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这个时代还留有山羊胡子的大概只有山羊了——偏偏这个“关门怪”仇老悖时而行，舍不得割掉下巴处那撮白不白灰不灰的遗物。仇老早年教书，后调入当地的文化馆，七十年代末后又重新进入市文化局，只做几年事便退休回了镇上。和他一起生活的是一个在中国生活了近一辈子的日本女人，生得身材孱弱小手小脚，岁月的潜移默化更使她早已融合了这个民族的风俗，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可怜的是因早年受到太多的苦难头脑有些痴呆，每日里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这对老夫妻性情相悖，却又相濡以沫地生活了一辈子。照顾他们的是镇上一个四十多岁叫吴嫂的妇人，已在仇老家中做了多年，炒的一手不错的饭菜。仇老有学问早已是远近闻名了，但更让人熟知的是其生活的讲究与性情的怪异。衣食住行且不讲，单就那写字画画所用的笔墨纸砚喝茶用餐所需的茶具器皿就丝毫马虎不得，样样定要那上品名窑，良材佳工。然而这样一个生活讲究的人讲起话却咄咄乖戾，不为人所近。久而久之，除一些慕名来访者之外镇上的人都少与之交往。世间之事却也奇怪，仇老平日对人睥睨，唯独对这个自小随他长大的本姓孙子仇什柔风细雨，倍加喜爱。爷孙二人性情相投，志趣清高，仅从仇老自刻的作画用的那方“恨古人不见我”和仇什的那方“囊锥出刺”的闲章，爷孙二人的狂狷痴气已见一斑。自古“君子远庖厨”也不尽然，偏偏仇老又是一个对饮食分外讲究之人，吴嫂日常做饭外，他偶尔也亲自下厨做一些补养之菜肴，自享之外自忘不了要仇什过去尝尝。
在小镇提了仇老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个老人黑爷爷，镇上人都喊其“老鬼”。黑爷爷姓郭，七十来岁年纪，因为生得黑和辈份高，故此镇上年轻一些的人都喊其黑爷爷。黑爷爷生得身材高大，虎目狮鼻，高额硕颌，两颊前凸，阔嘴薄唇，讲起话来声如洪钟，一双眼睛原本黑而炯烁，只因日夜饮酒沉醉，故看上去显得有些迷离未醒。黑爷爷就住在镇上紧邻仇老庭院后面的两间破旧老屋里，黑爷爷原来是市里远近闻名的鼓手。他平生嗜酒，几乎不可一日不饮，其对酒的痴迷大可若刘伶那《酒德颂》中之所描述：“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柯提壶”的狂态，且他还专门为自己的两间破旧的老屋取了个名字叫“酩酊堂”，传为趣话。黑爷爷在仇镇很招孩子们的喜欢，因为其善捕鸟，能编出各种精致漂亮的鸟笼来，并且还能给鸟笼设上机关。仇什小时侯曾亲眼见过他将带机关的鸟笼挂于树上，笼中装一只鸟，只一上午就捉了三四只同样花羽毛的小鸟儿。黑爷爷父辈为戏班出身，其家藏有一面小鼓，比脸盆略小一些，黄面红边，四面坠满玉石花缀，精小雅致。黑爷爷常取出以手鼓之，声音崆然。在仇什很早的印象中，黑爷爷就是那样醉醺醺的样子，终日抱着酒瓶子，目光涣散，灰白的胡子上湿湿地粘满了酒渍。他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冬日里有阳光的日子里，在老屋不远处的那条老街上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挤在茅草堆上晒太阳。黑爷爷也是其中的一位，他那时候常爱提一把黝黑泛光的旧酒壶，捧一卷《杨家将》或《岳飞传》边喝酒边讲书。每每这时，黑爷爷便俨然成了这群老人里的中心人物，在阳光下的茅草堆上论古谈今，醉醺醺的他又爱感情用事，每讲到淋漓畅快时或忽尔漫卷诗书或忽尔佯狂大笑；而讲到沉醉悲痛时又忽尔扼腕长叹忽尔痛哭流涕！仇什小时候数次听他讲《岳飞传》风波亭处，他记忆中黑爷爷每至此处必是唏嘘流涕，也不顾及什么旁人在场，以酒买醉喝的醉醺醺，然后头也不回的踉跄归回老屋呼呼大睡去了。
