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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十二、上山岗学生闹钢铁 谋富贵少女拒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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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国上下掀起了大炼钢铁的新**,党的一元化领导,一切行动听指挥。全民皆兵,大兵团作战。全国处处红旗漫卷,战歌震得地动山摇,土法上马,大中小高炉群平地屹起,气势磅磗;浓烟滚滚,火焰不息,大片大片的森林烧成了大炭;找铁矿的,挖铁矿的,炼铁矿的,人山人海,热浪鼎沸;干劲冲天,壮志凌云,口号声标语牌无处不显示威力,“苦战一冬春,誓死夺下一千八百万顿钢铁!”“一天等于二十年,赶美超英在明天!”农民停止生产,师生停止上课,全力以赴投入到钢铁大本营中去。

    东红县钢铁指挥部设在水南乡,县委组织雄师大会战,虎圩乡奉命参战,全乡民工编为一个加强团,乡党委书记任团长。学校师生编为一个连,六年级班为一排,五(一)五(二)班分别为二排三排,行动军事化,学生一个个都成了小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列队上阵。连长是五(二)班的班长李文起,六年级的学生感情上怎么也不平衡,这不是“废长立次”么。邹主任说,这叫秤砣虽小能压千斤。邹主任是连的指导员。李文起当上连长是有背景的,他父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里的连长,龙生龙凤生凤,李文起生来就有军队领导者的血缘。李文起腰上束一根他父亲系的牛皮裤带,皮裤带很长,系在他细小的腰上绕了个来回。六年级的学生不服气,骂他是尿骚连长。他隔三差五要尿床,他穿着尿湿的裤子进教室,满教室充满了尿骚的气息,五(一)班同学讥他是尿骚狗。不服气归不服气,他喊口令同学们个个得服从。他站立在队伍前耀武扬威,扯起嗓子喊:“立正——向右看齐——声音雄浑有力。”小战士们纷纷向队伍的右边看,自己是不是站齐了,脚步前进后退调整着位置。李文起挺胸收腹,一脸的严肃。他庄严地宣布:“一排排长艾云,二排排长自兼,三排排长饶小华。”他又为小战士训话:“同学们——-”邹主任打断说:“现在我们是战士了,应喊战友们。”

    “是是。战友们……”李文起接着说,同学们哈哈笑了。

    “笑什么?别笑!你们——这次——一切行动——要听命令,不服从——命令的——记过——!完成任务——好的——受奖!”李文起一本正经地下命令。

    部队出发了,陈浩仁在前面擎着一面鲜艳的大红旗,红旗在风中翻卷着,犹如红火焰在前引路。到水南乡有二十多里路,队伍弯来扭去,活像一条盘腾的游龙。队伍开拔不到一里路,一个五十岁上下,头戴一顶破草帽,一身衣服补得重重叠叠的老汉,截住走在前头引路的邹主任,摸了一下满口黑胡子说:

    “老师,嘿嘿……”他连连鞠躬似的干笑几声。

    邹主任问:“什么事?”

    “是这样,我是许寒梅的父亲,我代女儿向你请个假,让她回家成个事。”

    “成个什么事?”邹主任蹙着眉不解其意。

    “就是定婚。”老汉伸着两个僵硬暴着粗关节的指头比划。

    “许寒梅,你过来。”邹主任高声喊着队伍中的女生。

    许寒梅跑步上前。老汉迎上几步,一手拉着女儿的手,怕她会飞了似的。

    “跟爹回家去成事,爹为你请了假。”

    “我不去。”许寒梅冲爹尖嗓子说。

    “不去也得去!”老汉语音斩钉截铁。

    父女俩僵持着。队伍停止了,宛如一条九曲十八拐的僵龙。老汉拉着许寒梅往路前拖,许寒梅绷着红脸往后坐,俩人躬着身子像手拉手拔河。许寒梅十六岁,发育成一个大姑娘,两只高耸的**要把衣挂绷破似的,山是山谷是谷,处处显示出少女的魅力。老汉拉不走女儿,气得张开巴掌扇了女儿一个耳光。许寒梅捂着血红的脸腮哭了,哭声呜呜咽咽,听的人都感到心里悲哀。同学们对许寒梅父亲的暴行很愤慨,站在金星身后的牛泽英说:“老头,你这是强迫婚姻,牛不吃水强按头。”排长艾云拽了一下牛泽英,轻声说:“我们是学生,别多管闲事。”邹主任走过去劝解,“大叔,你女儿不回去定婚,就改日再说吧。”“这怎么成呢,我选好明天黄道吉日,今晨我郎崽送了礼金来的。”邹主任见老汉执着九头牛拉不回的架势,大手一挥,说:“我们走。”同学们一边走,一边回头望许寒梅。她父亲拉着她的辫子,如拉一头硬鼻子的犟牛。徐玉媛离开队伍忙跑过去,队伍离许寒梅越来越远,不知道徐玉媛能不能劝开许寒梅的父亲。大家都为许寒梅的命运牵挂,老实忠厚的许寒梅竞也有一股违抗父命的倔劲。

