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伍跃跟全中队新兵谈心是新兵连过半后的一个晚上进行的。虽说是谈心，但第一节照例还是上政治教育课。课目为《官兵一致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法宝》，五跃操纵着电脑与投影，给新兵讲述了官兵一致的由来发展以及在军队建设中重要作用。官兵一致是我军与旧军阀军队在本质上的区别，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法宝，是人民军队由胜利走向胜利的基础保证……
课间，伍跃播放了一首《军中绿花》，这首引人思绪的军旅歌曲在常人听来并无特别，但在新兵听来，无疑成了眼泪杀手。如果给能催新兵泪下的歌曲排一回名，该歌曲当居状元。
几乎所有的新兵都是眼中含泪心中怀悲，和着这节奏悠缓而又略带思愁的音乐一道唱起来：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声声我日夜呼唤，多少句心里话，不要离别是两夜泪花，军营是咱温暖的家……。
歌声虽住，但余音在新兵心里袅袅绕绕荡气回肠。伍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了他那幽默风趣而又别开生面的谈心。
“跑马了咋办？”伍跃背着双手面带微笑地踱着步，猛不丁掷下这么一问。湖南兵全没听懂，盲目地面面相觑。北方兵里有机灵些的隐约听懂了，纷纷侧目向其他战友传意。直至班长们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好些思想单纯反应迟钝如方原者的新兵才恍然大悟。呀！问的原来是那么一档子事啊！不过这群新兵每天累得要死要活身疲力竭，跑马都够得上发福利了。
班长们的笑声提醒了伍跃。他故意严肃着脸，似怒似嗔道：“******，我在跟我们的新兵同志谈心，你们******班长赖在这里瞎凑啥热闹？一个个老兵油子，脸皮后比城墙，快滚！滚蛋！哪凉快哪待着去，混在这里影响我们的正常交流……。”班长们就这样被伍跃轰出了会议室，新兵顿时感到身轻百倍，同时有种难以言明的快感。
“这有啥好害臊的，都是一群大——噢——小男人，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呀？我要强调的是个人卫生，跑马了都不洗内裤的兵我是见过的，啊呀！那内裤上都结了一层白蜡蜡的精斑都舍不得洗，要我说那东西有啥好存的，再咋存，也成不了燕窝……”指导员这番****且不那么正经的话让多数新兵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同时发出愉快的哄笑。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有女朋友的？来，举手我瞅瞅！”新兵一时无法摸透指导员的真实意图，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稀稀拉拉有人举了手。
“有女朋友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儿，虽说部队规定义务兵不能谈恋爱，但规定是死的嘛！我这个指导员还没有混蛋到让你们分手的地步，不过要实事求是，没女朋友的就别瞎举手瞎凑热闹，暗恋的不能算哈……。”伍跃不停的启发。又有少许新兵扭头左右侦查后才半低着头陆陆续续举起了手，好像有女朋友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似的。
“哈哈哈！你们亏大发了，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咱们驻地附近的老乡除了好客外还特别喜欢招上门女婿，尤其喜欢招咱们穿军装的女婿，哈哈！你们这些有女朋友的怕是没有机会喽……。”新兵发出一场又一场开心的哄笑。
“当兵苦不苦？”
“不苦——”
“不苦才他妈奇怪哩！既然不苦，自明儿起，体能再加加码。”
“苦——很苦！”
“很苦倒算不上，要说苦，还得算我们当新兵那会儿。”几乎所有老兵都会这么说，“我们那个时候，除了训练格外艰苦外，还他娘的吃不饱，那会儿哪有现在这么好的伙食呀！吃的馒头一把捏下去半天起不来，甩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伍跃讲得眉飞色舞。然而于湖南兵而言，他们分不清各色馒头，反正无论什么馒头都不如米饭好吃。
新兵都抬高了头，痴痴地听着指导员激情的演说，用呆呆的眼神陪伴着他一起忆苦思甜……
“想揍你们班长不想？”
“……。”新兵彻底被问懵了，心想指导员怎么问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这样的话如何说得出口，就算有此想法也不能说出来呀！
“反正我当新兵那会儿就想揍我们班长，那个毬当时就差没把我给练坏了，不过，虽然想揍他，但前提得打得过他才行呀！是不是？所以还得继续刻苦训练。”伍跃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自说自话起来，“只可惜呀，我新兵连班长早退伍了，再也没有了联系，有时还怪想他的，若不是他当时把我逼得那么紧，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现在回头想想，他跟我无亲无故无怨无恨，他为啥要那样对我，说到底，还不是我当时不争气……”伍跃的眼角亮晶晶的。新兵默默地伴指导员一同深思深忆，动情动容。
