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人生一部教科书,苦辣辛酸味各殊。
鬼斧神锄任君选,破关拓路闯前途。
乳白色的雾霭氤氲在欲晓的天地间。沈金星疾步在大雾霭中,如进入云絮翻飞的仙境。
他是去虎圩小学读书。四年前,他的求学小舟在三年级的沙滩上搁浅,他以为从此以一个半文盲进入人生,进入社会。真没有想到四年后,他还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继续读书,将来实现伟大的理想,当个作家。他兴趣盎然地摹改李白的诗句:乘风破浪终有时,直挂云帆去学海。这是他终生难忘的日子——一九五七年九月一日,他的生命之树一度受到干旱的熬煎,终将在秋雨沐浴中开绽芬芳的金花。
他不敢像其它孩子一样在村前大道上踏着歌声去上学。他要像个小偷一样躲过村人的眼目,走村后的小路绕出村去。
他辍学四年,成了社会小青年,成了生产队里的一员,要离开生产战线去读书,必须经过生产队长批准。昨天,他带着入学通知书,去找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没有在家,他妻子身怀六甲,典着大肚子去挑水,沈金星连忙说:“我来帮你挑”。他一气挑了三担水,将水缸盛得满满的。他讨好生产队长的妻子,以求她在生产队长面前帮他说情。
生产队长回家了,他佝偻着虾米腰,连连咳嗽几声。沈金星满脸堆笑,把入学通知书递给生产队长说明他考取了虎圩高级小学,求生产队长批准他去读书。他垂手站立在队长面前,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队长不声不响地坐在竹椅上架起二郎腿抽烟,将入学通知书打火点燃,当做他抽烟的火苗苗。队长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痰说:“你小子想做鱼鳅儿滑到大江河里去自由快活,嫌农村田地里干巴?告诉你农村就是干巴才修水库,你小子十六岁,已划进半劳动力的圈圈里了。杨家岭水库你摊下三百土方任务,你只完成了七十四方,八字还没有见一撇,余下的叫我给你去完成呀?!”队长将烟斗在石头上一磕,硬帮帮地下结论:“不准你去读书!你小子想削尖脑袋钻,没邪门儿!你口粮在我手心攥着,你空着肚子能读书你就去。”生产队长妻子走过来,金星眼巴巴地望着她,向她求救。生产队长妻子笑着说:“金星干活不赖,以后你给他加点红,吃个八分,这么着,离劳动力就亏着两步儿。”金星无声地哭了,偷偷地用手揩抹眼泪。生产队长口气软和下来,咳嗽了两声看了看他,说:“读书有什么好,一天吃七两粮,你饿成个瘦猴子还想上天?乡党委书记下了指示,从明天起,在水库上修水库的人餐餐白米饭管饱。”金星泪眼婆娑瞅着烧成了灰烬的入学通知书,心也灰了。
金星回到家将碰壁的事告诉妈妈。妈妈手抚着篷乱的卷发,手往下一劈果断地说:“别管他,你去读书,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妈为他缝了个米袋子,将家里仅有的十二斤米全装在袋子里。按照学校给学生定量每人每天七两,金星可以在学校生活二十七天半。学校还规定一斤米附带两斤柴火,他的出征担子三十六斤。米轻柴重,肩头的支点在柴火的一端,担子的形象如一杆称着柴火的秤杆,米袋子成了秤**。
金星挑着担子,步履踉跄地走着,他走得很急,巴望一下子逃离村子。他前看看后望望,生怕有人发现他,幸亏大雾掩护他。他在雾中气喘吁吁地奔突,犹如进入一个梦幻。脚下弯弯曲曲的小路生满了碧绿的小草,每丝小草的叶尖尖上都吊着晶莹的露珠,小路成了一条灿烂的银河系,他的双脚将许多小星星踏破了。
金星觉得身后有声音,他惴惴不安地竖起耳朵聆听,似乎是脚步声。他吓得心惊肉跳,莫非生产队长从后面追上来了。他扭转头,双目如电透过雾侦察,果然有个人跑步追了上来。他两脚也慌不择路地跑起来,扁担上的米袋子前一荡后一晃地打着秋千,身后的柴火也噼噼啪啪地打着屁股。后面的脚步声越追越紧,他乱了方寸,心里狠狠骂着:“老猴头!”队长矮个子,弓背拱肩,体重不过八十斤,他动作轻捷,爬树活像猴子,金星背地里骂他“老猴头”。
