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村在解放前世世代代都是靠卖柴度日。村里除了几户较富裕的人家外,百分之八十的家户都靠卖柴买米,卖柴买油盐,卖柴买日常用品。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沈家村有一首民谣曰:“大年三十雨雪多,全家大小饿着坐,男人斗雪去卖柴,等着买米来下锅。”那时候,县城的居民穷,无钱买煤炭,买廉价的柴火。沈家村周围几十座山出产柴火。农闲时,全家大小上山砍柴,把晒干的柴堆成垛。
明天就是县城当集的日子,沈金星与黑鬼上山砍了两束木棍条,八十斤左右。他想再加几根木棍,沈金星娘不让他加,她说:“堂前中间好试担。推柴上县莫等闲。”意思是贪多力不从心。金星与黑鬼做好充分准备,把木棍扎缚在土推车上,在村前场上演练。这土推车是木做的轮子,木做的轴儿,人推着车把儿,车轮就朝前滚动,车轴发出磨擦的响声。金星觉得推车很好玩,嘴巴笑得合不拢。其实推车并不难,不比驾驶员驾驶汽车,要学许多时间,他们练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轻车熟路。逗引得许多孩子也争着学推车。
第二天,黑鬼父亲改变了主意,他不让儿子去卖柴,到底是父有爱子之心,说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走二十里外的县城去卖柴。金星娘见儿子失了小伙伴,也动摇了,说:“金星,你也别去吧,别受那份罪!”金星说:“娘,黑鬼不去可以,我不去不行,不是说家里没有盐吃么?!”他娘滚出了眼泪,无可奈何地委托沈雨生照顾她儿子,饶靓君抹了一下眼泪说:“雨生叔,我儿子第一次去卖柴,路上有推不上去的坡儿,过不去的沟儿,你就帮我儿子一把。到了县城,他年幼不知卖柴行情,你就代我儿讨个价儿,发个好彩头,我儿永世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金星娘说着就哭不成声了。雨生看了看金星,苦笑着点了点头。
卖柴的人陆陆续上路了,走在前面的人缓步等伴,走在后面的人快步跟上。几十个人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排成一条摇头摆尾的长龙,在灿烂的太阳光下很是壮观。金星夹在长龙中向前张望,又向后顾聁。雨生说:“推车子不要眼向四处张望,要看着前面的人,跟着车辙子走,才不会倒翻车。”走在金星前面的人是沈三生,沈三生的背脊被车压得像一张弓,头缩在柴的夹缝中。金星觉得三生比他高不了多少。沈三生穿着草鞋,两只罗圈脚怪样地行走,每走一步,罗圈脚就朝前拱一下。金星见三生脚肚上暴露着青紫的筋,青紫的筋扭曲着,像一条条蚯蚓在蠕动着。金星猜想他脚肚上的粗筋一定是挑担推车蹬踩时抽搐出来的。沈三生时不时地回头嘱咐金星:“别跟我太紧,当心撞上我屁股!”金星很怕他,离他几步远,但又怕跟不上,紧走几步追上他。金星有时被石头阻挡着车轮子,拱着身子挣扎着朝前用力推。一不当心,棍梢就点着三生的屁股蛋。三生就像雷公般朝金星吼骂:“你是瞎了眼呗,还是怕鬼!把我屁股戳出个窟窿,我要你替我推车,看你推得动么?!”金星吐了一下舌头,暗暗告诫自己别撞伤他。