    炼铁大军浩浩荡荡开到水南乡青湖村,已经溃不成军了,女生们七歪八倒摊在草地上。徐明英侧卧着,一手撑着头,一手抚着胸脯不住地咳嗽。矮胖的胡玉兰像倒了劲的面粉袋。草地犹如一块草莓绿毯一般,毯上睡出了“一幅四美图”:张娇娇头枕着肖丽露的大腿;白雪洁揭银月交臂挽颈,相对而卧,四人像两对同性恋。张娇娇红鬓凌乱,白雪洁汗盈酒窝,肖丽露腮如醉酒。揭银月国字脸上残红欲滴,活脱脱一丛被大雨打过的残花。男生们不知疲倦,在村前湖边击水玩耍。时值傍晚,红霞满天,红霞倒映在水中,上下争辉,媲美斗艳。乐松子捡来一块簿簿的瓦片,斜侧着身子,头一歪,右手张弓一发,瓦片飞出,在水面上噼哩啪啦蹦跳出十几个飞碟儿,牵动着一湖烁烁的涟漪,分外妖娆,恰似无数的宝石在锦上跳跃。乐松子诡诈地问陈接来:“大头,这像什么?”陈接来愣了愣了硕大的头颅说:“像红糖煎饼儿。”乐松子说:“才不像呢,这像你娘生饭桶,难产,出了红殷殷的血水。”众小兵哈哈大笑。艾云把一只大眼与一只小眼调整了一下,双手剪在身后,踱着方步,像个学者,抑扬顿挫地吟哦:“晚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饶书敏摇着头说:“这哪里有孤鹜呢?你胡乱拾人牙慧;它像天地间一座大熔炉,炼出了红烁烁的铁水。”金星拍手叫绝:“比得妙!”

    他们正在笑笑闹闹,徐玉媛与许寒梅来了。同学们惊讶,一齐看着两眼哭得红桃般的许寒梅。颜仁占笑问:“许寒梅,你没跟爹回家成亲事?你这个傻女子,我还以为你今夜跟新郎上床两人搂做一团做好梦呢。你为什么有艳福不去享,难道恋爱还不如炼铁过瘾么。”逗得大家笑声连天。乐松子说:“怪就怪徐大姐不知好歹,棒打鸳鸯两分离,你又不知其中底细,硬从中插一杆子干嘛?”颜仁占拖长声音说:“哦——我猜着其中缘故,许寒梅,你爹选中的那个郎崽是个丑八怪,你的意中人在我们班上,是哪个白马王子?”饶书敏说:“是肖奔权。”肖奔泉说:“是饶书敏。”同学们乱叫着笑着。徐玉媛拉着许寒梅走,回头冲男生发火,“你们这些没头鬼,人家有苦难言,你们还幸灾乐祸,像学生吗?!”张友生一手捂着头,哭丧着脸说:“姐,我疔子上的草药掉了,头又疼,请你为我寻草药敷,好么?”徐玉媛犯难,看了看金星说:“好吧,等会儿我为你寻寻看。”

    “集合!”连长李文起吹着哨子喊着。大家乱哄哄地列成队,向青湖村里走进去。青湖村是东红县名传四方的卫生模范村,事迹上了农民识字课本。睹其风采,果然名不虚传。走进门楼,巷街井然有序,房屋墙壁粉刷得雪白明亮,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战士们宿营地是一栋上下堂古屋,男生在大堂下地铺,女生在两侧房间。吃罢晚饭,大家都倒卧在地铺上想美美地睡。指导员与连长接到指挥部命令,今夜,炼铁工地上百团大会战,全连上工地打突击。并命令小战士们带好碗筷,战士们不下阵,伙食上前线。大家心中有点紧张,莫非真要干一场大仗,像黄继光一样去冲锋陷阵。

