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饶冠英对金星说:“喂,卫生委员说今天轮我俩打扫教室。”金星正沉浸在悲哀愁虑中,不知饶冠英说了什么。“喂,你听到没有……”饶冠英尖声在他耳边呼叫着,伸手夺去他课桌面前的书,她以为他看书入了迷。金星从座位上站起身莫名其妙地问:“干什么?”“扫地。”她重锤打锣惊聋子似的尖声叫,“你扫那两排桌子,我扫这两排桌子。”她居然怕他占便宜偷懒,向他分派任务。
金星身上正穿着娘送来的新衣服,褂子是白底子,衬着纵横的绿格子,分外亮丽。这是娘倾全家的财力为他置的新衣,他爱如珍宝。他终于有了两件衣服,一件破旧的一件崭新的。他连忙走进寝室脱下新衣,穿上那件徐大姐为他洗好的破旧褂子。
当他走进教室,饶冠英正端着脸盆洒水。金星拿起扫把奋力扫起来。
“喂,你怎么搞的,不等我洒好水,你就扫地?”她气愤地用手扇着向她卷来的尘埃。
他说:“你不用洒了,你怕脏,让我一个人扫好了,你快站到教室外面去吧。”饶冠英捂着鼻子跑出教室。他如敏捷的猴子似的在桌子中间钻着,扫着。他淹没在滚滚尘埃中。教室屋顶有几个破瓦洞洞,阳光从洞隙泻出几束光柱,无数的尘埃粒子在光柱中奔突流窜。
刚扫完教室,听到简老师吹着哨子急声呼喊:“全校学生到操场上去集合。”同学们涌出教室,有几个学生想到寝室去干什么,被简老师赶了出来。
学生们排好队,六年级在南,五年级两个班各排两翅。校长教导主任和几个老师堵在“三排人墙”的缺口处。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同学们都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徐校长首先讲话:“同学们,我们学校要培养出德育智育体育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学校出了一个缺德的学生,他偷了高美娥七块钱。这个同学你要好好反思,主动向老师坦白自首,学校为你保密,不处分你……”徐校长最严肃的时候脸上也挂着三分笑,生气掩盖不了他的慈眉善目。
教导主任右手在空中挥动着,“这个小偷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你赶快主动向我交待,被我说出来,送你到司法机关去拘留法办!”邹主任声如洪钟,说话铿锵有力。他左手藏在身后,彷彿握藏着一根绳子,准备缚人。
简老师一双灼灼如火的眼睛从队头到队尾向学生逐个审视,犹如一盏探照灯。简老师说:“俗话说,做贼心虚,举动神态不自然。你看,这个小偷颜面变色啦,头颅也低下啦。”
同学们左顾右盼,看看谁的脸色变了,头颅低下了。金星心惊胆战,心想:“莫非简老师怀疑我!”他刚才头颅微微低着,因为他个子高,站在队伍头名,他怕同学们笑他比老师还高,总是微微地垂着头。
“揭友生,你是班长,你把高美娥失钱的情况说一说。”简老师道。
“同学们都在教室外面,教室里只有沈金星与饶冠英俩人在扫地。他俩扫完地,我们进教室,就听到高美娥失钱了……”
“我洒了一脸盆水就走出教室,根本没有与沈金星一同扫地。”饶冠英不等揭友生说完就急于表白。
全校学生眼睛一齐向金星注视。他一急,头脑就晕旋。这下可是白布掉在染缸里了,洗也洗不清了。校长老师们没有再追问下去。金星忧心忡忡回到教室,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同学们以异样的目光看他,他们心照不宣,金星是个窃贼。
夜晚,简老师叫他到办公室去,简老师要找他谈话。他垂着头面对简老师,自我安慰:我问心无愧,做到心不惊,脸不红。简老师盯着他看了许久,彷彿要看到他心里去。简老师扶了扶水晶眼镜问:“你家里有几口人?”
