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以东三百里有大山,北抵渭水,南接秦岭。大山有高峰相接,连绵几十里,终年云雾环绕。山上道观众多,遍山都修习那黄老之道,这便是那道教极富盛名的洞天福地——西岳华山。
大唐尊奉老子为先祖,奉道教为国教,唐高祖时,便有‘道大佛小,先老后释’的传统。临近华山主峰的山巅,有一处道观,唐人称之为太清院。这华山极顶朝阳台便是太清院中真人闭关修炼,盘膝打坐,感天悟道的去处。今日本应是道观中的早课时间,朝阳台上却不见一名道士,反倒在太清院大殿内人山人海。
大殿之上,是一尊一丈高的泥胎金漆太清玄元上三天无极大道太上老君金身。此时金身前左右站了三四十名道士,为首一人身穿黄紫袍子,须发皆白,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老真人名冯季,手挂拂尘,是北派道教中知名度颇高的丹鼎道道教掌门之一。老道长左右各站一位持剑中年道士,修道之人善重养生,这两人看似五十岁模样,其实都已近古稀之年,这两人便是那几十年前江湖上名震一时的两仪剑曹桓孙与谢桓陵。
由太清院山门缓缓走来一位身影消瘦的中年人,满面风霜,鬓角斑白,头戴一顶破草笠,衣着更是破败不堪。原本这身普通旅人的装束并不稀罕,只是他怀中抱了个婴孩,而包裹婴孩的襁褓,是与这落魄旅人身份格格不入的某种一品锦缎。
自武德二年高祖皇大猎华山以来,这近百年间太清院香客络绎不绝,为表对高祖皇帝的尊敬,太清院向来有山门解剑的传统。只是一刻钟之前,这名中年旅人背一人负一人行至山门前,看门道士见他形迹可疑不似香客,况且背上行囊裹着厚厚的布条,很像是一柄利器,便上前盘问。中年人并不答话,只是仍往里闯,道士无奈拔剑阻挡,却怎么都不会想到长剑竟不能刺入来人面前一尺。这位看守山门的道士虽然年轻,却毕竟出自玄家正宗,眼界见识格外开阔。他已明白来人身怀绝技,连忙进院禀告。
曹桓孙性情暴躁,见中年旅人进入正殿仍不解下兵刃,大吼一声,名剑‘浮禹’顿时出鞘,“大胆竖子,道德天尊驾前岂容你无理?”
来人闻言并不理睬,只是看了眼太上老君法相,稽首行了一礼,又解下头上草笠,露出一张俊逸清秀的脸庞。他摇了摇被曹桓孙惊醒的孩童,然后解下背后布袋,丢到殿门前。
“冯真人,在下斗胆向您讨个人情。”
众道士见来人面相和善,说话也还得体,只是面容略显凄然,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只有曹桓孙面上挂不住,接口道“既知不情之请,那便请了”说罢向门外一指。来人仍不答言,只是面无表情的紧盯着老道长。
“不得无礼,天道好生,我院但凡能力所及,便当急人之危。”老真人说罢看了眼殿门外平躺在石阶前的另一人,曹桓孙支支吾吾,闭口便不再多言。
“居士但说无妨。”
中年人点了点头,“先谢过大师,在下但求朝阳台观摩三日,另求朝阳台北侧丈余宝地一用。”老道长听罢眉头一皱,仔细打量着来人。听完他所求,大殿中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不知居士为何要借这山崖?”
“葬我故人。”
“大胆竖子,仙道清修福地怎能建那死人墓穴?”曹桓孙听罢怒发冲冠,手中名剑刚一端起便被身旁的谢桓陵阻下,“尊驾前往朝阳台一观尚可考虑,毕竟天下福地本应天下人所有,有缘者皆可一睹这天下奇峻,但在此安葬凡人确是强人所难了,不仅于理不合,更是坏了仙家风水。”
中年人仍未应答,依旧盯着老道长,只是他眉头皱的更紧。
老道长还在沉默。
中年人用脚尖将门前长柄一卷,取下上面布套,竟是一杆梨花大枪。这一举动再明了不过,大殿里众道士纷纷拔出了手中佩剑。
“且慢,”冯老真人手中拂尘一挥,场中熙熙攘攘声戛然而止,“敢问居士可是钟离先生?”中年人嘴角微动,“道长终于想起在下了么?”场中众人无不惊骇,丹鼎道派擅长丹药,养生有方,冯老观主今年年龄已近百岁,在三教中辈分极高,连他都要喊来人一声先生,这人究竟是谁?
“佩服,佩服。”这次轮到冯老真人大吃一惊,当年两人隔着数丈曾有一面之缘,莫非今日他找上门来竟能算到自己会认出他?若真是如此,那这份心力当世恐怕难有敌手了。
“不错,那年老道刚任太清院掌观,正遇上武皇演武,曾随天下三教高人前去观礼,你我相隔几丈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十几年的往事,散骑荆郎竟还能记得老道。佩服,佩服。”
“道长仙风道骨,驻颜有方,在下自然认得。”
“若没记错,钟离先生应该还在而立之年,这半头的白发……”
“道长,钟离荆今日并非来叙旧的,不知之前提到的……”
“你我也算旧识,老道知晓荆郎武功了得,只是太清院享誉百年,从未有过这种先例,自然也不会屈从与阁下的武艺。若荆郎不嫌弃,这山中另有一处谷地,是这合山大小道观飞升道士后埋葬肉身之处,可否用来安葬阁下故人?”