    队伍开到一座偌大的荒岗,荒岗上灯火万点,这灯光不是油灯,而是从老松树身上剥离出来的松明,松明像精肉似的紫红,放在铁篱篓中燃烧,松香油迸溢,散发着浓郁的芳香。举目望去,灯火随山岗的起伏而升降,似无数的火龙翻腾起舞,分外壮观。此时此刻,祖国大地,有多少这样的灯火阵营!灯火中,人山人海,热热闹闹,这座十里荒岗沸腾了;这是甚嚣尘上世界,这是充满浪漫的天地,这是美梦与现实的交界处,这是荒诞故事的泽源地。

    陈浩仁把红旗插在制高点上,更是烘托出战斗的氛围。全连的任务是碎矿石,他们周围堆着一座座挖运而来的铁矿。铁矿黑幽幽的,用锤子敲碎熠熠生辉。他们要将大如斗小如盘的铁矿砸碎成母指大的矿粒子。每个人领取一把小铁锤。小铁锤装上竹片软柄,举起来颤颤悠悠,砸下去,火星四溅。他们围绕着矿堆,一边砸一边谈笑。徐玉媛问:“许寒梅,你为什么逃避成亲事呢?”许寒梅嘴角挑着憨厚的笑,终于抖出了谜底,“那个男的大我十四岁,嘴巴上生满了黑乎乎的胡须。”

    “有没有这么长的胡须?”乐松子母指与食指张开五寸的距离。

    “那不成了活张飞了。”白雪洁笑着说。

    “你爸为什么那么傻,把女儿往火坑里送?”肖丽露打抱不平。

    “我爸说是把我往米缸里送,男人是食堂的会计,他暗中给了我爹六十斤米。”

    “你还抗拒父亲不回去成亲事?你真傻,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年头,谁不往粮窝窝里钻呢。”饶样金说着为许寒梅叹息。

    “我做媒,把你说给那胡子,黑丫头嫁黑张飞,挺般配,怎么样?”胡玉兰说。

    “我是非洲人种,谁看得上我呢?再说,人家许寒梅爹接了礼的。”饶样金笑着,黑嘴巴灿出雪白的牙齿。

    “爹接了礼我也不认那份福,我还要读书,升初中高中,将来做个纺织工人,多织布,解决全家人的穿衣问题。我们每人每年才六尺购布证,我父母为了让儿女们穿新衣,自己一件衣服补了几十块补钉,成了乞丐了。以后我织出更好的卡机布灯芯绒布,人人有新衣穿,那才是幸福。我为什么要贪吃人家的黑粮毁了自己的一生呢?!”

    “哇,都说许寒梅人老实守本分,原来心中也织着花花梦呢!这么看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比春天还美的梦。”徐明亮感触颇深地继续说:“我也有好梦,我将来要做官,做大官。”

    “是做清官还是做贪官?”乐松子问。

    “喂,乐松子,你对做官倒蛮感兴趣,可是你碎的矿石还没有你吃的饭样多。”连长李文起出现在乐松子身后。他右手里握着一束用红纸与白纸粘的三角小旗子。这个小连长不愧是军官的苗苗,有领导才华又有胆略。他用左手卷做喇叭筒,向战友们作报告,“战友们:根据指挥部会议精神,进行评奖活动,谁碎的矿石多,插一面小红旗;谁碎的矿石少插一面小白旗。得三面小红旗的上光荣榜!得三面小白旗的记过上批判栏!我每天检查两次,现在进行第一次。”李文起从乐松子开始。他将一面小白旗插在乐松子的身旁。乐松子嘻皮笑脸地说:“李连长,白旗插低了别人看不见,要插在我衣领里。”“你有脸你自己插。”乐松子真的拔起小白旗戳插在脖子左侧的领口中,还站起身向大家转了圈。大家吃吃地笑。李文起涨红着脸咤道:“有什么好笑的,谁觉得好笑,我给你也插一面。”大家吓得鸦雀无声。大部分同学捣碎得不多也不少,李文起不插红旗也不插白旗。三排陈接来砸得最起劲,他歪着大头,手中的铁锤迅速地起落着,只听见啪啪的爆炸声,火星飞溅,使人眼花缭乱。他砸碎一大片矿石才将小矿石粒子一扒拉,堆成了一座小石山。李文起在小石山尖上插上一面小红旗。陈接来歪着大头颅美美地看着鲜红的小旗帜,满脸容光焕发。颜仁占说:“大头生定有砸石头的本领,他头颅能把学校砖墙砸个大窟窿,你看谁还有这么大的愣劲?”一排还有徐明英身旁插了一面小白旗。徐明英哭了,哭声咳嗽声并茂。徐明英不知是怕羞还是怕记过。说实在的,小战士们最怕记过。邹指导员那里有记录学生功过的本子,那是学生的档案。大家都怕在档案上留下污点,听说有污点的学生升学要被打折扣。乐松子对徐明英说:“你别哭好不好?你越哭越咳嗽,嗓子眼里哮喘得难受。你嫌小白旗不光彩,我全要了。”说着,他将徐明英身旁的小白旗拔起来,戳插在自己领口的右边,并对李文起做了个鬼脸说:“再给我两面插,我就成了元帅了。”李文起指着他骂道:“你是不可救药!”“你才是不可救药呢,夜夜尿床。”引得同学们暗暗发笑。乐松子又卖弄起油腔滑调:“本帅就是猛张飞,两肩要插四面旗。”揭友生故伎重演,他挨着陈接来坐,时不时地伸出三只手将大头石头山峰扒下一坡划为己有。李文起将一面小红旗插在揭友生的石山制高点上。揭友生翘起大下巴,得意地欣赏着自己耍花招获得的荣誉。揭友生头上的大红疔子被金星的草药拔出了脓。他与徐玉媛一齐上了光荣榜。光荣榜上登的是“揭友生头上生疔毒,不畏病痛,坚持上战地……”“徐玉媛发扬战地友爱精神,牺牲自己休息时间,摸黑寻草药治疗战友病疼……”揭友生在青湖边向徐玉媛求要草药时,金星即刻在湖边寻觅,只挖得犁头草的一味药,这种草最爱在潮湿处生长。金星把半枯的草药捣烂偷偷送给徐玉媛时,徐玉媛笑着说:“着累的是你,人情归我得。以后求我的人多了,名声越来越大了——我是花开十里人人喜爱,而你这个浇水上肥的老圃却无人提,你可不要有怨言啊!”“姐,我报你的恩德还不及呢,那里还会有怨言,想我入校时‘叫化子’一个,谁把我当人?我吃的穿的,那样不是姐姐照料?以后姐姐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万死不辞。”“傻瓜,我只不过是蜻蜓点水,不当正经活儿,你何必说得山高水野起来。”

