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有个乡俗,那就是每当有喜庆或者是其他重要的大小事情,当事家庭总是喜欢摆上几席去庆祝庆祝。当然,在农村摆上几席也并不是象在城市那里摆上几席那么破费。特别在我们乡下,大部分食材都是出自自家的自留地,鸡鹅鸭都是自己养的。这个习俗好像是始自后公社时期,那时候农民除了耕田,别无其他地方可去,所以大家也乐得互相帮助,一听说村里有人办酒席,都会主动出来帮忙。通常是在生产队的谷棚里立个土炉灶,摆上几个大锅,附近的家庭搬来些饭桌及凳子,碗碟是村上吃大锅饭时遗留下来的,洗干净,这样一经摆布,一个简陋的谷棚就成了满好的餐宴埸所了。平时一个寂静的地方,也一下子便会活跃起来,小孩子们会在桌子之间互相追逐,妇女们会忙于洗菜切莱,几个男人会在新立起来的‘厨房’表现他们的厨艺。
现在的景况与公社时期不大相同。人们有的是去处,挣钱的挣钱,打麻雀的打麻雀,能够出来帮忙的人少了。况且人们的饮食方式也讲究多了,不再象以前那样随便,所以自家在村里料理餐宴的已经甚少了。
我今次大难不死,在妈妈的眼里是个天大的喜事。再说我也是个阔別了十年还乡的人,更何况入城之初我也曾干岀过多少成绩,乡镇里更是风传我在城市的生意做得如何如何之大,挣钱如何如何之多。如果不作些破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更莫说背后被人說闲话了。但妈妈毕竟是个挨过饥荒的人,节俭惯了。她是想把餐席做得又体面又省钱。她们婆媳俩于是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她们物色好了镇上较有名气的餐厅,找到了经理,提出了我们自备食材,餐厅少收食物这笔账,结果那经理应允了,其它收费也挺合理。
我家不缺疏菜鸡鹅鸭这类农产品。苹儿几年前以来一直耕有十多亩耕地,她还在后山里围了亩多山坡地养鸡。有一段很長的时间,这个家就是靠她耕种这十几亩地及养几百只鸡维持生活的。初时我怕她挨坏身体,极力劝她放弃部分耕地。因为我知道在我未出城的时候,人均只能管理三四亩农田。即便如此,耕种季节还是挺辛苦的,我的婶子十多年前就是在炎阳下湾着腰,背朝天地在田间插秧以至劳累过度晕倒过。但苹儿坚持说干得来。还笑我的思想巳落后潮流了。比如说吧,插秧那还需要背朝天一棵棵地插。到了耕种季节,到种籽公司去一趟,买几卷秧回来,站在田梗上就一撮一撮地往田里抛,大半个时辰就抛完一亩田的秧了。犁耙的活儿也被机耕取代了。稻谷还没转黄,收割队的包工头就已经来电话把收割工作承包下来了。更有一点她不大愿意宣扬,生怕别人知道后眼红,那就是政府现在不但不再征收公粮,还以二百多元一亩计算补贴给耕农。有田不耕才亏呢。
餐宴前的那一天,我们一家几个大人都到田间收获蔬菜,准备运去餐厅。几个婶嫂闻声也来帮忙。妇女们在一起,话题可多了。就在她们谈得不亦乐乎之际,三婶似乎若有所思,她的语调忽然间变得悲伤起来,她叹了一口气,情绪低落地说“如果桔儿还在,我们家或者偶尔也会有办个什么餐宴的时候,可是?”接着就流泪。傍边的人无不为之伤感,知道她又想起她的儿子桔儿来了。
三婶本来是个乐天派,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在改革开放之前,她一直在镇上的供销合作社当售货员,每月拿着三十六元的薪酬,虽然不丰厚,但比起生产队的二毫不到的劳动日値,已经是天壤之别了。桔儿从小就很乖,二三岁的时候,他常常会在村头的榕树下等她下班回家,远远见到她,桔儿就会迊头赶上,抱住她的腿,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于是她就会抱起他,吻他,也有时会给他一些糖果。她会感觉到一天的完满。
桔儿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乡下做过几年农活。后来跟着几个朋友到城市去发展。开始那两年他还经常打电话回来希望妈妈保重身体,还说等他挣了钱,就让妈妈安亨晚年。听儿子这么说,做妈妈的当然感到很安慰,心里觉得挺温暖的。心想辛苦了这么多年,看着就要挨出头了,做母亲的那个不是为了老来有儿子照料,有子孙送终?