钟离荆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老道爱莫能助了,”说罢老道长大袖一挥,“布剑阵。”
人群中跃出九人站定九宫之数,又跃出七人脚踏七星,十六剑均指向钟离荆。曹桓孙大喝一声,手中浮禹剑挽了个剑花跳入场中,站定阵眼。
“且慢!”千钧一发间,谢桓陵大吼一声,再次喝住众人,场中三代弟子十分不解,谢师叔武功了得,向来最重分寸,合院上下无不认定他是未来的掌观人选,为何此时竟要悖逆老观主的意思?
“师父,请借一步说话。”说罢拉起老真人拂尘转入后堂。
曹桓孙知道自己师弟最重大局,只是今日两次让自己骑虎难下十分恼怒,见师父师弟转入后堂,便冲自己几名嫡系弟子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场中挑衅谩骂声四起,甚至不时有浓痰向钟离荆喷来。
钟离荆怎会看不出对方挑衅的意图,只是嘴角挂着冷笑,小心避开几道浓痰。
“住手!”不多时两位真人转入大殿。
回来的冯季脸色有些不自然,喃喃问到“钟离先生,你的那位故人可是,可是……”后者脸上带着一抹痛苦,微微点了点头。“那么先生怀中应是……”钟离荆再次点了点头。
老真人倒吸一口凉气,沉吟半晌。“也罢,老道并非无情之人,有些事情就算知道的不多,但猜总能猜到几分。若要老道答应你也可,只是你必须应允老道三个要求。”
钟离荆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偌大个太清院一定有人听过半月前自己在长安城的公案。谢桓陵既然告诉了老道士,那老道便已确认皇妃跟皇子的身份,太清院深受李唐皇恩,自然不会再跟他动手。华山离长安不远,八皇子是灾星的言论早已流传到这里,隆基帝不在京城,京城便出了皇妃遇刺皇子下落不明的叛乱,实在太过蹊跷。老道年近百岁,自然久经人情世故,一定知道隆基帝宠爱这对母女,不然也不会先帝新崩,便为了这对母女怒斥满朝文武。他知老道当年在校场见过自己那‘一怒破军八百半’的事迹,自然明白若是他行刺,必定不会失败,更不会带着尸体与皇子四处逃窜。他一定猜到了是长安城另有人行刺皇子皇妃,被自己救下,流亡至此。那么皇子皇妃若是在这里被救下,那可是个救驾的大功,相信老道再糊涂也能分辨其中潜伏的大机缘。
钟离荆也已猜到老真人会提出条件,毕竟刚才话已说死,一派掌门总要找个台阶下。
“请真人讲。”
冯季看了眼谢桓陵,后者朗声道,“太清院自我大唐初时创立,至今已过百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自然不能说破便破。贫道知道散骑荆郎一言九鼎,也听闻荆郎曾立誓有裴督师在朝一日,便一日不再用剑。不知我观的规矩能破,那先生的誓言能破否?”
钟离荆听罢眉头一皱,好一招“釜底抽薪”,若自己用剑便破了自己誓言,便是言而无信之人,若自己不用剑,那又凭什么让人家破人家的规矩?
“道长要我用剑做什么?”
“钟离先生莫急,第二个条件说来也简单。阁下今日来我院要以一人之力抗衡整个‘太清院’未免太过自信,若不交手便答应阁下要求,我观今后也无需在江湖立足了。太清院既是玄门正宗,自然不会靠车轮战胜过阁下,我与师兄曹桓孙曾在江湖行走几年,也有几分自信,若阁下能以剑胜过我俩,算我俩技不如人,也能让合院弟子心服口服。阁下以为如何?”
钟离荆冷哼一声,好一个难缠的谢桓陵,冯老真人年事已高,且宅心仁厚,自然不方便出手。除此之外整个太清院以曹谢武功最高,若自己输给两人,自然要乖乖下山,若胜过两人,合院也没人能阻挡得了自己,到时候他只需摆出故意认输的姿态,不仅合院无恙,还能博得承让的美誉,好一招“一箭双雕。”
“不知阁下第三个条件是什么?一并说了吧。”
“不急!”谢桓陵冷笑一声,跃入场中。“等阁下胜过我俩再说不迟。”
钟离荆解开怀中襁褓,走出大殿,轻轻放到月娥的尸体身边,温柔的看着她昨日合上便再没有睁开的那对眼眸,轻轻捏了捏早已冰凉的双手,没来由鼻头一酸,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道:“月娥,今后你便睡在这华山之巅,看看这整个天下,可好?”
说罢,他毅然回到大殿。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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