“五口,爸妈,弟妹和我。”
“生活很困难是不是?你总是穿着那件破了肩的脏衣服。”
“是的。”
“穷不能失节,穷要穷得正大光明。穷得有志气。”
“我……”他一时语塞。
“沈金星,有同学举报你拿了高美娥的钱。你家里很穷,老师能谅解,只要你把钱交给老师就无事了,老师可以保护你的声誉,因为你是个学习优秀的学生。”简老师终于切入正题。
“简老师,我打扫教室时怎么知道高美娥课桌里藏了钱,我总不能在每个同学的座位里去乱搜乱摸。你应该查一查与高美娥同课桌或是邻课桌的同学,他才是嫌疑人,那个举报我偷了钱的人是不是恶人先告状……”他又急又气又羞,哭了起来。
“好啦,你别哭,老师是不会冤枉一个好学生的,也不会放过一个坏学生。你回去吧,好好学习,不要顾虑重重,影响了学习成绩。”简老师拍拍他的肩膀。
与高美娥同课桌的人是揭友生,他是新任学生班长。他下巴颌儿特别发达,又长又翘的下巴颈儿显示着骄傲。他与高美娥悄悄密密地说着话,揭友生举手向金星指指点点,他知道揭友生在议论他。揭友生大下巴颌向上一翘,以一个班长的身份向同学训话:“大家提高警惕啊,我们班上出了个三只手的人。”说着,向金星望了一眼。饶冠英斜睨了金星一下,忙把屁股移向凳的极端,远离他,只侧头向他腰间看了看,彷彿他腰间要伸出第三只手来。
怎么这样倒霉!他想,旧愁如石头压在心头,新恨似滚油浇泼灵魂。上个星期六,他娘从水库工地上收工,就急匆匆趁夜赶到学校来,她怕他星期六回家,被生产队长看见再不放他。娘说,自从走了他,生产队不仅没坐上“火箭”,连“汽车”也没坐着,坐了个“老牛拉破车”。娘说,生产队长没有卡全家人的口粮,只卡了金星的口粮。娘为他送来一件新衣,一罐子咸腌菜,还有几个为他星期天充饥的红薯。娘知道他的口粮只能在学校生活二十七天半,现在就过了一个星期了。他娘急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说:“儿呀,要是有饭讨,娘会讨给你吃;要是剜身上的肉能给你充饥,娘会忍疼天天割剜!”要是在这二十天中,高美娥的失钱案未查出结果,他离开学校,五二班的同学会说,瘸子不好下场,逃回家去了,他背个贼名真的是雪上加霜,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啊!
金星下决心要在这二十天中化悲痛羞辱为力量,来个学习飞跃,从五二班跳到六年级班上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决心下定了,他没日没夜地在书本中疲于奔命,吮吸知识的琼浆。他借来六年级的语文数学课本,通本看了一遍,感觉是似曾相识。那时候五年级的数学不过是加减乘除的演算,千变不离宗,他看了例题,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语文有一大半是以作文来衡量文化水平的,他的作文水平与六年级学生的作文水平不相上下。比较薄弱的环节是语文基础知识,必须熟读课文。同学们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把自己幽禁在教室里,享受着宁静;对“硬骨头”狠狠地啃,细细的咀嚼品味消化。他感到滋味真美。
“喂,下课了,同学们都在教室外,你一个人躲在教室干什么呀?莫非你眼睛在看书,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揭友生走进教室,话中有话,对他打打磕磕。
“你说我打什么主意?你说!”沈金星腾地站起身,对揭友生怒目圆睁。
“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明白,还要我说么,全班同学都知道。”揭友生冷笑道。
“我在教室里看书,难道有错么?”金星强压住心中的怒火。
“我这个当班长的,要对全班同学负责,难道也有错么?要是同学们再次失去了东西,我丑话说在前面,不问鬼鬼祟祟躲在教室里的你,还问在教室外面的人么?”
“你这个家伙总在我头上泼粪!走,到校长面前评理去!”金星走近他,要伸手拉他。
“哼!我还怕你个瘸子么?!”他突然向金星膝盖上踢一脚。
金星目光吐火,说:“你敢打我。”金星比他高半个头,双手揪着他的头发向地下一按。揭友生弯着腰,双手揪着金星的裤脚乱扯乱拽。金星屁股上“嘶”的一声,原先打了补丁的地方裂开了,他露臀了。同学们簇拥他们,看他们斗殴。有的为揭友生鼓劲,“揭友生加油干呀,‘门’还没全拉开呀!哈哈……”有的打趣金星,“沈金星,好样的,把李铁拐的法用出来!”
简老师闻声赶进教室,首先拉开他们,再厉声喝问:“为什么打架?”
“简老师,我不当班长了,我当不了班长了,刚才沈金星趁同学们都走出了教室,他就偷同学们的东西,我说了他几句,他就动手打我,我不当班长了,我当不了班长了……”揭友生反复说着,把话语说得颠颠倒倒。
同学们听说金星偷东西了,都纷纷走到各自的课桌边检查自己有没有失了东西。
“简老师,我被人偷了钢笔。”
“简老师,我也被人偷了毛笔。”
“……”
同学们纷纷叫唤,一共有七位同学遗失了笔。这还了得。简老师吹哨子呼喊五二班学生入教室,叫学生各就各位不许乱走动。简老师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一个侦察小分队来,他们是六年级的学生干部。简老师对侦察小分队员们说:“你们将五二班学生的课桌全面搜查。”肖丽露是六年级班上的卫生委员,白雪洁是六年级学习委员。她俩对金星特别留神看了几眼。白雪洁说:“你们五二班出了个三只手,查不出来,倒叫我们六年级班上的学生来劳神。这次被我们侦察出来,罚他扫一年厕所,让他全身沾满臭气,谁见了都捂着鼻子嘴巴。”五二班同学被白雪洁的话逗笑了。五二班卫生委员说:“说不准是别个班的学生偷到我们班上来,查出来罚他扫一年厕所太便宜了,要罚他天天挑大糞去浇学校园子里的菜。”揭友生翘着下巴颌大声说:“要开除,让他滚出五二班!”