两位老人几十年的至交，黑爷爷常来仇老处闲坐，看书谈天，品茶饮酒。有时兴趣来了还相互揭老底——这个道：“当年管平湖过世了，你不是还哭得像个女人吗？”另一个道：“前年为那副别人买走的赵之谦的《秋色图》你不也几日里吃不下饭嘛！”之后两人哈哈大笑。
偌大的庭院平日里很安静，唯一有些生机的便是那只贼鸟了——其实就是一只乌鸦，在北方叫老鸹。是仇老的外孙女缌缌与仇什从庭院里那两株老栝树下拣到的幼鸟养大的，不想后来越养越讨厌，也便不再去管它了。在中国的北方大部分地区乌鸦都被视为是凶鸟，有“老鸹头上过，无灾也有祸”的说法，人若遇其当头聒噪，则蹬足痛骂，视为晦气！仇老这镇上一怪，却不偏信这些。这只乌鸦从小便放养在庭院里，最初就住在东厢房墙壁的一个大洞里。缌缌对它的评价是“无耻讨厌，欺强凌弱，嫌贫爱富。”用缌缌的话讲它尽干坏事，满地拉粪，还偷东西！因此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老贼”。并且这只乌鸦不怕人，经常大摇大摆地溜达到屋子里偷吃东西，赶都赶不走。最可恨的是它经常将院子里一些小的物什叼回它的巢里作为装饰，缌缌骂它净臭美！并且那巢来的也不光彩，是从以前两只住在那里的当地叫“臭咕咕”的鸟手中抢来的；后来它又开始不断地骚扰起屋檐下的一对新迁来的燕子了。因为缌缌经常在它干了坏事后拿竹竿追打它，致使它后来离家出走，将居所搬到了黑爷爷那老屋的废弃烟囱内。可又因为黑爷爷处无食可觅，它不得不常常白日里飞回庭院里觅食偷东西。仇老也不喜欢它，曾经评价讲这种东西如果是人的话不是流氓即是强匪。前些天它跑进屋内将缌缌文具盒内的东西丢的满地都是，年假作业也踩得乱七八糟，又被缌缌拿竹竿子满院子追了半日；前天它一下午将仇老放在窗台上的一盆吊兰的叶子撸了个精光，仇老气得换了盆仙人掌，害的它舌头上扎了刺甩了半日的头。
春节前的一天，“八卦鬼”瘸子干儿突然叩门来访，绕了半日圈子最后喃喃道出原由——他南街上小舅子家的儿媳妇生了孩子不下奶，急慌全家人。瘸子干儿的这位小舅子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庸医，祖爷爷那辈儿传言曾街头摇铃看病，故此他对外宣称已是几代的名医世家。新当了祖父的名医却偏偏对儿媳妇的病束手无策！他临时抱佛脚地翻遍了家中的几本医书，最后总算寻得一个下奶的古偏秘方，却又偏急缺一味主药——要一只中年大嘴乌，加以糯米酒熟炒，食后两日奶水即下。瘸子干儿哭脸讲这个季节上哪儿去逮这种贼鸟，现家中婴儿嗷嗷待哺，装可怜乞求仇老：“你们家有一只，不如救急如救火——让俺们吃了吧！”
仇老平日里最厌恶这种俗人，却也着实不喜欢那只乌鸦。便淡淡地道：“——你能捉住就把它去炒了吧。”那瘸子干儿如蒙天恩，当天便取来网兜愈捉之，不想那鸟贼得很，歪脑袋站房檐上就是不肯下来，瘸子干折腾半日吁吁直喘也未能捉到。便准备夜里来捉，不想那只乌鸦晚上回黑爷爷家的烟囱住。他叫苦不迭，他与黑爷爷平日里素有恩怨。天刚擦黑儿，瘸子干儿便忐忑的敲开黑爷爷家的破门，未料到还未等说明来意，被黑爷爷抄根顶门杠子撵出老远……此事自是不了了之。庸医只得另想其他催奶之方。数载后此庸医为仇父医心病，更闹出许多逸事，此为后话。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