前面是一座山坡,山坡高处名叫龙背脊。这条山坡路尽是黄土,下雨天,如一泡糊浆,推车要被黄泥陷没车轮,人再大的力气也休想推车过岗。有人行善积德,花钱买石块铺砌。光滑平整的石块紧紧挨挨排列在路上,活像龙的鳞片。土推车的轮子滚碾在油光石上,轧出一道半寸深的沟糟。几十只车子行走在石路上,发出击石鼓般铿锵的声音。车轴磨擦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整座山岗被闹声震撼着。三生的背脊更驼了,他向山岗上每推进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他的箩圈脚颤抖着,青筋也更暴突,彷彿活着的蚯蚓要爬下脚肚。金星也学三生的推车模样,猫着腰,脚往后直蹬。这时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人身上。金星感到全身仿佛在火中燃烧。汗水从头发上,眉毛上,鼻尖上,下巴上,双手的十指上流泻而下。肩膀上的重压,把人身上的汗孔全榨开了,金星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泡得**的。汗水蒙了双眼。金星企图用一只手扶车把儿,腾出一只手向眼睛抹汗。车子失衡,向一边翻倒下去,连人也压倒了。雨生放下车,帮他扶起车。说:“你初学推车,不能用一只手扶车把,这样非翻车不可。幸亏这是山岗,要是翻在塘里或港河里就危险,下次要注意。你被汗水蒙了眼,学我用一根稻杆缚在脑门上,汗水就会从杆的一端流下去。”金星看雨生,他脑袋上果然缚了一圈金黄的稻杆,脑门正中打了个稻杆结,像个丫杈,汗水就顺着丫杈流下去,像脱线的珍珠。金星感到干渴难忍,喉咙里,鼻孔里在冒烟,金星问雨生:“叔,哪里有泉水喝?”雨生说:“过了龙背脊,岗下就有一个泉水坑。”金星巴望飞身下山岗,闯进泉水坑喝个痛快。忽然车队停了前进。金星向山岗上一望,长长的车队逶迤地向上伸延。原来龙背脊路太陡,要两个人向前拉着车子,一个人在后用力推,才能过龙背脊。人们三人一组,你帮我,我帮你,同心协力,推着柴车越过陡坡。后面的人停车休息。金星停下车,感到更加闷热,像在热锅上煎熬一般,汗水加速倾注。金星感到人快要渴死了。前面的车子终于过岗了,轮到他上龙背脊,雨生与三生俩人各在一边,一手拉着车角,像拖拉着一条小牛犊,把金星连车一起拉上了山岗最高端。一股凉风吹来,金星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下岗时,雨生嘱咐金星:“要等三生下了半岗才能动身走。”他怕金星人小拉不住车。金星看着三生下坡时努力往后拖拉着车子,三生弓着腰往后仰着,以其说是往后拉住车,倒不如说是车子往前拉着人。三生像一张绷紧的弓,车子如弦上的箭,射向前方。三生的箩圈脚在空中飞快地起落。三生闯到半坡了,雨生叫金星走。金星也学三生身子往后仰,两手使劲拉住车把。走出几步,车子下坡犹如脱缰的马一样飞驶而下,他的身子再也不能往后仰拉了,而是往前倾倒。一种势不可挡的惯力,把金星身子腾飞起来,两脚飞步追着车子。耳边风声呼啸,人再也无力控制飞车。这时三生的车轮被石头卡住了,而金星的车子上的木棍像利剑般向他刺来,眼看就要闹出人命了。雨生大叫:“三生快逃!快丢开车子跑呀!”人们都惊叫着呼唤三生。三生撇开车子,往路旁奔去,他的箩圈脚被车把一绊,跌倒了。眼看着金星的车轮就要从他身上碾过去。金星脑子一激灵,将车把往右一拨,车轮脱了正路,朝两人多高的崖下飞窜,金星也随车子飞窜而下。车子腾空往下一扎,如一头水牛跳进崖下水田的泥中。金星在空中飞腾,扑过车子,也扎进了泥中。雨生慌忙跳下去把金星从泥中抠出来,连喊:“金星……”金星从晕旋中苏醒了,连忙站起身,手向头上一摸,头肿起一个大包,身上却完好无损。雨生为金星庆幸:“金星,你真是祖宗上有福气,要是身子扑在车子上或扑在木棍上就没命了!”