“都想家想父母了吧！想你们的小女朋友了吧……哈哈！想也没毬用，无论多想，还得把这个兵当好了先，是不是？如果实在想得厉害，就给他（她）们写信吧！咱们当兵的别的好处没有，但邮信绝对不要钱，花一块钱买上十个信封，一天寄一封都成，谁他娘的要是说连信封也买不起，那只管找我要好了，全中队的信封我也供得起……。”伍跃转而又语重心长的说，“说实话！有时候嘛！也觉得当这个兵挺枯燥挺乏味的，训练上的苦与累就不说了，平常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能干，这要遵守纪律，那要注意影响……。但每当看着自己穿着这身军装，唱起国歌军歌，听见嘹亮的军号以及一切熟悉的军营旋律……。想着自己能为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而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就会感到无上的荣耀与无限的自豪……”新兵都陶醉在指导员的言语与情感之中，蓦然感到光荣起来……
“……”
当晚，指导员同志尽抛异问，尽掷奇论，尽发怪谈。他这次谈心很有代表性，他是从一名普通士兵成长起来的干部，知道这时期新兵的所想所思所虑所痛。他可以让新兵哭可以让新兵笑，可以让新兵忧可以让新兵喜……在新兵情绪普遍低落心情极度压抑的情况下，这次谈心显得尤为必要。
“值班排长！咱们新兵入伍到现在还没洗过澡吧！你去找人协商协商，想想办法，争取让咱们新兵这几天洗上一次澡……哈呀！老远就让我闻出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身上的馊味，还有燕窝味儿，哈哈哈！别不承认……”这是新兵当晚听到最开心的一句话。
洗澡于新兵而言，着实算得上重大重要甚至迫切的事情。当兵快两个月了，身上却还保留着家乡的味道。某些思乡心切的新兵只要解开自己衣扣，立马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厚重的“家乡味道”，这很实在的“家乡味道”不但能让人心潮起伏不定，更能让人胃潮也跟着澎湃不已。
支队独有一个澡堂，这独生子澡堂还是与女兵共有的，当然，只同空间而不同时间。一周七天，区区几十号女兵就奢侈霸道地占去了三天，而整个支队的男兵仅占有四天，时间上几乎平分秋色，可见，在这里男兵也该高呼“男女平等”的口号了。
澡堂开放时间是有严格规定的，只在晚上新闻联播之后至点名熄灯之前才开放，其它时间概不迎客。澡堂不很大，一次仅供一个中队的官兵使用，而一晚上至多迎客两次，况冬天热水稀有，常有断供的危险，老兵尚不足用，何况新兵？所以排上排下，轮来轮去，不足挂齿的新兵自然就被落下了。
然而这于新兵是件很不好受的事情，他们每天出汗量大且频繁，身上穿的棉衣又如保险柜一般严密且厚实。新兵出的汗液全靠本身的体温一点点蒸发掉，而汗液中不愿蒸发的部分就日积月累的存留了下来，与皮肤相互作用不断发酵，散发出令人倒胃的气味……
方原原想着，既然不能洗澡，那就勤洗贴身的秋衣罢，谁知这也不成，部队讲究整齐划一整洁有序，洗衣服也只能周末统一洗。他身上这套从家里穿来的秋衣，在这段时间里，犹如两栖动物的皮肤那样，总在干湿之间轮回着，并且每天都得轮回好几次。
所有新兵几乎是怀着激动万分的心情走进澡堂的。挑开厚重的门帘，进去便是更衣室，两边分立着高高的储衣柜。阳峰就是在这个地方率先将自己剥得精光，他完全没有羞臊一说，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几乎是边走边解的衣服。方原心生疑惑，阳峰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开放了？居然敢如此旁若无人地展览自己。诚然，大家的身体结构都一样，都长有相同的家伙什，除了厚脸皮的蒋由强说自己的尺寸较大外。
多数新兵与方原有相似的顾虑，但不多久，一个个如做贼般地红着脸模仿了。方原算是最后一个进入澡堂的，他紧抱着脸盆当遮羞布，勉强遮住了关键部位，然后羞羞怯怯左顾右盼地进了澡堂，澡堂里白雾袅绕恍若仙境，只是成堆的光屁股**破坏了这仙境的美感。
几乎每个花洒下都拥聚了一堆活跃的躶体，班长一堆，新兵一大堆，楚汉有别泾渭分明。在这赤条条的人堆中，人人为了多承“甘露”，你争我夺你抢我也不让的嬉戏玩闹着，你推我一把，我紧接着就踹你一脚，你轻抚我的头，我转身就将你放倒，你泼我一脸水，我则大方地淋你一盆水……。
方原不爱好这些，他觉得这类玩闹顶没意思。他抱着脸盆径直往里面走，偶有朝他袭来的水花都被他成功躲避过了。拐过弯，在澡堂的最里面，意外发现有个人正与众不同的独享着一个浴位，此人中等个子，消瘦的身材，腿略有些罗圈。他皮肤白得很好，可惜脸皮除外，他脸蛋瘦而长，五官分布还算均匀，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