后来桔儿逐渐地减少了通电话的次数而至最后失去了联系。三婶非常担心桔儿的安危。连做梦都呼叫着桔儿的名字。她托人在城市里打听桔儿的消息但是几年来一直没有他的音讯。直至有一日一个陌生的电话进来,先问她是否桔儿的母亲,然后告诉她,她的儿子桔儿因为xi毒而被拘留,对方也告诉她作为孩子的母亲所应有的义务和权利。
三婶和村里的亲戚长辈相量后,决定将桔儿保赎出来。那时候供销合作社已经私有化,她也早巳经下岗了。她按照电话里所给的地址,几天后找到了拘留所。它是在市郊的一个偏僻的地方。拘留的房间与大门入口处相隔了三重铁闸。一个看护带着三婶到了二闸里面一个探访间等候着,那里离拘留房间很近,可以听到里间传来的各种声音,甚至可以闻到里面传来的腥臭气味。“给我一口吧,要么让我死好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三婶虽然听得出声音不是桔儿的声音,但那些近乎绝望的嚎叫,使她心里觉得一阵一阵的绞痛。
那个看护不久便带来了一个青年,三婶不敢相信他就是桔儿。他瘦瘦的个子,長头发,深眼窝,面上就剩下皮和骨头。三婶从脑海里搜索着她所熟悉的桔儿,二三岁时在榕树下等她回家,见到她就妈妈妈妈直叫的肥胖的那个桔儿,读小学时背着书包????跳跳,非常听话,非常可爱的那个桔儿,和在出城时身体结结实实的,非常孝顺母亲的那个桔儿。可就从来没有想到眼前那个瘦骨如柴的青年竟是桔儿。当三婶确认他就是桔儿后,他伤心地痛哭了起来“天呀,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以看得出桔儿当时心里也很复杂很矛盾。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妈妈。他那一闪而过的良知使他感到内疚和罪过,但过来的一刻却又变得麻木不仁。他知道自己巳经不是那个充满孝心,立志去干一翻事业从而好好地孝顺母亲,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桔儿了。当了几年的瘾君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回头。他曾经憎恨自己经不起引诱,误入歧途,不可自拔。但的时候他埋怨上天之不公平。但事实上上天对他并不薄,在他进城的头一二年,他轻易地找到一份工作,并且从在公司里当杂差一路提升至公司的副管,薪金也加了几倍。所不幸的是后来结识了几个自称是经营营销生意的人,自夸月入过万。这些人轮流请他作客,或入住豪华宾馆,或进出卡拉OK,一步一步地引诱他使用**粉,直至上他了瘾,后来就变成了他们的顾客,二年辛苦得来的积蓄全部‘回馈’了这么几个原来是卖‘粉’的du贩。自己的那份工作也因为后来过多的失职给丢掉了。从此就只能给那几个du贩‘走粉’以换取他du瘾上的需要,人身自由也受到了他们的控制。
三婶交了保赎金,签了相关文件,及领取了相当量的镇静药品,然后听了管教官的几项提议及注意事项,就带着桔儿离开了拘留所。途中几度差点让桔儿遛走,好不容易才把桔儿带了回家。
几个亲人帮忙着把桔儿原来的房间整理好。因为戒毒的人都有暴力倾向,所以除了一个软床垫及床上用品外,其余的东西一概都搬走了。桔儿那天显得十分疲劳,镇静药物的作用使他安然地躺在床上。母子也能够沟通了。桔儿看来仍然有着极强烈的求生愿望。他同意将自己反锁在里面,希望与外界隔离直至戒掉毒瘾为止。但后来的几天情况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桔儿变得十分激动,老是对着反锁着的门拳打脚踢,哭闹着要出去。守护在外边的三婶看着自己的儿子象头猛兽一样被关在房间里,心里极不好受。
请来给桔儿助戒的西医给的除了镇静药外还是镇静药。后来就信了个老中医。这个老中医的方子满纸都是稀奇的中药,其中不缺麝香,沉香之类的昂贵药材。就这样折腾了五六个月,把三婶的所有积蓄都用完了。但三婶并不在乎钱财。她的心只想着桔儿能够康复,过正常人的生活。桔儿也变得很合作。每当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总是咬着牙根忍住,三婶看着儿子鼻涕口水直流的样子,伤心之余,也用好言语来安慰他。后来毒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消失了。桔儿也不用反锁自己,他能与妈妈聊聊天,看看书了。就在她们母子感到庆幸的时候,桔儿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终于因尿闭症进了医院,从此便没有再活着回来。他死于肾脏功能失效及肝硬化,一种長期吸入**粉的并发症。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对不起。您的养育之恩,我只能来世报答了”。
可怜的三婶奔波了一生,以为养儿防老,却是落了个白头送黒头人。天也有不公的时候。但三婶还是感激上天能将桔儿送回她的身边,使她的儿子不至于死于异乡,更使她能够照顾,陪伴着儿子走完他人生最后的一程。这是她身为人母的惟一安慰。
在三婶的心中,桔儿并没有离开她,虽然几年都过去了,她吃饭的时候仍然给桔儿盛饭夹餸。在桔儿初离世的一段日子里,她说天天都会见到桔儿,他或坐在饭桌傍一起吃饭,或站在她的傍边陪着她。晚上也报梦说他不想投胎,因为转了世就会忘记了前世,也就见不到妈妈了。
我的妈妈见三婶越说越激动,就过来安慰她并且要我陪她回家去休息休息,我也顺便把几个萝卜,几个椰菜装到她的篮子里去,再帮她提着一起回家去了。
到第二天,餐宴的一切工作已准备就绪。傍晚时分,乡親们已陆续到了乡镇上的餐厅。虽说从村庄到乡镇才不过二三里路,但沒多少人选择步行,所以餐厅傍边的停車场就停放满了电单车及小汽车。因为大部分年轻人都到城市里去了,餐厅里坐着的大多数是老年人及童幼。当然也有中青年人,他们留在乡下各有各的原因。有的是在城市里打了个圈,做不成生意而又找不工作所以卷蓆而回的,有的是因为要照顾父母而离不开的,也有一部分是有意在乡下发展的。
餐宴的这个地方之前只不过是个四面无墙的农产品市场瓦架。后来市场搬迁到镇的东面去了,餐厅老闆就把靠近着他的餐厅这一段买了进来,封了四边的墙,略作内部装修,专门用于布裴式的餐宴。这个布裴间顶部并没有加封装饰,金字架,行木,红瓦都举目可见。
餐席其间处处都可以见到喜悦的面容。人们互相问好祝福,赞美着餐肴或者拉家常,热闹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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