水田的坎下有泉水坑,人们都歇下车子,到泉水坑边来喝泉水。大家七手八脚帮金星将埋在泥中的柴车扛抬上去。金星也扑跪在泉水坑里,头就着泉水喝,他感到进口的泉比蜜糖还甜。这是救命泉!雨生见金星像牛一样拼命喝水,手拍着他翘起的屁股蛋说:“快起头,别这样穷喝,要得病的。我告诉你要这样喝。”雨生向他示范,双手掌合成勺子,将泉水捧起一口一口从容地喝。沈财生说:“金星肯定是渴疯了,跃下来喝水,三生差点被他的柴棍插了个穿心枪。你得好好感谢金星,回去杀一只鸡给金星吃。”三生手摸了摸他的箩圈脚说:“我回去从粪窖里勺屎给他吃,杀狗血给他淋头;我是倒三辈子霉,碰上他跟在我身后,我听到他车子飞下来,我三魂七魄离窍了,这时候我心还扑通扑通跳呢!”他说着朝金星呼叫:“你别再跟我身后,死远点!你这个毛孩子,奶牙还没有换,就跟大人到县城来卖柴。你以为卖柴好玩是不是?刚才雨生不应该从泥田中抠他出来,让他死在泥巴里,看他下次还会不会来!”金星被他骂得哑口无言,不敢喘大气。等大家喝罢泉水,金星在泉水坑里洗着头上的泥巴,弄得澄清的泉水成了黄浑浑的泥汤。
卖柴的人推柴车上路了,金星跟在雨生身后。到了田野平路上,人们走得很急,车队断断续续绵延半里路长。金星拼命地追赶雨生,渐渐地感到力气不支。他张着嘴巴喘粗气。觉得柴比先前沉重了许多,也许是糊满了泥水,也许是刚才跌了筋骨,他像头病了的小骆驼,走不动了。车轴也像病人一样**着。金星大汗淋漓,眼看着追赶不上雨生。雨生瘦高的个子,两条瘦长的脚走得有力。雨生的肩胛被车子压得陷下去。他车子上的柴堆得比人还高,有三百多斤重。
雨生回头见金星追不上,停下车,擦着汗水等他。“推累了吧?”雨生笑着问金星。金星累成了一个水人儿,连回答他的话都没力气了。雨生停下车,说:“你今天卖柴来的不是时候,你发坏了彩头,今天柴有一半卖不了的。”金星睁大眼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不是还没有到县城吗?”雨生道:“今天天气好,路好行走,全村人都来卖柴,还有别村的人也同样赶好日子,卖柴的场地怕搁不下。孩子,你初来卖柴,不知道卖柴秘诀:‘赶寒莫赶热,赶雨莫赶节。’就是说下雨天下雪天柴好卖,路越烂越难走,卖柴火的人越少,不怕吃苦的人推车柴来,那就好卖。过年过节,大家都想卖柴赚钱,柴火一多就烂便宜卖。今天的柴火行情是卖头难卖尾。孩子,你累死累活都要迎头赶上,千万莫玩龙尾巴,玩龙尾巴的人收不了场。”说罢,他推着车子大步向前赶路。金星想努力赶上他,赶了一程,终于力气不支。与雨生的距离越拉越远。雨生回头招呼金星两次:“快跟上来!迟了卖不出去!”后来就不再理会金星了。金星一人推车缓步走,他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悲哀!他感到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推的不是两束木棍,而是两捆钢筋,每推动一步,都要花出全身的力量。原来在葫芦岗下龙背脊,他的车子头栽在两人多深的崖下,木棍往下一撞,重量往后座了,八十斤木棍有四十斤要靠他的肩膀承受,只有四十斤承受在车轮上,支点与力点错位了。金星走不了几百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擦汗。前面的道路坑坑洼洼,被车轮切割得破烂不堪。他两手扶着推车的把儿,手上的汗滋润得车把儿滑溜溜的。车轮一忽滑东,一忽滑西,金星瘦骨伶仃的脚颤抖着抵抗车轮的袭击。突然车轮向车糟里一歪,车子一侧,翻倒在路旁的田里,压倒了一片菜苗。沈金星用尽力气想将翻倒的车子竖起来,可车子只抬了抬身子,依旧卧回原地,车轮横向空中转了半个圈不动了。金星接着连翻两次车子都失败了。他睁眼看着沾满了黄泥巴的车子与木棍,伤心地哭了。他擦了一下泪眼,向路的两端观望,希望有人来,好请他帮忙。这时,太阳正上中天,赶集市的人都已到县城了,路上空无一人。要等下集市的人回路,怕是太阳偏西了。金星想起雨生说的话,今天卖柴要抢先,迟了卖不出去。又想起家中还等他买盐回去煮菜,他又焦急又悲痛,一屁股坐在田堘路上嚎啕大哭。
