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原是世界劳动人民共同的节日。然而越是这样的节日，这群当兵的越不得休息。这天，支队拉了一整天的紧急集合同时开展多种模拟演练。支队官兵全体出动，组成庞大的车队绕H市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傍晚才回到支队。
晚饭后，方原挤得一小段空闲时间，趴在桌子上运笔如飞地补指导员交给他的笔记。班里静悄悄的，老兵都去会议室看电视或者去其它班打扑克拼桌子去了，而新兵们多半在水房里洗洗刷刷。
蒋由就在这时候边装模作样喊“报告”，边自顾自地走了进来。两个老同学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虽然同在一个大院里服役，但各种训练任务重而新兵琐事多自由少，抽不出串门会面的时间。
蒋由身着黑色特战服，穿黑色特战靴，戴黑色作训帽，况他肤色原本就黑。若不是肩膀上列兵衔红得鲜艳，那整个就似一只黑鸦。
客观地说，蒋由穿这套衣服还是挺合身的，看起来确有几分英俊，暗透几分威风。经过数月的艰苦训练，绝大多数新兵都达到了瘦身的效果。独有这厮不但没瘦，似乎还结实了不少，这大约就是经济学家常说的“触底反弹”吧。
“说吧！找我啥事？”两人玩笑几句后，方原笑问道。
“能有啥事？长时间没见老同学了，来看看呗！来！转个身，让哥们儿好好瞧瞧你，多啥少啥没！”蒋由还是没个正行。
“看我？你能有这么好心？再说，我又不在动物园……”方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住，好在蒋由并未察觉。
“那你可就辜负我这片好心啦，我这片好心可昭日月，比驴肝肺……”蒋由暗想这个比喻比得真他娘的操蛋，没法再比下去了。盘桓了好一会儿，这才支吾着说明了来意：他是来央方原帮他写检查的。
“咋？你干了啥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还是又犯老毛病把哪个清白姑娘给祸害了？”方原有时候也不那么正经。
“扯淡！老子现在是人民子弟兵，天天为人民服务咧！哎！这事儿呀！要怪就得怪邓国恒，要不是他……”
“邓国恒？接咱们的那个？”方原惊讶地打断了蒋由的话。
“不是他还会是谁？妈的，要老子写五千字，五千呐！这不是赶鸭子上架逼张飞绣花，欺负人么？我憋了两天，也没编出二百字。现在就算拿枪毙了我，我也写不出来。”蒋右手模仿手枪比划道。
这一点方原十分相信，也深刻理解。这是个高考作文都敢交白卷的主儿。有一回月考，语文老师再三强调作文不能交白卷。蒋由这厮毫不犹豫地在作文空格上大书两句极天才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生在世，钱色二字。
气得语文老师将他当成反面教材在各班说教了好几年，从而为他“美名”的远播起了极好的宣传作用。
“那你也说说你干了啥坏事，要不然我怎么帮你写，没米如何下锅？”在方原的一再追问下，蒋由才欲盖弥彰地道出了实情。不过，在他的话里，他是没错的，他不但不该写检查，反而应该得嘉奖……
下连的时候，蒋由和陈锐强两人下到了韩绍辉口中“特别勤快的中队”。
这是一个加强中队，下辖四个排，其中一二排为特战排，三排为火炮排，四排为防化排。虽只是中队的编制，但队长岳向东与指导员陈俊都挂少校衔。
“哈呀！都是些好小伙呀！身体棒棒的。我真羡慕你们年轻哈！那啥！欢迎新兵同志加入我们特勤中队……”岳向东即兴致词欢迎。
“知道特勤中队是个啥中队不——”岳向东拖着长长的尾音卖了个关子。待所有新兵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时，他嘿嘿一笑，接着说：“这么讲吧！咱们支队是总队的铁拳，咱们中队就是支队的铁拳。换句话说，咱们是机动中的机动，精英中的精英，这回明白了吧！”
“明白了！”新兵异口同声地回答，队伍里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
“看把你们一个个乐的。小伙子们！到了特勤就好好干，中队绝对亏待不了你们。别的不说，光每年评功评奖入党留士官，咱们一个中队的名额顶别的一个大队，并且咱们中队每年还有一个提干名额。所以，在特勤，你要你够努力够刻苦，道路是宽阔的，前途是光明的……那个谁？一排长——”岳向东转头喊道。
“到！”一排长正是邓国恒，他答到的同时迅速跑了过来。
“瞧见没？这就是咱们的一排长邓排，咱们特勤响当当的‘盾牌’，咱们总队的训练标兵，他是咱们总队多项训练成绩记录的打破者，以及迄今为止的保持者。当年就是依靠军事素质提的干，同志们，这可是你们很好的榜样呀！过段时间，让你们见识见识咱们的邓排是如何跑障碍的，那真的像飞一般……”