虽然澡堂里全是些大同的躶体，但方原还是能够大概区分老兵和新兵的。老兵由于常年训练，胸脯和胳膊越发变得饱满，而臀部和大腿则变得干瘪精壮。新兵由于入伍不久，暂时还没有这些变化，然而眼前这个人一样也不符合，好比孙行者那样——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之中。
单瞅年纪，是个老兵无疑，然而……忽然，方原有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猜测——此人应该是车队的老士官。因为整个支队里，独有车队老士官云集，且车队管理也最为松懈，传闻车队晚点名，有士官穿拖鞋参加……。所以他们才有可能自由进出澡堂，况他们基本上不训练，故身材特殊……想到此，方原大胆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旁边默默地欣赏，他的想法很简单，等这老士官洗完了自己再洗。
“来！给我搓搓背。”老士官显然发现了他，单手给他递来一块澡巾。
“是！老班长。”方原忙放下脸盆接过这块澡巾。“老班长”这个称谓让对方顿了顿，不过很快缓和了脸色，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在部队里，任何有资格的老兵都可以是老班长，老班长转身双手扶墙，放低身子，腾出后背来让方原搓。
老实说，方原的搓澡技术十分差，是个很不合格的搓澡工，连如何使用澡巾都是老班长指导好几次才学会的，这澡巾在南方使用并不广泛，方原生平第一次接触。
老班长一再叮嘱方原用力搓，不用将他当做娇花嫩苗来呵护。方原只好不断加大力度，以至于像悍妇搓粗衣那样搓了起来，直搓到老班长后背一片通红，部分地方还暴露了血点才算适中。方原这才弄明白，搓澡原来并非技术活儿，而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儿。
“新兵？”老班长侧了侧头问道。
“是的。”方原答。
“为啥来当兵？”多数老兵都喜欢这样问新兵。这个沉甸甸的问题压在方原心头早有些日子了，压得心里难受，久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倘熟悉的人问，方原定会讲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而现在陌生的老班长问及，当然可以实话实说了，陌生人有时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说话可以百无禁忌。
“我爸让我来的！”方原如此说完后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
“你不想当兵？”
“不是，只是现阶段我更想复读考大学。”
“你上过高中，参加过高考？”老班长明显有些惊讶，是啊！正经上过高中参加过高考的士兵并不很多，偶有一个上三流大学的大学生入伍，都够得上荣登军报头条的资格。
方原点点头答是，并附带一句：“没考好。”
老班长转身抬头重新打量了方原一番，方原光着身子，被打量得很不好意思。
“这样啊！不过这里也是可以考军校的，知道不知道？”良久，老班长问。
“听说过，只是我没有任何背景，恐怕很难考得上，甚至连参加考试的资格也未必会有。”方原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最大的顾虑。
“……”老班长呆住了，他没想到，一个入伍才一个多月的新兵居然就如此世故，不过他很快就想透了：在很现实的现实中，没人能脱离现实而存在。这个严峻的问题使他沉默了，在真实的现实面前，说再多的空话都是徒劳的。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老班长洗完澡。他用毛巾拭干了身子，收拾好沐浴用品，单手端着脸盆走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站住了，转身对着方原道：“小伙子，既然来了就好好干，先把这个兵当好。”老班长停顿了少刻，继续说“要相信，只要你努力了，机会总会有的。”方原听口吻有变，慌忙立正答是。老班长听完，浅笑了笑，转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虚雾之中。
方原还呆呆地立于原地，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怅……恰在此时，不承望一脸盆凉水从他头上直扣了下来，顷刻一股透肤沁骨的冰凉从头顶直至脚尖，冻得直哆嗦。他慌忙回头，偏巧看见了蒋由那张不可饶恕的脸。方原奋然反击，他给蒋由一次礼尚往来，方原不主动参加玩闹，但不拒绝找上门来的玩闹……。
“停！停——”蒋由做手势，要求半场休息，“刚才那人是谁呀？”
“车队的老班长呀！”方原坚信老班长是老班长。
“老班长？你确定？会不会是个领导呢？”蒋由提醒方原。
“领导？不会吧！领导怎么会跟我们共浴啊？”方原嘴里虽说不会，心里却有些忐忑，因为那是很会的。
“好了，管他领导不领导，咱们还是继续鸳鸯戏水吧……。”蒋由说时，趁方原不备，又是一盆凉水朝他泼来……
结果，两人共用了一个供热水的花洒，却都洗了个凉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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