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的板脸只是习惯性的针对小孩，笑了一下说：“怎么不把小孩子放家里？这里胶水味这么重不太好吧。”
“家里没人带，我男人要出去干活。”女人说，眼神怯怯的。她跟我们说话时总是这幅表情，好像我们很高贵。
“爷爷奶奶呢？”
我们这里的老人看到儿女已经成家立业便不会太过忙碌，常见到他们钓鱼放风筝串门之类。
“他们也有事情忙，有时候会带一下。”
“他是男孩儿吗？”
凭容貌难以区分幼儿的性别，感觉穿的是男娃服装。
“女孩儿。”女人抱起走到身边的女儿哄了哄放下，孩子表现出瞌睡的模样。
凭穿着也不能分辨，小孩子啊。
“真的啊？我还以为她是男孩！”萧海腾也加入话题，“你怎么会来这里？这个地方不怎么好，怎么不找个正规的厂？”
“我男人介绍的，他在旁边的人家砌墙。”女人边朝模板中放着灯帽边说，“别的厂时间太长，活儿也累，这个轻松，我也好带小孩儿。”
“哈哈，”萧海腾说，“是很轻松！”
女人停下动作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继续工作，说：“我不认识几个字没办法。你们这些学生怎么会到这儿，不找个好一点的厂？”
“我们对学校外面又不懂，随便看看呗！”萧海腾说。
“在家里没劲，出来耍耍。”我说，想到一件好奇的事，便问，“你几岁了？”
萧海腾笑了一下，女人边注射胶水边说：“你看我像多大？”
“嗯——三十二？”
女人的动作有瞬间停顿，不知道有没有胶水洒到外面，她吸了口气的样子轻轻说：“我二十三……”
我的嘴角也许抽搐了一下，萧海腾则是毫无形象地大笑三四声后转为轻笑。
“我真的二十三岁。”女人叹息般的语气重复，皱纹微多皮肤微松眼瞳微浊的黝黑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哦。”我表示知晓与相信，为远离刚才的窘境随口问，“你家哪里的？”
“我是Y省的。”
好远！
“Y省是个好地方啊！”萧海腾说。
“环境很好吧，怎么会来我们这里？”我说。
“环境好有什么用，又挣不到钱！人们都说J省很发达，就过来了。”
J省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发达，我们这里只能算……还过得去。交通倒是便利，水路陆路都有。要致富先修路？估计以后会……许多田野被收购征用，建筑工地旁是棋盘般工整的规划设想图。真希望那满是工厂高楼的未来永远是未来。
我感到有些无趣，丧失聊天兴致。一会儿，萧海腾也安静下来
自从这次以后，女人除了工作的事也会找我们说话，虽然我们表现出淡淡的——不好意思明显——不想理会的模样，但她好像没发现，继续自言自语一般说着自问不能自答的话。女性天生比男性温柔，因而需要包容的事物，所以更加具备诉说的倾向吧。
女人讲述着许多事情，家庭矛盾邻里纠纷节气变更……不知是她倾诉最多还是我只对那有所感触，我只听进一些与当前工作相关的事：两个学生离开是因为对胶水过敏，两个阿姨离开是因为老板埋怨嫌弃，这里的工资本来就是五元每小时，水空调是对延缓支付女人工资的补偿……
我有些无精打采，抬手看了看表，四点零五。开始工作的第二天我便戴上手表，为了准时下班。手表是女式的，母亲以前用，现在她有了手机。
天色忽然柔和许多，没有以往那么炽烈。我望向窗外，刚才暴徒一样凶残的太阳现在修女一般温婉，在如纱的云絮中影影绰绰。一直苟延残喘的风儿恢复生气，试探性地轻拂，很快便像收缩着的弹簧瞬间撤掉压力一般越来越强。教室里也能感受到那强劲舒畅的凉意。
有学生欢呼着到屋外享受这阵凉快，大风很受鼓励般使出几乎把人吹起的力气，他们更加快乐地“喔喔”大叫。我与萧海腾也来到门前。
像是突然冒出来似的，天际出现一排稠密的乌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汹涌而来，仿佛墨汁于宣纸之上一般将天空肆意渲染。少顷，大半的苍穹都被征服为它们的领地。
老板也在外面，站在青砖路上的他望着惨变的天色说：“看来要下大雨啊！”然后抬手看表，我也看了下我的，四点二十多，“住得远的今天就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点！”
