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大约是千千万万从军人盼望却又难忘的，因为这是老兵退伍的日子。
叶磊曾问方原：“你知道老兵最喜欢哪个集合哨吗？”
方原答吃饭，叶磊摇头；方原答看电影，叶磊继续摇头；方原想了想答领服装，叶磊还是摇头……方原再也想不到哪个集合哨会让老兵喜欢。
叶磊卖了好一会儿关子后，才模仿吹哨人的口吻大声道：“一至九班顺序，老兵领麻袋！”
方原笑得直咳嗽，随即不解的问：“领麻袋干啥？一个破麻袋有啥好的？”
“笨，真是个榆木疙瘩，领麻袋当然是打包滚蛋呀！”叶磊轻拍着方原的肩膀挑明了说。
方原不由得一怔，良久，继续问：“班副，你们就老兵这么盼着退伍？”
“哎——”叶磊长长的叹了口气，几次欲言又止，半晌，才悠远而又有些无奈地说：“迟早得退伍，还不如早点退的好。早点回家，该学技术的学技术，该找工作的找工作，该娶媳妇的娶媳妇，是不是？要不然干耗在这里又有何益，每天哼哼哈哈地训练……哎！这些你们不懂，只有等你们当老兵了也许才会明白。”
此刻的方原确实还不是很明白，但有些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了，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都说当兵后悔两年，有多少士兵才入伍几天就开始盘算着回家的日子，而又有多少士兵在新兵连时就在为自己的退伍倒计时……
这事儿，方原自己就干过。那还是在新兵连最难熬最压抑的那段日子里，方原也为自己退伍倒计过时，他一直认为这是件羞于启齿的事情，一直藏在心里，没舍得与人分享。
然而有一回，同班新兵居然为这事儿争吵了起来。让人倍感意外的是，所有人都在为自己退伍倒计时，只是各自计算出来的时间却对不上。
各人有各人的计算方法，这样计算出来的时间要是对的上那才奇怪呢！
这个说：“我仔细算过了，咱们距退伍还有六百八十天。”
那个即刻反驳道：“不对，应该把节假日和周末休息日除去，因为这些时间是很少训练的，不用苦苦煎熬的日子不能算数。”
“怎么就不能算数了，还不是得在部队里老实待着，少一秒钟都不行。”
还有人继续反驳道：“这也不对，除了节假日休息日不算外，退伍的前半个月也不能算数，因为我听说，退伍前半个月新老兵分训，老兵基本上不怎么训练了……”
这样的争论几乎从新兵连开始就没有断过，更有甚者居然把退伍时间精确到时精确到分精确到秒，每过一天总有人长舒一口气道：“啊！终于又熬过了一天，这是多少分多少秒呀……。”
只有苦苦煎熬过的人才能理解这分秒必较的真实含义。
老兵退伍前半个月，新老兵果然分训了，新兵照常训练，老兵们则过了一段入伍以来最轻松舒坦的日子。而带领老兵过舒坦日子的美差别无异议地被郑帅揽了去。
一旦训练减少，老兵们旺盛的精力别无处消遣，郑帅将他们全部带至炊事班帮厨。
眼下正是炊事班忙碌的时光，储白菜备土豆，腌制各类咸菜，为漫长的冬天储藏必须的食物。而土豆耐放易做，故而储藏最多，中队几乎每顿饭必不可少，可切成土豆块土豆片土豆条土豆丝，可炖可炸可炒可凉拌等。官兵们天天吃顿顿吃，后来每见到土豆就皱起了眉拉长了脸，并衍生出了不少骂人的话：
“你他妈长这个毬样，跟个坏土豆似的。”
“你他妈是不是吃多了土豆，这么笨这么愣……”
冬藏的事情多半由中队给养员负责，郑帅将所有老兵全部指派给了方原，方原过了一把新兵指挥老兵的瘾。
老兵们一群一堆三三两两，边吵边闹边笑边干活儿，抬土豆扛白菜，预备腌制的咸菜等。他们虽然玩玩闹闹，但毕竟人多，而且力气与精神头似乎也很充足，干得倒还算快，有些干不好的地方，方原只得自己动手。
算起来，老兵这是在为留队的弟兄们干活儿，因为这些冬藏的食物派上用场时，他们早脱下军装回到家了……
离队前最后一个晚上，中队照例是给老兵开欢送会。严兵站在会议室讲台前，看着这群已经摘了衔，肩膀上光秃秃的老兵们，心里泛起一阵难过与悲凉。这群跟了自己两年或多年的小伙子们，马上就要脱下军装离开部队了……
两年来，他们跟着自己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累受过多少气，他们任训任练任磨砺，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自己无论安排什么任务提出什么要求，甚至是些变态的任务要求，他们都会想尽办法竭力完成……
现在，他们要退伍了，他们不得不离开这熟悉了的一切，因为有比他们更年轻更有激情的新兵替代他们……
让严兵感到更加难过的是，多少积极向上素质过硬的优秀士兵必须离开部队，而总有些歪瓜裂枣简直一无所能的士兵却不得不留下。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伤心与疼痛，可他也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愧对弟兄们……
“弟兄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又到了一年一度老兵退伍的时候……”严兵低了低头，努力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两年来，咱们共同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路走来，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没有孬种。我相信，弟兄们在部队是个好兵，回到地方后也一定是个好青年。弟兄们！任何时候，都别忘记你们曾经是共和国的军人，是个兵，是S支队的兵，是七中队的兵，是老子的兵……”