    炼铁工地上的高音喇叭响彻云天,宣传全国炼钢铁的大好形势,宣传某某钢铁大军战果辉煌。工地上到处矗立着巨幅标语牌,虎圩乡指挥部也树起两块一米见方的木板,上面红纸金字:“苦战十昼夜,誓夺百吨钢铁!”“苦干加猛干,猛干加巧干;宁可瘦身肉,多出一炉钢!”工地上的政治宣传还在升华,进入到白热化的程度。不知是那个军团在赛歌,歌声震天撼地。虎圩连也不甘示弱,激情昂奋,以压倒一切的声音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们的祖国,又大又美丽,等到我们长大了,我也要驾飞机……”歌声真的把小兵们的热情点燃了起来,战友们一个个站起身,抡起锤子对着矿石猛砸猛打,空中飞溅着无数的流星。

    到了下半夜,这些小兵们生龙活虎却不敌磕睡虫。饶冠英头伏在双膝上,美美地进入梦乡。陈接来眼睛被胶水粘上了似的,强睁犹闭,大头前一点后一仰,挣扎着想摆脱磕睡,最后还是被磕睡虫迷倒了。大头颅歪靠在饶冠英的肩膀上鼾声吼闷雷,嘴巴张开,涎水源源不断地流湿了饶冠英的肩胛。徐玉媛盘脚而坐,双目微闭,严然观音菩萨默经。白雪洁张娇娇一左一右倚着徐玉媛,三个少女睡成一丛海棠花,长长的睫毛酷似花信子。“喂喂,醒醒,快醒醒。”李文起组织两个排长挨个地呼唤打瞌睡的人,大多数人都被他们唤醒了。李文起率领饶小华艾云走至“海棠花”丛边,艾云见状诗兴大发,吟曰“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饶小华说:“只可惜是火把,如果是高烛,这首诗在这里现了新意。说着,他弯腰伸手去摇醒‘睡海棠’”。李文起拉开饶小华,说:“等我来干。”他掐一株有锋芒的草,沾上松香油,小心翼翼地将草尖尖伸进白雪洁的鼻窦。白雪洁头脑一颤抖,随之重重地打个响喷嚏,把三朵“睡海棠”震得勃然怒放。白雪洁睁开眼,见李文起在她面前拍手笑。她捏了一下鼻涕发觉有异样的气味,柳眉儿一挑,美目朝李文起一瞪道:“尿骚狗,你在我鼻孔里污了什么?”张娇娇笑了笑说:“还有什么,不就是尿骚吗。”李文起笑着说:“这是兴奋剂,你再也不会打瞌睡了。”李文起又将草尖伸进饶冠英的鼻窦,饶冠英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了。颜仁占饶有兴趣地说:“饶冠英,你做了总统夫人啦,你与总统拥抱着亲爱了一个晚上。”同学们被他逗得大笑。饶冠英侧头一看,陈接来伏在她肩上鼾声如雷,又羞又气,她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脑壳说“死大头,死饭桶!”,陈接来仍没醒。饶冠英站起身,将他掀倒在矿石上才醒了。大家又笑。颜仁占说:“你不愧是大总统,贵人就是有睡福。”

