚开盘便抢光了！听说最小的都三百多平米，都什么人住那么大房子？”
“别墅就是给富人和乞丐住的，当官的买了也不敢住。我早去过了，里面人车寥寥。就几个装富婆的小娘们儿和几个掉牙的老太太！我那天让苶三儿去住，他嫌没人气住不惯！——等我发了财也给你买一套。”
仇母爽声失笑：“你们还真兄弟情深啊！我看你就是穷人仇富——等你给我买得起别墅的时候我已经老的走不动路了！您品味多高——又喜欢开大奔，又喜欢住别墅，还喜欢和叫花子做兄弟！”
仇父受不住她的嘲弄，争辩道：“我为什么不能喜欢？说不准我过两年就开上大奔了！人一辈子总得有点儿理想，我像你整天守着个小店——冰棍儿两毛钱一根儿！那生活还有啥奔劲儿！”
仇母不屑地道：“理想个屁！你都五十的人了还讲什么理想，这辈子就这样了！”
仇父被仇母撩拨的情绪高涨，脱口道：“——我没五十呢，我今年四十七！我还告你，我们单位体制马上就要变，以后国企成私企了。我已准备出来单干！我再说一遍——我今年才四十七，我活到九十七我还有五十年呢！我怎么就不能有理想？”仇父突然气势昂然，更佩服自己的算数精准。
仇母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大惊！顾不上再争论——追问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仇父瞥她一眼道：“你妇道人家不晓得官场里的事，体制一变人员自然要调整，人家少不了要用自己的人。如今就连一些官员的地方调动，都少不了带自己的人。再说月底领那点薪水的日子我早过腻了！我们早商量了，出来也少不了那几个钱花，何必在人手底下让挥来喝去呢！”
仇母对仇父的话大不以为然，着急道：“你以为出来自己单干日子就好过吗？风是风雨是雨，到时可没地方按时领薪水。再说，你快五十的人了出来做什么？忍一忍他们还能赶你走，不要有人在你耳边吹点儿凉风你就晕头了。”
仇父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急呷两口水转身取了皮包往外走：“妇道人家碰上屁大点儿事就又急又喊的，哪是那做大事的样子——中午不回来吃了。”这样讲着已出了门去。仇母有些不安，跟两步追出来想再叮嘱两句，却见仇父已开始用新买的手机接电话了，一面喂喂地应答着，一面慌慌急急地顺着外楼梯爬到了偏房的屋顶，大声地讲着话。打完电话顺楼梯朝下走时，仇母皱眉道；“屋里不是有固定电话吗，干嘛费这劲 ——接个电话还得上房。”仇父面带窘色，争辩道：“真是思想落伍！——都二零零零年了，信息时代了！”仇母撇撇嘴角，转身要回房去，忽又想起要说的话，再扭回身望去，那仇父早已出了门去。
已是夜了，窗外黑漆漆地暗。仇母去她那与别人合开的小超市还没回来。仇父躺在卧室里翻了一会汽车杂志出了房间的门来上楼到儿子房中看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经过客厅时他看看墙上的挂表已经八点了，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他上楼来摸黑扭亮电灯，房间里很干净，东北角并排两个书柜占去了大半面的墙壁；依西侧的墙壁处是一张单人床，素洁的蓝格布床单铺的平整。对面靠墙处一张小书桌，书桌上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是一尊黑色手绘随型大陶瓶，上面随意地插着几只水竹。临窗处一张长条书案，书案上一株水培的鲁宾逊火鹤，养在一个圆型的大青花水盂内，葱绿的叶子里簇拥着几株鲜红欲燃的红花，红绿相映，格外艳丽。北窗口一侧的墙壁上悬一竖轴水墨小写意，仇父听说那是仇老送仇什的，一面摇头又一面忍不住凑上前去看——画面上一片水泽地中一只鹤正饮颈长鸣，旁边的小字题语“长唳当知天下小，方得余韵醉三江”。他站了多时才关灯下了楼来，到楼梯口时听到水房里有哗哗的流水声，他知道——儿子回来了。
仇父下了楼来，那水声已止了。他慢慢走过来，轻咳一下喉咙推开那洗手间的房门，看到儿子正弯腰整理马桶旁那个新添置的小书架上的书，仇父面上露出一副既无奈又新奇的神情好半天才道：“你楼上书橱里那么多书还不够看呀——还要在马桶旁放个书架？”那背影回过头来，是一张年轻的带几分稚气的脸，站起身来，身体看上去有些单薄。
“爸，你不知道了吧——现在社会节奏快了，人们真正读进书去的地方已经不是书桌了，而是马桶公车上这类无聊的地方了。你也可以把你的汽车杂志放这儿，我给你预留出位置来。”
仇父听不惯儿子这类怪论，不等他责斥，却见仇什起身道：“我下午去学校了，上午爷爷给的书没拿，他还让我放学后去吃鱼呢。”仇父想说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去吧——他还没开口，儿子已经急急地出了门去，影子般消失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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