“噢！噢！……”大家欢呼雀跃，哄闹着散开，有的直接跨上自行车，有的回屋收拾东西……几个住得贼近的女生眨眼间跑到贼远的地方，老板似乎也注意到，摇摇头叹气道：“小丫头片子！”
我与萧海腾马马虎虎冲过手，再来到走廊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四野如同入夜一般阴沉，有女生露出害怕的表情，有男生露出犹豫的表情。
银光乍现，黑色瓦翁般的天幕上有道耀眼的裂痕一闪而逝，随即，“噼里啪啦”“轰隆隆”的震响，宛如山峰碎裂崩塌。
我被这猝不及防的雷电吓得浑身一抖，嘴角却是泛起笑意。身边有些夸张无比的惊叫，男生短促低沉的“哎妈”，女生悠扬高亢的“啊——”。
闻到石头烧焦一般味道时候又有几道闪电划过，雷声却小了，沉闷地轰轰远去。
雨终于落下，先是稀疏零散的大滴，砸起尘土砸趴草叶。空气中刚泛起刚泛起干燥的泥土味道，雨便一下子又急又密起来，一串一串，一道一道，最后变成一幕一幕的水帘。雨水借着强劲的风势泼向教室，大概两米宽的走廊全被覆盖，我们慌忙躲进教室关上窗户避开门口。
由于狂风的努力，教室里没什么胶水味，我舒适地呼吸着水润的空气，继续看外面。打雷导致附近区域停电，之前也许唯一工作着的女人也停下，一边赞叹雨水的伟大一边抱怨变压站的无用。
嗯，她今天没带孩子过来真是明智。
暴雨持续了七八分钟后开始减弱，风也变小。天色从下雨那一刻就在慢慢变亮，十多分钟后，撇开哗哗的风雨不提，灰白的满天云朵也别在意，眼前又是一个视野还算开阔景色绝对清爽的朗朗白天。
陆陆续续有人穿上雨披或打伞走掉，走廊上渐渐只剩八人继续观望，职高三人组我与萧海腾三个女生。三个女生中有一个有伞，可惜雨水虽然没开始那么夸张还是很大，走路撑着都要小心，她好像得骑车回去。
我们站得很近，萧海腾断断续续与别人聊着天，我沉默不语看着天。
我站在走廊边，本想靠着旁边的柱子发现上面湿的，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伸向外面，从屋檐泻下的水流在呈勺状的手心汇聚，很快倾满外溢。
感觉到有水顺着胳膊浸湿卷起不及肘部的衬衫衣袖时我垂下手，看了看仍未减小的雨势，对萧海腾说：“我先回去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走？”
“回去换个衣服就行了。”
“……”
“你走吗？”
“雨太大……我等小一点。”
“那我先走了，我住得远。”
我说完踏入雨中，还没到校门口全身上下已然淋透。空气似乎变得稀薄，我稍微张开嘴，如果只使劲用鼻子肯定会被呛到。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原本坚实的泥路在雨水泡过后有些松软滑溜。我小心翼翼地骑着车，不时用手抹去脸上流淌不止的雨水，不知是雨水不干净还是眼睛太干净，有细弱的刺痛感。
前面有个水洼，我全神贯注紧握车把，脚下加力速度提升，然后提脚缩在斜杠上，车子如同湖面上的快艇一般破开两道飞扬的水花。有泥点溅到裤腿，我瘪了下嘴，再看到水洼加速依然脚已不躲。
不知觉间，我家那座二层楼房进入视野，路途再远一点就好了，可以再玩一会儿……
“噼里啪啦！”
雷声突然又震耳欲聋起来，打消了我的兴致，毕竟，一不小心被击中可不太妙。
天气变更果然不是神明所为，不然他不会这么无趣，能够赐雨消暑却不能安静安静让人享受风景。
或许，他本来就是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降雨或其他并不是为了洗去尘埃清洁人间或是毁灭凡世，他想做就做或者想都没想就做了。雨水也不一定是银河碧水琼浆玉液而是其排泄产物，既然人是神明模仿自身而创那么显然神明也有分泌系统，因为神明是纯粹的所以雨雪没有污秽之感……
雨淋我身，有点恶心，还好我已经到达家门口，便对刚好从屋子里走出的母亲大声喊：“妈我回来啦！”
早上快九点的时候我给萧海腾拨去电话，响过两三声后被接听。
“喂？”我说。
“杨虎鹰吗？哈哈，今天起得真早啊！”话筒里传来他精神饱满的声音。
“今天是偶尔。打电话是跟你说个事，我不想去青草路小学了。”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