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着实的寒了。仇什踩着那一地被冻得坚硬了的残雪咯吱咯吱地朝前走，仇老的家就在镇东老区的一座教堂后面，仇什穿过那条南北街拐进旧区的巷子时已听到那教堂的晚钟声声地敲响了。
这是一所很大的旧式庭院，那老门一推就咿咿呀呀地响。庭院里一片静溢，月亮刚刚上来。庭院是那种传统的房子包院子的中式四合院，北为两层正房，是那种已近百年的人字尖顶木建老宅；左右为东西厢房，雨水通过天井四周的水枧流入沟道，俗称“四水归堂”，且体现了聚财敛财的思想。院落诺大，树木繁茂，整个庭院因高大深密的植被而在夜里显得有些空荡阴森。踏着那一地的月光，穿过那斑驳萦绕的藤架，绕过第一道院子那栋旧老高大的房子便伫立在你的面前了。
此时，整栋老房子都暗着，只有入口的厅堂前一盏白炽灯昏昏地亮着。而一旁的西厢房却灯光明亮——那是仇老的书房。仇什径直朝那西厢房走去，月光淡淡的，发黯变色的老木门的门额上悬着一块横匾，木底绿字依稀可以辨认“长唳居”。还未走进门，已听到里面的高声讲话：“那李汝珍在《镜化缘》中列举了三百余种国内名酒，便将这“汾酒”排在了首位……”听出是仇老在讲话，紧接着就是黑爷爷醉醺醺的嚷声。他正欲推门，身后忽然传来木门的咿呀声响，接着是嚓嚓的脚步声。回头去看，一个瘦小的黑影从前院门廊内移进了院子，怀中抱着一堆东西，正移向东厢房的门前——仇什知道是仇妻回来了。此时，吴嫂已从东偏房里赶出来，一面上前搀扶仇妻一面表示她刚刚还在屋里，不想一转眼就找不见她了，劝慰她快进屋。仇妻嗫嚅着辩解，这些东西可以卖的。
仇什回身推开那书房的门，一股暖气迎面扑上来。这书房要比一般的房屋高出许多，屋顶上的梁柱年深日久已变得黢黑如墨。房间的栏柱窗楹雕刻着花卉云头等各种图案，古朴而雅致，似乎在诉说着旧日的时光。阔大的房间内，四壁全是累累的书籍，在那静悄悄的夜里，默默地给人一种文化的重压。仇老的书架异常奇特，樟木宽料大木，木材漆黑如铁，架身高近房梁，并且还设有一道道木板阶梯，找书时可以沿梯攀爬，让人又是惊奇又是赞叹。进门房间的迎面处是靠窗的一张六角圆形红木拼桌，此时黑爷爷与仇老正依桌饮酒。书房南侧是一张画案，案上的书籍纸卷堆得像小山；画案西侧依墙处一张软榻，是供午间小憩用的。此时屋子里暖曛曛地喜人，火盆架上放着一个铜质的大火盆，盆内炭火嫣红，木炭制得不老不嫩，丝丝辟响看不到一丝的青烟。
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灯影之下，仇老身子有些消瘦，却神形矍铄面目清癯，花白的头发输理的一丝不苟，黑框圆边眼镜。见仇什进来，仇老眼睛闪出光来道：“快来尝尝我花了一下午用黄酒和乌龙茶熏制而成的‘茶熏鲳鱼’，我和你黑爷爷都没舍得吃呢！冬日里天气寒冷，人们都畏寒少动，故此要格外注意饮食。《内经－素问－脏气法时论》中就有‘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之说’，这道菜利肝名目，驱寒活血，最适合冬日食用。你快尝尝，下午因为你没有在，买来的元宵也便没有煮，等明天你来再一道吃吧。”仇什坐下来尝那鱼，黑爷爷逼他喝酒，仇什摇头拒绝。不一会儿，黑爷爷又喝醉了，哭哭涕涕又讲起入狱的黑子来——讲黑子的母亲去世早，自己没照看好他。黑子四十岁的人连个家都没有，老郭家的香火要断了！爷孙两人忙好一阵宽慰。
送走黑爷爷，仇老对仇什讲明天市里一个姓贺的带人来喝茶拜访。这人之前在省里一学院做行政，近几年刚调回市里；听他说带的人好像是他以前的学生。年前因为看了仇老的画展，又听说他一直做昆曲研究，便打电话要来专程拜访，让仇什明天过来帮忙。他回身拿出一个小锦盒来，一面打开一面道：“你奶奶最近晚上常做噩梦，一个人常常半夜惊醒，都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儿。前天一位懂玉的朋友专程送来这块汉玉让我给她压压床——”
仇什听得心头惶惶的，伸手接过来看——那玉呈半圆形，玉身已残损，上面凹雕一兽面，整块玉的身上交织着细密的纹路，仿佛年深月久那岁月的皱纹。那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有种压迫感，他心头愈加慌促。
仇老继续道：“这是一块出土的汉代龙头玉璜，雕琢简约，光气老到，只是已经残损。在良渚文化中，玉璜在玉器里地位很高，常常在进行礼仪活动时由巫师佩戴于身。在我国古代，它与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总称为"六瑞"，被《周礼》更是称为"礼天地四方"的礼器，是玉器收藏家的收藏重项。朋友说它曾是主人贴身的物件，主人逝后随其埋于黑暗的棺椁，有避凶驱邪的功能。”
仇什听得心头惶惶地，他看到那透明的玉身红里带黑的沁着道道的血晕，让人不自觉联想到血——并且它分明有着血管脉络与凝血的瘀伤啊！他不敢再去想象，心咚咚地跳着。
夜已经深了，仇妻一个人木讷地站在院子里——她身上披着那清冷的月光。整个庭院里静悄悄的，有风从院子里轻轻地走过，她不觉感到身上有些阵阵的发冷。她看到爷孙二人仍在那厢房里轻声细语着，两个影子在那窗前绰绰地晃动，透过屋里那灯光，她看到那老房间里的窗纸在这暗夜里被映照得彤彤的几欲燃烧起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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