    天亮了,可以休息十分钟。这群熬了一个通宵的小战士,此时像放开了栏栅的鹿群,满山岗撒蹄野跑寻欢。众人放眼朝东边远眺,群山叠嶂,如千百条苍龙起伏奔腾。群山中处处紫烟缭绕,这里面有几十座烧木炭的窑。大家幻觉那窑像一群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在吞噬森林。从崇山峻岭中逶迤出一条人龙,他们推着土车子运木炭。砍树声,锯树声,倒树声,与成群结队的车子声,演奏出轰轰烈烈的十里交响曲。这是大兵团作战的后勤部辎重队。

    “炊事班送饭来啦————”李文起高声音喇叭向四面广播,小战士纷纷赶来就餐。总指挥部为他们加了餐,每人增加七两米,是学校饭食的两倍。早餐稀饭不定量,金星喝了四大碗。他巴望钢铁大战坚持到底,就能餐餐享受这样的口福。

    李文起又做了十几杆小红旗与小白旗。战地树着一块黑板,上面醒目地标着获得红白旗的名单。金星名下有两面小红旗,与他媲美的是陈接来大头。他觉得荣誉中有耻辱,大头是头撞南墙的傻子,他的名字与他为伍实在不顺眼。他决定今天不夺红旗。他见徐明英体力太孱弱,她每砸几锤,喉管里就咳嗽几声,伸长脖子哮喘着。金星挨她坐下轻声对她说:“今天我俩成立个互助组好不好。”明英疑惑地看着金星,“什么互助组?”金星连连砸几锤,把砸碎的矿粒子渗和在她砸的矿粒中,说:“就这样。”明英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不能连累你得白旗。”他说:“不会的。”两个钟头下来,他俩身边屹立着一座小山。李文起拿着一束小红旗帜,登上小山的峰巅,惊喜地说:“金星,你真是好样的!”金星说:“李连长,这是我与徐英明共同的成果,是上游,中游,下游你看着办吧。”李文起毫不犹豫地插下两面红旗。高昂着头颅说:“沈金星徐明英并肩作战,夺得两面红旗,你们都要向他们学习!”颜仁占转身讥讽地说:“沈金星,你今天一帮一,一对红错位啦,你的对象在我们五(二)班。”白雪洁话里藏针,“哟,颜仁占,你不服气啦?人家是蝴蝶恋花拣艳的钻嘛。”徐明英脸上羞中泛红,她埋头咳嗽了几声。徐玉媛说:“你看我们的白雪公主吃醋啦。”白雪洁朝徐玉媛一推,徐玉媛冷不防侧倒在张娇娇腰上。张娇娇耍起赖劲,捏着腰叫唤:“哎哟,我的腰被你倒疼啦,我不能动弹了,徐大姐,我的任务再也完不成了。”“你这个红毛妖怪,看你还耍赖不耍赖。”徐玉媛双手朝张娇娇腰眼上一抓,张娇娇尖叫着起身躲避。李文起走过去字字铿锵地说:“你们三个是不是想拿白旗?”张娇娇耍起泼来,“尿骚连长,你是说我们没有鼓足干劲么?你敢插我们白旗?我扒了你的狗皮!不要看谁得红旗白旗,只看手上的血泡。”说着一手揪着李文起的眼皮,你来看。一双红嫩的巴掌现照在李文起的眼皮下。张娇娇右手心打起三个血泡,左手打起两个血泡,血泡红艳艳水灵灵美得可爱。徐玉媛也伸出一双肥厚的巴掌愁眉苦脸地说:“我右手比你左手还多出一个呢。”白雪洁伸出柔嫩娇小的巴掌娇嘀嘀地说:“破了的算么,我连破了的一共是七个呢。”艾云笑着叹息:“可惜没有照相机,要是有照相机把这三双手拍摄下来,题上词,‘掌上藏珠’或‘锦上添花’”。肖丽露不服气地说:“就她们三个有‘掌上藏珠’‘锦上添花么’?大家来看:”说着站起身伸出一双又白又胖的手掌。手掌上打起两个水泡,像两个小小的电灯泡泡。肖丽露朝李文起咤道:“李连长,你原来评奖的方式方法要取消,按照掌上的泡泡重新认证,谁的泡泡又大又多,谁得红旗,反之得白旗。”金星感冤叫屈:“真晦气,我手上连个鱼子大的泡泡也没有,白旗非我莫属了。”