岳向东后面的话，蒋由一句也没听清楚，他一见邓国恒就激动异常。正是这个“盾牌”，害他这个富足的地主生生做了几个月的贫农。
他曾为了两支香烟与韩绍辉打赌，一口气喝下了一海碗黑色可乐，呛得他胸闷欲裂眼珠子直翻，差点就此过去了……现在想起这些来，还余恨难消气愤不已。
可见冤家路窄，蒋由与陈锐强偏巧就分到了一排一班。而那位在八中队乃至整个三大队狂得没边的阳峰，一到特勤，立马就小巫见大巫变得平庸起来。班长的职务没有保住，只能屈尊就任了三班的班副，从此专管起班里的内务来。
不过特勤的内务在支队里是出来名的差，况且班里多半是士官，军事素质也个个了得，平常就是一副大毬不鸟而毬，大爷不甩二爷的模样。阳峰干脆放任不管，一门心思用到训练上来。
蒋由到了特勤，方琢磨出邓国恒在武装部时骂他“有什么资格理光头”的缘由来。特勤中队竟是个光头扎堆的地方，全中队士兵居然有多半理着闪亮的光头。
尽管条令条例没有明文禁止士兵理光头，但其它中队在这方面管理甚严，假如谁私理了光头，非被罚到头发长出来不可。唯有特勤特殊，特勤的士兵理光头几乎成了潮流甚至标志，别的中队士兵还不配呢！
好在他们跟人民群众接触得少，否则定然被人误会成失去自由的那群人，毕竟他们的脑门上都没有戒疤呀！“光头特勤”的雅号由此而得。
而特勤的另一个雅号却没有这么“雅”。他们特战服的臂章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上书几个大字：中国武警苍鹰突击队。这原本是个既威风又威武的名号，却被其它中队戏称为“苍蝇突击队”，或者直接叫成“苍蝇特勤”。
其它中队与特勤比武或对抗演练时，常被调侃成“拍苍蝇”，尽管其它中队被特勤拍的时候比较多。
“小样，还行，总算没让我失望，果然分到咱们中队了。”第一次排务会后，邓国恒似笑非笑地对蒋由如是说。此刻，蒋由心里还怄着气，他不屑地笑了笑，心想：特勤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个大排长，连新兵的这点钱都黑，哼……
“给！我没有点过也没有动过，你自己数数，看少了没有？”邓国恒践行了当初的诺言，他递给蒋由一个浅黄色的信封。
蒋由一时拐不过弯来，他惊愕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为自己适才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为自己的胡乱猜度而深感懊悔。他仿佛凭空得了笔意外之财，忙笑脸答谢。
邓国恒可不吃他的谢，他随之又践行了他的另一个承诺：你会后悔的。这回蒋由真真切切尝到了苦头，并为当初的轻狂付出了代价。
在武装部时，蒋由觉得邓国恒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排长而已，能把自己怎么的！现在，邓国恒既不需要动用排长，也不需要动用班长，甚至不需要动用士官，他只吩咐了一班的一名老兵好好照顾蒋由训练。他这样做并非完全处于私心，也有加强新兵军事素质的考虑，但这足以让蒋由悔青了肠子。
这名老兵叫康勇，一个壮实的上等兵。他尤其擅长于器械，单双杠一至八练习他都玩得娴熟。并且还能玩出许多俏皮有趣的花样来。
自接受邓国恒交代的任务以来，康勇真可谓兢兢业业认真负责。每回中队训练完，他都要找时间给蒋由单独出小操，并且专门操练体能。
与其说是操练，不如说是玩，他随心所欲地给蒋由下达训练任务更换训练科目。每次不把蒋由累得精疲力竭就不能算完。在此期间，蒋由不知挨下他多少责骂与拳脚。
怒气在蒋由的心里越塞越满，怨恨也与日俱增。可是他只是个新兵，对老兵敢怒不敢言，更不敢轻易发作。
事情发生在五一前几天的一个中午。那天中午，康勇再次将蒋由叫到器械场。器械是他的强项更是蒋由的弱项。故而，他操练起蒋由来格外得心应手乐趣无穷……
蒋由不知道已经第几次从单杠上摔下来了。他没能久病成医，摔的次数虽多，却没有总结出经验。以致嘴巴里混进了不少沙土，鼻孔也流了血。
再次摔下来的时候，蒋由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就着摔倒的姿势，他索性趴在地上稍作休息，可康勇不依不饶。
“妈个巴子的，快起来，继续上杠……”康勇说完，冲蒋由背后就是一脚。
蒋由一时火冒三丈：妈的，不干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蒋由随即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班里走去。
“给老子站住，谁让你走了，站住，听见没……”康勇的话，蒋由听得真真切切，但他就是不停地往前走，爱咋咋的，老子不伺候了……
班里静悄悄地，所有人都在午休，只有陈锐强一人睡眼迷离地捏着被子。蒋由气呼呼地走了进来，他本想：躺在床上成一觉，管他老兵不老兵的。