有一个老农,肩上荷着锄头一摇一摆地走来。他放下锄头,看看金星,又看看倒在菜田里的木棍与车子。金星抬起泪眼,吓得不哭了,他想这个老农一定是菜地的主人,老农会不会要他赔菜呢?要是老农扣压了他的车子怎么办?老农下巴上蓄着山羊胡子,脸上黑如锅底,像个地熬星。金星可怜巴巴地哀求他:“公公,我是无意翻了车,压了你的菜,我……赔你的菜,给你木棍成么?只要你莫扣压我车子。”老农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怪可怜的,这么小就卖柴。来,我帮你扶起车子。”他力气大得惊人,竟一个人将车子连柴火扶上了路。他两手推了推车子,说:“柴火在车上扎得太沉,要将木棍推往前一点才好推”他赶忙解开绳,为金星将木棍往车前挺过去五寸。扎好车,他又试了试车,说不飞也不沉。他向金星挥手:“快推去吧,要下集市了。”老农下田扶着压倒的菜。
金星推着车子赶路,好像老农在车上施了魔法,车子上的柴火轻飘飘的。原来车子上搁东西也有原理,支点与力点配在位上,木棍在车上不沉不飞,推起来就轻快省力。
赶集市的人们纷纷出城赶回去,见了金星推柴才来,都让道惊叹:“哇,这孩子下了集市还推柴来卖。”“你没见他一身泥土么,一定是一路打着滚来的。”“你看他像不像马戏院推车子的猴子?”金星急急忙忙赶到卖柴火的场地。柴火场上密密排列着卖柴火的手推车,车子上的木棍斜昂着,活像几十排高射炮。有一小半人卖了柴火,在场地的一侧杂乱地停放着空车,有的坐在车上吸烟,有的在端着竹筒吃着从家中带来的冷饭。三生说:“金星,别人散了戏,你就来闻屁。”雨生从车上站起身,迎过来,朝金星嗔道:“金星,你是不是被鬼迷了路,到这时才来。我不是向你说过,今天柴火多,要赶先。你怎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看,场上还有四十多车柴,卖不出去。怎么办呢?”三生站起身,张开箩圈脚,对金星说:“这孩子以为卖柴火好玩,赶县城来观风光,好玩么?你差点送了小命儿,还连累我也差点丢了老命儿!”雨生受了金星娘的委托,想关照一下。“好啦,看看你的运气如何,我来给你卖。”他招呼一个肥胖的老妪:“你买柴么?我侄子推了一车木棍来。这木棍是生长在石头山上的,坚硬如铁;你看大半是栎木檀木,俗话说‘除了栎木无好火’,你买去,只要劈指头大的棍子,放在炉子里,比煤火还旺……”肥胖老妪不等雨生说完,嘴一扁,讪笑说:“你别说得水能点灯,我买了半辈子柴火,什么货不识。你用泥巴包装木棍,分明是木棍里有朽木,还想蒙骗我。你实打实说,要卖几多钱?”雨生伸出一个指头:“一块钱。”老妪肥胖的身躯笑得颤动不止。她也伸一个指头说:“一毛钱卖不卖?”雨生忿忿不平地说:“你这个婶子,一毛钱你去买纸差不多!”老妪杏眼圆睁,一手揪着雨生前襟,张开肥厚的巴掌朝雨生嘴巴子搧来。雨生伸手捉住老妪的手喝问:“你凭什么打人!”老妪说:“老娘就是要打你的嘴,看你还骂不骂人。”一群人围过来看热闹。大家劝架,问是因什么事。老妪气得尖声吼:“这个挨刀子死的骂人,叫我一毛钱去买纸,买纸做什么?你死了还想我买纸烧给你么?”雨生说:“婶子,你误会了。