老猴头认死理,他说有文化的人都多心眼,诡诈,旧社会十个识字的人有九个歪,都欺压老百姓;文化文化,都化了良心,都往**上钻。没有文化的老大粗心灵干净,干什么都实打实。他领导的一队,每次评比先进都夺魁,他领导的一队的天空总飘着一面优胜红旗。这次在水库工地上他决心夺“火箭队”的殊荣。金星虽然只有十六岁,干活却有大人的干劲,他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孩子,总想讨得队长的夸奖。队长拍拍他的头笑着说:“小金星,你是赵子龙的坯!”现在,走了个“急先锋”,队长是十万个不答应。
后面的脚步声越追越近,震得小路微微发颤。金星急中生智,决心“丢车保帅”,丢下担子逃跑。他衡量队长与他在田径中的运动力量,队长已过不惑之年,而且常年患哮喘病,跑急了喉管里那架“风箱”会闭气;而金星是头活蹦活跳的小鹿,抛开担子两脚能腾云驾雾飞翔。他将担子往肩下一滑,突然又觉得米袋子不能丢,迅速地解下米袋子往肩上一搭,飞步窜向前。过了田塍路,前面是山卡,越过山卡就是荆棘与權木横行的世界,那里是最理想的藏匿之地。他跑进山卡,突然,脚一悬空,天崩地塌,他跌进了一个深坑里了。
追赶他的人跑来了,一手向他头发一抓,大声说:“我逮住一只野猪啦!”金星趴起身一看,不是生产队长,是生产队社员木瓜崽。木瓜崽二十岁,身高不到一米二,大家都叫他“土行孙”。“土行孙”是捕捉野兽的能手,他将竹筒与竹片做成能屈能伸的弓,弓上套上索,将索伪装在坑面环周,掩上土迷惑野兽;在野兽出没的要道上“土行孙”隔三差五地能索住兔鹿獾,连会飞的野鸡也往往逃不出劫难。前天,“土行孙”在这山卡上捕不住一头野猪,“土行孙”就挖了这个深坑来陷那个“山林大力士”。
“木瓜崽,你个促鬼!你存心掘坑陷害我,你下辈子还会更矮,矮得像堆牛屎……”金星横眉怒目,握紧拳头欲捶木瓜崽。
木瓜崽矮身子笑得一屈一伸,活像他做的弓,生气地说:“我入你娘,你这头瘟猪糟塌了我坑,枉费了我多少功夫!”
金星重挑柴火与米袋上路,脚跌得一瘸一拐,一身泥土,狼狈不堪。肩膀上被陷坑里一根支撑的木棍戳破了一片衣服,迎风飘扬,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刚才虚惊一场,觉得可笑。细细寻思,自己真是一头蠢牛:队长根本用不着在路上堵截他,因为维系他生命的口粮牢牢地在他手中握着。这好比他脚上拴着队长系着的一根绳子,他跑得再远,或是飞得再高,只要队长将手中的绳索拽一拽,他就会怦然一声栽到队长的脚跟边。
绕出村子,金星如出笼的小鸟一样,感觉自由自在地飞翔了。走至白家村,前面是一片山岗。这时候,被闪失的脚越来越觉得疼痛,他一瘸一拐地挪步,米袋子在空中摇晃得更厉害,他的形象实在别扭。他望望前面,离他五十步之遥有一个少女,她背着一个书包。她的背影很美,两条长长的辫上扎着两只粉红的蝴蝶。随着她如飘的步子,粉红的蝴蝶在翩翩起舞,一会儿旋飞在美人肩上,一会儿又扑腾在背脊上。金星想,要是她是我的同学多好,或许她会帮我一把。他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忍疼赶步追上她。她不回头看金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身后没有他似的。他想法子引起她对他的注意,他连连咳嗽几声,她依旧不回头。他胡思乱想,她一定是个聋哑人;或是个麻面疤腮的人,羞于回头见人。他俩默默地走着,走过山岗,走过墩头村,前面有条小河,他们一同走上河上的石桥。桥下清清的流水映着她修长苗条的倒影,斑谰的色彩影影绰绰,彷如洛神在水中沐浴。金星双目只顾在桥下张望,全然没有留神一瘸一拐的步子,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他打了一个趔趄,抛飞出去的米袋子狠狠地撞打在她的屁股上。他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如果她不是个聋哑人,一定会招来一顿臭骂。她没有骂他,而是侧身给他让道。他与她脸挨脸地互相看了一眼。金星心头一惊,这个女孩美极了,他怎么努力也形容不出她的美丽。他向她陪礼道歉道:“对不起,我刚才是被石头绊了一下,不是故意将米袋子撞打你的屁股。”她绯红了脸腮,低垂着头,不理睬他。金星慢吞吞地一瘸一拐,盼望她帮他挑一肩。她并没有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走着。走进高坊村他回头看一眼,少女不见了。金星怅然若失。或许,她不愿与一个瘸脚的人为伍,从另一条道路进入学校去了。