女生们看了他的手掌后觉得奇怪,问他怎样才能叫掌上不起血泡泡。他说:“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要用锄头柄与镰刀柄在手掌上磨砺半年,在柴草稻杆中划拉半年,在泥土中搅弄半年,再在苦水中泡浸半年。这样你的手就在千斛汗水中淬过了,成了比牛皮还勒的茧,这种茧既使天天抡大锤砸石头,双手依然完好无损。”肖丽露说:“这么一折腾,我们一个个变成了女鬼了”肖奔权扭了扭倜傥的身子,双肩耸了耸,说:“你们别听沈金星胡说八道,把一双手说得神乎其神。不让手打起血泡还不容易么。”他将一双枣红色的手套扬了扬说:“你们看,套上它,还怕锤子柄咬手心心么。”“花花太岁,送一只给我。”肖丽露伸手来夺。“慢点唦,你刚才喊我什么来着?”肖奔权把手套藏在身后。“喊你花花太岁哥哥吗,还不成吗。”肖丽露一脸的抚媚,引得大家哗然大笑。肖奔权出身于纨袴子弟,他与同学斗嘴,总伸出一个拇指头在自己鼻头上高傲地显威,“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肖奔权喜欢在美貌女生中间周旋,不知从哪日起,他便得了这个雅号“花花太岁”,肖奔权最不喜欢太岁前面冠上花花两个字,以免人家说他是好色之徒,而弄得女生不敢亲近他。肖丽露改口喊他太岁哥哥,他笑眯眯将手套递给她,“拿去吧,谁叫我与你是老华呢,谁叫我有你这个麝香妹妹呢。”众人听了又轰然大笑。肖丽露长得漂亮,身材微胖,椭圆形的脸上总是掛着妩媚的笑。她有一个毛病,腋下散发着狐臭气息,尤其是天热或激烈运动时,这种怪气味更浓烈。同学们明知是她身上的毛病,却不敢说穿,只打野话,“谁人喝了狐尿,在放狐骚呀?”她却抚媚地笑着说:“是本小姐在制造麝香,这种麝香人闻之能驱灾辟邪,更加聪明。只是有个别人闻不得麝香气息,实在可惜。”同学们取她个外号“麝香小姐”。肖奔权手上还有一只手套,她看了看白雪洁,巴望白雪洁向他求要。白雪洁称之为校花,肖奔权最喜欢她。白雪洁偏偏一脸的冷雪。张娇娇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我不会制造麝香,要不也有人会送我手套。”徐玉媛说:“你会生产红辣椒吗,你以红辣椒对他的手套不是挺般配么。肖奔权,你说是不是?”张娇娇身材与白雪洁一般苗条多姿,脸儿也与白雪洁一般俊俏,只是红头发打了点折扣。肖奔权也挺喜欢她。肖奔权见白雪洁毫不理睬他,报复性地将手套朝张娇娇头上一抛说:“接着,绣球打过来了。”手套被风一档,却落在许寒梅的头发上,许寒梅从头上拿下手套送给张娇娇,张娇娇摇着手哈哈大笑,说:“这叫做老天有情风做媒,哥哥绣球打中了妹妹。”许寒梅满脸抹血似的红。

    “寒梅崽,寒梅崽,你躲到这旮旯里来了,叫姑母哪里没找遍了?!”一个四十开外,后脑上扎着个硕大发髻,精瘦得如狐狸面的女人出现在许寒梅面前,大嗓门呱天呱地地唠叨着:“哎哟,我们还以为人忠厚老实不会钻邪门儿,原来你脚板上抹油说溜就溜,还哄家人上厕所呢。寒梅崽,你一走,一家子全吓破胆啦,井里头,池塘里,港汊中哪处没去打捞。”狐面女人见徐玉媛一脸的笑,接着絮叨:“是这个姐儿,我认得你,你送寒梅崽回家,帮她出了歪主意是不是?”又转脸对许寒梅咕叨:“不是姑妈嘴皮子碎,你千万别中了别人的邪,这样好的男家打着灯笼也难找,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千万不要再耍脾气了,快跟姑妈回去补回亲事,还来得及。”