不想嘴里骂咧咧地康勇紧跟着也走了进来，朝毫无防备的蒋由就是一个正蹬。蒋由即刻向前扑倒在办公桌上。蒋由内心的怒火顷刻全线迸发：去他娘的，爱咋咋的，豁出去了，啥也不管了……
“要么不动手，动手就必须让对手永远的记住你。”这是蒋由多年来混迹街头的经验，此刻正好用得上。他从桌子上爬起来，未及多想，抽出桌子下的椅子，举过头，迅速翻身猛的朝康勇的脑门上砸去。椅子的不锈钢腿重重地亲吻了康勇的额头……
康勇一时被砸懵圈了，他万没想到，这个新兵蛋子居然敢还手，而且下手还这么狠。好一会儿，他才下意识地用手捂额，随即便嚎了起来。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断断续续往下滴……
他的嚎叫声惊动了整个中队。全中队老兵自发地向一班集合，同时叫嚷着：
“妈的，一个新兵蛋子竟敢打老兵，反了天啦？”
“妈个巴子的，现在的新兵就是欠收拾，弄死他个****的。”
“……”
蒋由这时候一点儿也不胆怯，反而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反正事情已经干了，怎么处理悉听尊便。
眼看着一场群殴不可避免，机灵的陈锐强连忙跑去队部向正在午睡的队长指导员报告……
若是同年兵之间打架，在部队里，压根算不上一回事儿。年轻人嘛，精力旺盛，偶尔打打架消遣消遣也很正常。假如碰上闲情有余的干部，还会搬把椅子前去观战，现场指点。待双方打累了或打完了，再朝输方踹上几脚骂上几句，然后责令双方各写一份检查交上来。这事儿就算完结了。
不过发生在新老兵之间的打架就不能这么处理了。这类事件若不及时制止，很有可能酿成事故，从而造成不良影响。
“干啥？嚷嚷啥？一个个的，吃饱了撑的！大中午的不休息，训练不累是吧？是不是又有几晚上没拉紧急集合了是吧……”岳向东尚未进一班，骂声倒先进来了。群情激奋的老兵们见队长都来了，一时仿佛各打了一剂镇定剂，顿时全安静下来了。
“没毬用，被个新兵打破了脑袋，丢死个人了……那谁？一班长，还像截木桩似的杵在那里干啥？还不带他去卫生队包扎一下，欠收拾的一个个，午休都不得安宁……”岳向东边骂边指示道。可老兵们并没有就此散去，他们的情绪岳向东不能不照顾。
“啊呀！了不得呀！一个新兵蛋子竟然打起老兵来了，往后是不是连我跟指导员也敢打呀？”岳向东板着脸继续道：“下连才几天，尾巴就翘起来了，要不是有两颗蛋压着你，你是不是要飞呀？啊？邓排！把他关起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不懂规矩就让他好好学学规矩……妈的，没一个省心的……”
岳向东将蒋由关禁闭，一来是照顾老兵们的情绪，二来也是将他们隔开，避免冲突继续。
蒋由被关了三天禁闭，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过了三天舒坦日子。把自新兵连以来欠缺的睡眠全给补上了。在关禁闭的这段日子里，既不要参加繁重的训练，也不要参与让他头晕的学习与会议。日子过得好生清闲，连吃饭都有专人打送。
指导员陈俊罚他抄写条令条例被他远远地丢在一旁。唯有要求他写五千字的检查让他头疼不已。这不，才放出来是头天晚上，他就来找他这个可以用文言行文的老同学了……
“你说，这能怨我么？”蒋由还理气直壮地问。
“你反倒有理了？怎能不怨你，再说你下手也太狠了，以后还怎么相处，何况是老兵……”方原侃侃道。
“得得得！这几天我们指导员已经给我上了好几堂教育课了，你就别再冒充指导员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这检查就没法写，你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写了也白写，是不是？”
“得……我输了，我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下决心改正。我简直十恶不赦罪大恶极，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伟大的社会主义……”
“好了，甭扯了，真心劝你，少犯点混，检查明天上午来拿，老子欠你的……”眼瞧着蒋由即将进入扯淡模式，方原只得应承下来。
方原牺牲了一晚上难得的休息时间，东拼西凑越俎代庖地码够了五千来字。蒋由忐忑地交了上去，不想居然一次性通过了，高兴得他差点忘了那是检查。
其实，在部队里写检查，多半只代表认错者的态度，而字数的多寡则表示认错者的诚意。至于文理逻辑上的事情，要求就不要太高了，何必跟一群“大脑粗”咬文嚼字斤斤计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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