我是说你一毛钱买不到什么,只能买得一张纸,你家有孙儿读书,不是要买纸写字么?”大家都劝说着老妪。老妪才摇摆着肥胖的身子走了。三生对雨生说:“你是三个鼻孔眼儿多管事,你还不知道,金星是个小灾星,谁与他在一处谁倒霉。走吧,回家去,省得迟了要摸黑。”雨生讨了个没趣,真的撇下金星悻悻地推着空车子跟着三生走了。沈家村卖了柴的人都相继离去,没有卖出柴火的人看了看日头,也纷纷将柴寄托在店家。柴场四周的店主乐意接收他们寄托的柴,每人交寄托费两毛钱。没有钱交现金赊帐也可以,等过三天当集市卖了柴火再交。沈金刚招呼金星:“我带你去将柴寄托吧。一家店主挺善良的,我向他讨个情,说你柴少,叫他少收点寄托费。”金星摇摇头说:“我家里没盐煮菜,我再卖一会儿。”“哎呀,你这孩子真倔,家里没盐吃也没法儿呀,大家都走了,你一个人,年纪又这么小,你走夜路不怕么?”金星迟疑了一下,就推起柴跟他走。走至一家破旧的店门前,沈金刚喊:“老大爷,我寄托柴火来啦。”店里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塌腮,凹嘴。他眯细着满是皱纹的老花眼,盯着沈金刚看,笑着说:“好的好的”。“老大爷,我带了个小孩,他只这么两小束木棍,你老少收点寄托费吧?”沈金刚恳请道。老头盯着金星看,笑着说:“好的,就一毛钱寄托费吧!”沈金刚摸了一下光头,歪着脖子,看着金星,征求他的意见。金星轻声对金刚说:“刚才那个肥胖老妪只给我柴火定了一毛钱的价,这老头要我一毛钱寄托费,我一车柴火白劳了”。“哪你怎么办?”沈金刚问。金星哭丧着脸,怔怔地站在车子边,心里乱如麻,沈金刚搬完柴火从店里出来,说:“我先一步,你早点作出主意吧,我在龙背脊上等你。”说着推车走了。金星看着车子上的木棍发呆,怎么办呢?总不能守着在这里过夜。忧愁,悲哀像天上的云儿越积越沉。他放声痛哭。“喂,小孩,你哭什么?”此时有个老头唦哑着嗓子问。金星不理老头,依旧放声哭着,悲哀伴随着泪水渲泄出来。“喂,小孩子,你到底哭什么?”老头用拐杖敲打着金星车子上的木棍,要他回答。金星哽哽咽咽,用手捏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说:“我家里没有盐吃,娘叫我卖了柴买盐回家,现在柴没卖,我怎么办?”说着,金星又哭。老头动了隐恻之心问:“小孩,你柴要卖几多钱?”金星不哭了,哀求着说:“老爷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给我多少钱我都卖,只要能买到盐回家就成。”“给你四毛钱,卖不卖?”金星忙点头:“老公公,四毛就四毛吧。”金星急急忙忙解开绳,搬下木棍。老头却一点也不着急,叫他将木棍一根一根地竖向搁楼边,再登上木梯将木棍拿上楼横叠好,前后花了半个多钟头。老头给了钱,向金星指了指对面店,说:“那里有盐卖。”金星匆忙推车来到盐店,问了盐价,盐是一毛五分钱一斤。他买了两斤盐,还剩一毛钱,他把一毛钱藏进衣袋里。金星看饼店里有饼卖。饼圆圆的,黄黄的,像十五的月亮。他饥肠辘辘,馋得直咽口水。他别过眼睛,小跑着推车出城,想追上沈金刚。