    “你是要许寒梅与那个黑脸张飞大胡子定亲,听许寒梅说那张飞可以当她的爹。”乐松子的话引得同学们哗然大笑。

    “你嘴上没生毛个伢崽懂个屁,我走过的桥比你毛伢崽走过的路还长呢。俗话哇,偌要有人疼,嫁个老老公;人家是吃白米饭过的天上日子,定亲那天做糯米团子,你们说,近邻远舍几个村子谁家还有这个厚底子?”狐面女人晃着大发髻忿忿地说。

    “许寒梅自家恋了个男子,就是这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张娇娇指着肖奔权笑着说。

    “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莫非是个穷坯子。”狐面女人嘴一扁不肖一顾地说。

    “肖奔权是局长的儿子,你那乡下腌菜包子怎能比他城里肉包子呢。”颜仁占的话引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白雪洁笑得歪倒在徐玉媛怀里捂着肚子。

    “许寒梅她姑妈,你回去告诉她爹妈,现在是自由恋爱,父母不能包办婚姻。许寒梅婚事由她自己定。”徐玉媛一本正经地说。

    “她姑妈,你看,许寒梅接了男朋友的聘礼——红手套啦。”乐松子说。

    许寒梅伏在膝盖上哭泣,同学们不再逗乐取笑。徐玉媛劝许寒梅姑妈回去了。

    他们这些小兵在炼铁大阵营锤锤敲敲三日了。三日如三秋,他们从来未出过远门,处在几十里外的他乡,都思恋家中亲人。第三日夜,指挥部对他们优待,休息一夜。这一夜,却苦了老师们,徐明英身体柔弱,又经受了风寒,发高烧,不停声地咳嗽,涂老师摸黑从三里外的总指挥部请来医生为她诊治。

    白雪洁睡到酣处,在梦中哭。徐玉媛推醒她,她愈哭得伤心,她哭着说她娘病死了。徐玉媛劝慰着她“你没有听人家说吗,白日有所思,夜里有所梦;你白日思念妈妈,夜里就梦她。梦是反的,你梦见妈妈死了,你妈妈一定会长命百岁。”

    许寒梅听见白雪洁哭,也嘤嘤地伴着哭。徐玉媛问她哭什么?她说她不知道家中发生什么事,她眼皮跳得利害。徐玉媛问她是左眼皮跳,还是右眼皮跳。她说是左眼皮。徐玉媛笑着说:“傻丫头,右眼皮跳哭,左眼皮跳福,你一定能摆脱了那个男人。如果你父母还要强迫你,你就找大队书记,找乡党委书记,不怕他们乱来。现在是新社会,谁还敢把婚姻枷锁套在你头上?”

    两个少女悠扬而又哀婉地哭后,夜显得寂静,大家进入酣甜的梦乡。突然有人惊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哎呀呀,哇…!…!…!”整个房子爆发着惊叫。同学们都站起来,你挤我,我拥你,横冲直撞。老师们吼叫着弹压:“别闹!都别闹!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同学们终于静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互相询问盘查。张友生说:“第一个叫的是陈接来。”陈接来说:“我碰上了鬼。”同学们大惊,一个个吓得胆颤心惊,金星问:“陈接来,鬼是什么模样儿啊?”陈浩仁又问:“陈接来,一共有几个鬼,是女鬼还是男鬼?”白雪洁吓得躲在徐玉媛怀里。徐玉媛问:“陈接来,鬼是来捉你的么?”陈接来说:“我没看见鬼,鬼在我耳朵上掐了几下。”大家愕然,都就着灯看他耳朵,果然耳朵轮子流出血来。邹主任弯着腰察看陈接来流血处,说:“这是老鼠咬的,这上面还有老鼠咬的牙痕。”同学们笑着指着陈接来骂:“死大头。”“大饭桶。”邹主任怕陈接来会感染鼠疫病,亲自带他到总指挥部看医生。

    天亮时在工地吃过早饭,指挥部传来命令,全连小战士去参观高炉。全连列好队,连长李文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喊口令。陈浩仁高擎着红旗,引领着队伍前进。