搜查开始了,小侦察队员们挻严肃认真,从前排开始,依次检查。搜查出来的笔都亮给失主们看,失主们摇头都说不是。金星担心别人栽脏嫁祸于他,他低头从课桌下抽屉内查看自己的文具。饶冠英警觉地观察他的举动,生怕他转移贼赃。肖丽露与白雪洁是搜查搭档。她俩来到他的课桌边,没有立即查看,以一种复杂的感情审视着他。他说:“白雪洁,你俩搜查吧。他主动侧身闪出课桌里的文具。肖丽露拖出他的书包向桌上一抖,毛笔钢笔铅笔共七枝。白雪洁惊骇地叹道:“哇,这么多笔呀!”简老师扫视着一群失主问:“有没有你们的笔?”七个失主七双眼睛反复对七枝笔鉴定,过了许久才摇摇头。白雪洁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不希望这个可恼的窃贼是金星。搜查完毕,全班没有找出所遗失的笔。颜仁占说:“可能那七枝笔是被孙大圣偷去了。”张友生冷嘲热讽,说:“李铁拐的大弟子,莫道七枝笔,就是七十枝七百枝他也有能耐藏匿得不露形迹。”张友生又在对金星含沙射影,金星恨得咬牙切齿。简老师手一挥说:“搜五二班学生寝室,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别出去。”张友生急冲冲向简老师请示:“我泻肚子,要去上厕所。”不等简老师批准,他双手一边解裤带,一边跑步出教室。张友生没有跑向学校门外,而是向寝室跑去。金星急忙拽了白雪洁一下,说:“快追上,贼要移脏了。”六个六年级班干部飞也似地追了上去。金星也紧紧相随。寝室的床铺分上下两层。揭友生是卧上铺。他踏着下层床的脚梯敏捷地登上去,床咯吱一声,摇晃了一下。揭友生发觉搜查队冲进了寝室,急中生智,说:“哎呀,我泻肚子,来不及上厕所,就拉在裤裆里了,我来寝室换裤子呢。”女生们听了,笑着忙退出来。揭友生脱得赤条条地,从容不迫地缓缓穿裤子,将脱下来的裤子卷做一团,声言要去小河边洗。搜查队员们一个个捂着鼻子避开他。金星看着卷成团的裤里有蹊跷,拦住他,说:“请亮开你的裤子,让我检查。”揭友生怒咤:“屎有什么好看的你想吃么!你又不是学生干部,你滚开吧!”简老师叫陈浩仁去检查。陈浩仁是六年级的数学组长,个子比金星还高。他拦住揭友生,一把夺过裤子,还怕真的有臭气,扭过脸,将裤子捏着抖了抖,七枝长短不同形态各异的笔乒乒乓乓地溅落在地上。简老师接过裤子翻出内袋,一叠七块钱,失钱案与失笔案水落石出了。这时学生们闻之,都蜂拥着揭友生看。大家七嘴八舌。
“看,真是见人见貌不见心哪,同学们见他工作积极,还选他当班长呢。”
“自己做了贼,还喊打贼,真有意思。”
“梁上君子,演了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插戏。”
“这怎么能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形容不当。这叫做栽赃制造冤案,诬陷好人。”
颜仁占朝沈金星屁股拍了一掌,他吓得急转头。颜仁占饶有风趣地说:“你们来看,沈金星被揭友生拉开了‘后门’,幸亏没有拉开‘前门’,要不,放出了那只小鸡子。”
他急忙用手捂着屁股上的破绽处,刚才由于太激动,竟不顾羞耻。
“沈金星,还捂着什么,快亮给简老师看,好要揭友生赔件裤子呀。”六年级的班长艾云拉开他捂屁股的手笑着说。
简老师说“裤子是不要赔,你快去换了破裤子吧”。
“我就这条裤子,怎么换呢?。”他话一说出口,觉得脸羞得比做了贼还难受。这可真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他怎么能要人家的裤子赔呢?可屁股上那个巴掌大的洞洞怎么来遮羞呢?总不能老将一只手返在身后去捂屁股。他想,那天,他娘不是送褂子来,而是送条新裤子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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