虎圩乡完全小学,位于高坊村与徐家村之间,学校设置在一座偌大的祠堂里,祠堂正门上方雕刻着一块石板,石板上镶嵌有四个苍劲的大字,曰:“林柏公祠”。林柏公祠四围砖墙,是传统的防卸风暴屋,外形像个长方形的盒子。祠堂分上下堂,两边还有厢房,这是一座力与美的建筑。
金星听父亲说徐家村在明朝嘉靖年间出过一个文学家—徐良傅。徐良傅是进士出身,是伟大戏剧家汤显祖的老师。汤先生说,他当年驰骋文学界是受到徐良傅老先生的熏陶。金星走进学校,就浮想联翩,徐良傅一定在这里读过书。他仔细寻找四周墙壁,看有没有徐良傅的墨迹。徐良傅的墨迹没有找到,他仿佛在寻找旧梦,学校景致似曾相识。一九四八年,这里创办过私立小学,金星父亲被聘为小学国文教师,幼年的他随父亲在这里生活过一年。时代变了,景物依旧,他有如隔世之感。
金星被编入五(二)班。全班五十六个同学,他留心察看所有女生,有没有那个美丽的少女。令他很失望,不知道那翩翩飞舞的粉红蝴蝶栖落在哪处花丛深处。
讲台上走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个子人物,他将头颅昂了昂,将胸襟挺了挺,仿佛要将小个子拔高一点。全班五十六对小星星一齐向他聚光。
“同学们,我姓简,是你们的班主任……”简老师讲一口普通话,声音悠扬细嫩,像女音,很好听。简老师很严肃地向同学们扫了一眼,说:“请同学们都站起来。”我们一齐起身,垂手站立,教室显得沉寂。有个圆脸的矮墩墩的小男孩以惊异的目光看着邻桌的金星,犹如见了巨人一般,悄悄对身边的同学说:“哎呀呀,那么大的人还来读书,与简老师差不多高呢!”金星听了心里格登一下,脸上**辣发烧,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羞于面向同学,他把高出“鸡群”的“白鹤头”紧紧地低垂着,埋在胸前,尽量缩短身子。
简老师给同学们重新编座位,矮的坐前排,高个子坐后排。与金星并肩站立的同学摇了摇硕大的圆脑袋,悄悄埋怨说:“我与你白白地抢占了第一排座位了。”硕大圆脑袋的同学名叫陈接来。金星问他几岁,他说十五岁。金星惭愧的心灵在自我安慰中平静了:他种了四年田,退回四年,他才十二岁。陈接来歪着硕大的圆脑袋,傻傻地笑着说:“我读了三个四年级才考取了虎圩高小。我本来不愿读书,读书哪有在树林里掏鸟儿蛋样好玩。我父亲用根棒追赶我来。”金星眯细着眼,审视着陈接来,思忖着:人言头颅大忒聪明,陈接来硕大的圆脑袋里储藏着什么呢?
“沈金星饶冠英,第六排四号课桌。”简老师念着名字。金星寻找到最后一排第四号课桌,坐在凳的一端,目光在全教室里来回扫瞄,看谁是饶冠英。从名字的含义中他猜测是个女同学。他多么希望她就是那个发辫上栖着一对粉红蝴蝶的美丽少女。他的希望是多么可笑,教室里根本没有那个美丽的少女。简老师将全班同学名字念完了,同学们各就各位安然落座。简老师把所有女同学都配置在男同学座位上。金星孤零零在座位上等待饶冠英。有一个身材弱瘦的女同学向第六排座位走来,走了几步,她看了金星一眼,表情冷漠而哀怨。他认定她就是饶冠英,她十三岁左右,身子苗条如弱柳临风,一双凤目,眼角微微地翘起,透射出骄傲的神色,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型,被乌黑油亮的短发辫半掩着。她是一个娇小妩媚玲珑可爱的女孩。金星是一个有着爱美之心的男孩子,与饶冠英同座,他十分喜欢。不知道饶冠英为何亭亭玉立着,不肯落座。
“饶冠英,快到座位上去呀。”简老师说。
“我不与瘸脚的拐子同课桌!”饶冠英断然抗拒简老师分配。
全教室哗然大笑。
“别笑,你们别轻视残疾人!”