严兵是情绪越发激动，以致后面的话竟没了思路，竟是东一句西一句全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老兵们都泪眼汪汪地望着讲台上慷慨激扬的队长，心里感慨万千，前排的士兵也许会发现，队长的眼里居然亮晶晶的……
相比起严兵，徐文舜的讲话倒平淡朴实了不少，甚而有些冠冕堂皇：“老兵同志们！为了军队建设的需要，你们不得不离开部队。相聚是种缘分，今天的分离是为了明天更好的相聚……同志们！你们已经圆满完成了国家和人民赋予你们的任务，为保卫社会主义国家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即将光荣退伍。希望同志们回到地方后，继续发扬革命军人不怕苦不累的精神，继续保持良好的军人作风，发挥在部队里所学以及自身所长，为建设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待至徐文舜长篇大论娓娓道完，严兵再次登上了讲台：“弟兄们！你们马上就退伍了，你们在部队还有啥愿望，中队能帮的或者我们能帮你们完成的，请说出来，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台下老兵一阵沉默，继而用眼神相互交流，信息传递十分迅速。良久，一名老兵站起来，一边不停地眨眼睛抑制自己的情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其实……都……也没啥愿望，只是……这军装穿久了，我们……都快忘记自己穿……便装是啥样了，更不知道……弟兄们穿便装是啥样。这马上就要退伍了，弟兄们都认识……认识这么久了，从没好好在一起玩过……乐呵过，心想马上就要走了，能不能让我们……让我们在一起喝上一次……”
“对，对，就喝上一回！从没一起喝过……”老兵们纷纷响应。
徐文舜见此情景，立刻想上台说两句，严兵在台上摆手拒绝了他。严兵沉吟了片刻，沉吸一口气道郑重道：“好，就喝他娘的一回，钱不够，我这有……”徐文舜只得摇头走开了。
老兵们不知用何种方法，不一会儿竟弄来了十几件啤酒，一堆的零食小吃以及下酒菜，并花花绿绿地将会议室装饰一新。。
往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频频举杯互敬互闹，他们一起喝一起笑，一起跳一起哭……一个个泪流满颊转而又笑容满面，适才还抱在一起难分难舍，一会儿又笑骂相向拳脚相加，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全部融入酒里泪水里欢声笑语里。他们是同志是战友是袍泽，是朋友是兄弟是好哥们儿……
而让老兵们感到意外的是，一起喝酒严兵居然笑了，呀！他也会笑，他原来和常人一样呀！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并非冷峻无情的冷血动物。一张常年不笑的脸蛋破天荒露出笑容，是何等的难得何等的珍贵何等的美丽……
老兵退伍，最高兴的大约要算新兵了，多少新兵心里这样想着——这帮毬终于滚蛋了。被这群老兵压抑了近一年的时间，受他们的管受他们的气受他们的欺负，终于，他们打包滚蛋了，安能不是事儿。但是事到临头却又有几分不舍，老兵们虽然压抑他们教训他们，却也教会了他们帮助了他们……
这时候的新兵都聚集在饭堂给老兵们包饺子。老兵在部队里的最后一顿吃饺子，俗称“滚蛋饺子”。
新兵们忙完回到中队时，老兵们已经醉的七七八八了，会议室里，楼道里甚至厕所里，都有醉的不省人事的老兵。新兵纷纷跑过去，把自己班的老兵拾回了班里，服侍上床……
第二天早饭后，支队大院响起一连串送老兵的歌声：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我跟着他们上车，我跟着他们挥手，我跟着他们流着眼泪……”
“今年退伍的老兵，你们多保重，今年退伍的老兵，你们要走了……”
退伍的老兵整齐地排成一列，留队的士兵们逐个上前，挨个相拥话别，渐渐竟哭成了一片。他们彼此有太多的话要说，临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相互简单的鼓励默默地祝福……
好些老兵开始还能硬挺，但是一上车，尤其是汽车缓缓启动之时，纷纷打开车窗向留队的弟兄们挥手呐喊，哭得几乎忘记了身份。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曾经多少次想着退伍，而真当他们踏上归途时，却又那样难分难舍……
老兵们一早起来直到离开支队，都没再见到队长来送行，队长也不可能这时候出现了，他们不会知道：昨晚畅怀大饮，队长已经犯了纪律，现在正蹲在禁闭室里为这群昔日的兔崽子们送行呢……
天公通人情，一时竟飘起了漫天大雪，让那歌声话别声哭泣声嘱咐声纷纷汇进了茫茫的雪野之中，留下一个白净亮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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