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尺的距离,就被昏昏的云水淹没了。夜幕降临了,一钩银月,如刚刚出炉的镰刀,挂在西天。星星们挤眉弄眼地瞧着他。他推着车莽莽撞撞,一脚高一脚低地急行。月亮与星星也跟着他急行。出县城十里地,他并不害怕,每隔两里就有一座村落,当他推车过村落时,狗们朝他狂吠,十分热闹。村落里还有人声,还有闪闪烁烁的灯火。走到一座山岗,昏昏暗暗的山岗彻底被沉静统治着。金星扯亮声音喊:“金刚叔——”没有回应,金刚并没有在山岗上等他。他害怕了,听人说山岗有豺狼。去年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在岗上打柴,遇狼了,脖子上啃了个血洞。除了怕豺狼,他还怕鬼。这岗上两旁葬满了坟。还听人说过去这里被土匪杀了几个过往行人。几个冤鬼夜里总在路上迷人,让行人岔进荆棘丛中,整夜走不出去。雨生曾给他讲过坟山上看见过鬼火,忽明忽灭,红红绿绿。金刚也说他在这里见过阴兵……金星越想越害怕。他眉毛倒竖,眼睛圆睁,所有的神经都警惕地紧绷着。身后有什么声音,他竖起耳朵听,扑地扑地响,声音紧紧地跟着他。金星跑步,这声音也跑步跟。这肯定是鬼!金星无声地哭了,不敢回头看。前面十步远,一堆黑影子蹲在那里,是不是一头饿狼?越看越像狼,狼的两只尖耳朵似乎在晃动。前面有狼拦路,后面有鬼在追赶,今夜是九死一生了。沈金星不甘心被狼吃掉,也不甘心被鬼捉去,他要与狼搏斗,要与鬼搏斗。他推着车子向狼冲去,车子前面有一对木头角,可以与狼抵架。他的灵魂飘荡在脑门上,一步一步向狼逼近。狼的耳朵摇了摇,这是向他扑过来的动作。他心脏跳得特别急迫,汗水大点大点地从鼻尖滴下来。握车把的手被汗水浸泡着。“豺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沈金星争取主动进攻,推着车射向狼,车角向狼的腹部冲去,拍啦一声,他的手震得发麻,狼却巍然不动。他就着星光仔细一看,却是一棵被人拦腰砍断的大树,所谓的耳朵是新春萌出的嫩枝。他擦了一下蒙在眼睛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突然坟地里传来凄厉的叫声,叫声忽东忽西,忽上忽下。是鬼叫,金星吓得哭了。这时侯他多么盼望金刚坐在前面等。他朝前喊:“金刚叔——”没有人应,凄厉的叫声向他逼过来。他两脚吓得不会走了。他想,鬼是不是要过来捉我。“哇嚓——哇嚓——”是鬼在招呼伙伴,他常听大人们讲,鬼就是这么叫。“哇嚓——哇嚓——”鬼的叫声从他头上掠过。我壮着胆子朝夜空张望,一道黑影扑腾着双翅飞向黑暗处。他心中闪出一个疑问,这是不是一种夜行大鸟呢?这时,一钩银月落山了,夜更黑暗了。金星跌跌撞撞走过龙背脊,下了山岗,推着车子向前直闯,车轮凿得石头爆溅出火星,发出震山的响声。他一鼓作气,决心闯过这座鬼窟。
终于走过四里之遥的山岗,金星有一种从死里逃生的感觉。前面是村荘,村荘里还闪着灯光。这灯光令他亲切,这是人间啊。再走六里,就是家乡了。他停下车子,伸手摸了摸扎绑在车子上的盐。盐还在车子上,兴奋滋润在心头,这是他卖柴火赚来的劳动成果。家里弟弟妹妹能吃上用盐煮的菜了。他的两脚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车子成了他引路的向导,它有时将车轮推在田下,他又迅速地拉车回路上。
“金星——”是娘呼唤着他,娘摸黑走出村两里地来接他了。此时,他娘的心比他在坟岗上还要惊吓。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金星崽——”娘带着哭声呼唤。金星像一头小鹿奔过去。“娘,我回来了”他停下车,扑向娘的怀抱。娘拥抱着他。不知是疲劳还是饥饿,不知是悲哀还是兴奋,沈金星晕倒在娘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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