    高炉在荒岗的中央。所谓高炉,原来就是水南乡山岗上的一方巨石,这石高耸入云,中间却虚怀若谷,名曰“狮子崖”。县炼铁总指挥部选中它为天生的炼铁高炉。在狮子崖中铺一层木炭,再铺一层矿石,循环往复,直到喂饱这头硕大的雄狮,那得多少木炭多少矿石?!难怪全县几万民工在此大会战。在这座天生的高炉前,大家欣赏到惊心动魄的画面:滚滚浓烟在天上打出一枚特大的惊叹号,炉膛里红流奔突,汹涌澎湃灼石炼金。炉前口边,四台巨大的鼓风机箱,每台鼓风机箱由四个结实的青年大汉推拉,风箱里拉抽杆很长,每推进一次,四个大汉用肚子挤着杆推进四步,退拉一次,双手使劲向后拖拉,退回走四步。十六个大汉赤祼着身子,每人腰上系一条布裙,胳膊上的二肱肌鼓突着劲与力。汗水如注,一身被火映得油光闪烁。炉口边四个大汉红光满面,各执着一根数米长的钢钎捅着炉腔,火熖扑面,热浪滚滚。每过十几分钟,就要喝一次凉水。一桶桶井水被放在炉边被他们喝下去,化成了汗,汗又蒸发成热气。

    白雪洁看着景致如痴如醉,美目凝神。金星悄悄地问:“你触景生情啦,是想作画来还是想作诗?”艾云和张娇娇两人走过来说:“你俩在谈什么?”白雪洁笑着说:“这么壮丽的美景我们要不要写诗抒怀。”张娇娇拍手称妙,说:“这诗怎么来写?”艾云说:“我们合写一首怎么样?”白雪洁笑着说:“合写,是写自由诗还是写格律诗?”艾云说:“我们四个人都是书香门第出生的子弟,就写一首七律,试试我们的才能。”金星说:“可以,诗题就叫《炼铁炉》,我先写。”白雪洁摇手反对:“你倒会抢便宜,谁不知道诗开头好写,中间难转,结尾难收。”艾云说:“我们不要争,抓阄,看谁福气好。”艾云说着做了四个纸阄,撒在手心喊,“来抓”,张娇娇伸手抢了俩个阄藏在手心中,被白雪洁发觉,喝道:“红毛鬼,取消你先抓阄的权利。”说着剥开张娇娇手心中的阄。金星伸手一抓,张开一看,是二。白雪洁笑着说:“阄有眼,它知道你是写格律诗的老手。”白雪洁看着艾云手心中的三个小纸团,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盯定一个阄说:“我要抓一”展开一看,是三。张娇娇说:“阄真是有眼呢,对对儿攻对对儿。”说着伸手抓起一阄剥开一看,高兴得蹦起来,大叫着:“本小姐想要第一,就是第一,谁也甭想。”白雪洁说:“红毛鬼,你别高兴得太早,你好好地把头句开个平坦道儿,我们好顺着走,要是引向坎坎坷坷的曲道去,我们可饶不了你。艾云一顿脚,晦气,最难的是我结尾。

    张娇娇神凝眉心,吟道:

    石傲高炉吐紫光,身无软骨赤胸膛。

    沈金星搜肠刮肚,吟道:

    腹中消化吞金岭,心里燃烧请太阳。

    白雪洁灵聚笑口,吟道:

    一抺红霞迎晓日,满腔热血涌长江。

    艾云抓耳挠腮,吟道:

    丹流浩荡何方去?铸就中华硬脊梁。

    “好一个铸就中华硬脊梁。”徐玉媛的囋叹召来一群同学。金星说:“请徐大姐姐为我们作个评论员吧。”他把录好的诗稿伸给徐玉媛。徐玉媛接过诗稿看后说:“来来,大家来作评论员。”说着,笑吟吟地朗读了全诗。胡玉兰抢先说:“我做屋不会数间(奸)还是内行。这首诗开头写得较好,为全诗奠定拟人化的格调;可惜颔联写得直露;而颈联又抢捡现成的,成了偶中之偶;最差的是七句,‘丹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词典根本找不着,生造词,为什么不说铁水浩荡何方去。”艾云说:“你懂个屁,铁水两个字是仄声,那还叫格律诗吗。”同学们笑了。徐玉媛说:“胡玉兰个矮胖子,你偏偏要充长子,人家格律诗是有框框架架的,不比你写自由诗。”徐明英咳嗽了两声,摇着病恹恹的身子说:“我与胡玉兰的看法截然相反,这首诗开头两句是一杯清茶,饮之无味;好在颔联中‘心里燃烧请太阳’扭转了诗的败局;颔联中的‘请’引伸出颈联中的‘迎’,‘一口红霞迎晓日’这句是诗眼;不过最妙的要数尾句,它把全诗升华了,‘铸就中华硬脊梁’这是我们全体民工大炼钢铁的伟大抱负,是祖国绚丽的梦想。

    同学们正在争论,高音喇叭宏亮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杂音,乡党委吴书记宣布:“同志们,我们明天回去啦!”

    “好啊……”他们振臂欢呼着,把喜悦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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