“我……”金星想声明,他不是残疾人,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刚才沉浸在芬芳中的心,一下子被十二级台风重重地摔打在崖石上,粉碎了。他很悲哀。
简老师严肃的目光从透明的镜片后射向饶冠英,说:“残疾人怎么啦,人家不要你扶着走,碍着你什么啦?你想与女同学共课桌,两只知音鸟儿叽叽喳喳道心事。你不愿与男同学共课桌就站在那里听课好了。”饶冠英无声地哭泣,两肩抽搐着,好不伤心。简老师不再理会她,指挥学生选举班干部。金星羞愧得头晕脑胀,犹如浮沉在一个喧嚣的闹海中,同学们选举谁他全然不知道。
快要上课了,简老师走近饶冠英,由严师变成了慈母,拍拍饶冠英的肩慈爱地说:“你嫌弃残疾人是不礼貌的,你应该尊重残疾人,人家身残志不残……”
饶冠英哭出了声,用手揩了一下泪水说:“什么身残志不残,他定然是个熬臭了的老学生油子,要不,有老师一般高的个子还读个五年级!”
简老师微微笑了,说:“那么,你是出土的春笋冒尖尖了,你更应该与熬臭了的老学生油子同课桌,好生带差生,一帮一,一对红。”同学们捂着嘴巴悄悄地笑。简老师劝说着推搡饶冠英坐到六排四号课桌边来。颜仁占与饶冠英是同村,自幼同学,颜仁占从进五(二)班教室就像只大水鸟儿叽哩呱啦笑闹,讲俏皮话开玩笑。他走至饶冠英面前耍了个鬼笑,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说着将两个指头一开一合。饶冠英又羞又气,脸腮胀得血红,跑到校务处告状,说颜仁占如何如何侮辱她。简老师质问颜仁占,颜仁占耍滑说:“我叫她不要轻视残疾人,要帮助同学,助残扶弱,哪里错啦?”简老师没有奈何颜仁占,颜仁占就肆无忌禅地挑逗饶冠英,每每见了她就做个鬼脸,伸出两个指头一张一合说:“一帮一,一对红。”饶冠英就把气愤向金星发泄,“熬臭了的老油子,狗都不吃,还送到学校来熏一教室臭气,早应该寻李铁拐去当徒弟。”同学们听了笑声不绝于耳。
清晨,金星到学校前面小河边去洗漱,静静的河水像面镜子,倒映出他的影像,他真的成了个丑八怪:从在杨家岭水库上战斗了两个多月,忙乎得没空理发,头发长而乱,像只打残了的大刺猬;脸上被烈日晒烤得木炭般黑;瘦骨如柴的双手,结着硬硬的厚厚的茧;一身衣服沾满了泥土,肩头上一块破布好似剐下一块黑皮样难看。他是一只毛羽凌乱的丑乌鸦,而饶冠英则是一只洁白的天鹅,她穿着一件月白小碎花衣褂,颈项上套着银灿灿的项圈。她每次在桌边坐下来,厌恶地看了金星一眼,鼻子纠一纠,用手张开当成扇子向他身子扇过来,把他当成臭不可闻的狗屎堆。金星自卑地垂下头颅,赶忙向课桌边沿靠,生怕污染了小天鹅。她也向课桌的另一边靠,并把身子猫着向外,以弓着的背脊侧对着他。他们的“楚河汉界”天天开阔。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饶冠英时常突然起身,凳子翘起一头,将金星掀翻在地上。他头上凭空长出一只肉角或肉馒头。她对邻桌的女同学冷笑着说:“活该。”金星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出其不意地起身,饶冠英却安之若泰;原来她将右脚斜出去当支点,她的屁股坐在凳与人脚的负荷中央。金星佩服她是有心计的鬼精灵。饶冠英每隔三五天就要换上一件新衣,总把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有股浓浓的芳芬沁入他的心胸。金星想:我为什么要自卑呢?我要自尊,我要以一个崭新的形象与她媲美。他请理发师傅,将“刺猬”修剪得整整齐齐,将一身泥土揩擦掉。金星决心多做好事,使饶冠英对他产生好感,让全班同学对他刮目相看。他不再自卑地靠边坐,不卑不亢地坐在属于他的半边天中。
“你为什么坐过界?”饶冠英向他提出抗议,并用巴掌在空中向他扇几下,鼻子纠着,以示臭不可闻。
“我不知道界在哪里。你不是只要一只凳边沿就够了么?”他轻言细语地笑着说。
“我为什么要让你占便宜?界在这里!”她伸出尖尖的细指头在桌子中间一划,并把屁股毫不相让地挤过来。这样,他俩中间没有了“楚河汉界”,并肩坐着。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清洁受到污染,忙将屁股移开,把身子向右边一扭,扭成个“麻花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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