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冰一只脚站在了悬崖边。也许只需简单一跃,一切便释然了。但她忽然想到,第二天报纸上肯定会出现“某少女失足落江溺毙身亡”,甚至是“某愚蠢少女跳江溺毙身亡”的字眼,就吓得一哆嗦,放弃了轻生念头。
易小冰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这么傻,不值得轻生,不能死在这里。我的优秀不能只存在悼词里。她甚至都能想象到那些内容:这个年轻人像一颗含苞待放的花朵,未及完全绽放就枯萎了,之后你无法用语言将她的美与那些盛开过的花去比较,但她枯萎之前给人带来的向往和期望,是不会因为她的早逝而褪色的。
但她其实是棵小草,只要阳光雨露和泥土,哪里都能过活。
易小冰思绪繁杂,急速走在人民广场,穿过中央,走进角落,徘徊不安。天空晚霞落日,斜晖西下,余光洒落人间。她明知自己渺小,死在这里都不会被注意,却仍然感觉伫立在世界中央。那种剧烈反差的无助感,你体会过吗!
然后她慢慢躺下,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她才睁开湿润的眼框。易安然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脸,轻声安慰。易小冰依偎在她怀里,尴尬笑笑,告诉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易安然抱住她,起身差点打个趔趄,这才发现她更瘦了:“不要紧,如果你讲,我愿意听,多长都行。”
然后易小冰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当时我感觉身体在撕裂,一部分已下沉,陷入黑暗里,另一部分在挣扎,要突破胸腔。
你知道吗,我直视镜子里的自己,很久很久。我怀疑那个人根本不是我。虽然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我微笑她也微笑;但我张牙舞爪的时候,她比我更恐怖。天知道,我一走神,她会不会做出全然不同的动作。
镜子里面明明是另一个世界。
那一部分终于突破胸腔,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疼,它远远胜过失恋的痛。我能够清晰的看到她,也许就是我体内热血奋进不甘于平庸的那部分,就要抛弃我,一如狠心的前男友。另一部分还在下沉。她拉了我一把,我纹丝不动,就准备要走。
我惊慌失措,试图尖叫。我的叫声一定凄厉而绝望,像被突然关进牢笼的野兽,但实际上,我半个音调也没有发出;我又试图挣扎,像陷入泥沙沼泽的笨蛋,但我其实连跟手指都没动。我听到有个声音不断重复,低沉而有力。她问,你挣扎什么呢,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这里没有绝望,没有悲伤,与世无争,是一片净土,是一片乐土,是你永远的家。
我最后的意识,是一道灵光,它毫不费力地从我身体冲出,融入那逃出去的部分。那是我的潜意识,也将我抛弃。然后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上面也传来一声叹息。
我继续下沉,不,准确说,是她在继续下沉,我已经融入一个新的躯体。
我举目四望,大家都低着头,耷拉着肩膀,看不见脸,看不见表情,也见不到绿树红花,见不到任何生机。只有头顶太阳火辣辣照着。
然后我就见到了她,这片大地唯一一个抬头走路之人。她相貌古怪,非常像面无表情的我。她走过来,捂住我将要开口的嘴。她要我噤声,否则将永远停留此地,万劫不复。她嘴巴没有动,眼睛也没有眨,只是盯着我,我却读懂了她的话,像黑纸白字一样明了。
我正考虑古怪之人身份,说话所为何意,她已经拉起我。她一脸严肃又不苟言笑。我们一路走过许多奇形怪状的人,还有正常模样的怪物。老实说,我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怪物。还有面目狰狞的褐绿色植物——是的,它们有面目——和恶心的泛着黄绿色泡沫的湖水。全都是泡沫,是彩色的泡沫。
古怪之人不由分说将我拉进湖里,我却挣脱不得。我们一路向前,游过恶心的青蛙,一只眼睛的鳄鱼,伪装成水草的毒蛇。拨开重重迷雾和水草,面前出现一扇大门,破旧的像有一万年历史,已经被湖水泡的发胀腐坏,残缺了一个挂铃。上面拇指长的小虫子爬上爬下,留下一条条绿色的涎迹。
她作势要我敲门,天呐,还要我走进去,她一定疯了。我回头望一眼,恐惧无以复加:绿色的小虫子挂在眼前,触须比身体还长,舞动着就要冲过来。忽然从头顶垂下一只蜘蛛,背上眼睛的图案像恶灵一般盯着她。它已经将小虫子咬成两截,然后用爪子将触须要硬生生拉出来,然后吸取里面汁液。没等我反应,一只黄褐色青蛙,隔大老远舌头一伸一卷,就将蜘蛛与虫子一起卷进口里。然后又忽的伸出舌头,一把搭在头顶将眼珠子扯出,舌头再一送,眼珠子就蹦到了眼前。
我只好硬着头皮敲门,小虫子纷纷掉落,根本来不及躲闪,正要尖叫,它却从我手中掉落下去。确切的说,是穿过了。
我想我落泪了,但我根本没有眼泪,我甚至无法表达悲伤的情绪。我只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死了?
我期望这只是一个玩笑。但她点点头。
我发疯似的捶打大门,敲得木屑四处纷飞,从我身体里毫无阻碍穿透过去。
她一把将我推进门里,迅速关上,张嘴道:“还好,没有死透,你能走进这扇门就有机会走出去。好好珍惜,许多人都死在了路上。”
我环视屋子,很人间,简单又朴素:白色屋顶,朱红色墙壁,四张桌子放于四角,分别摆了佛像白玉十字架和镜子。我心情舒缓下来,坐下道:“其实这里也不错,好过面对外面那些恶心的东西。”
她郑重道:“相信我,你绝对不会喜欢这里。你看,白色屋顶覆盖着保鲜膜,刷过童子尿,四壁是朱红色羊血,佛像白玉十字架与镜子全是镇宅的,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懂吗!”
我立马汗毛直竖,第一时间去拉屋门,却被火烧般的疼痛逼回。
我被困在地狱了。我欲哭无泪。
她慢悠悠道:“别哭,也别激动,听我跟你讲。第一,你不是鬼,不必惊慌;第二,走不出去会变成鬼,那时才是真正的地狱;第三,走不出去可能性很大,那些像你一样来过这里的人,有的被封在屋顶,有的被困在墙壁,有的被镇压在佛像下,有的被吸入镜子里,而每一个走不出去的恶灵都将成为你逃脱的障碍;第四,你要坚信自己可以重见天日,那样我也会得到解脱。”
我问她:“走出去又能如何,外面也是那般模样,都是人间地狱。”
她说:“智慧的眼睛从来不被迷惑,来时的路只是假象,你看到的凶神恶煞都是伪装,她们其实才最可怜。有的连门都敲不开,其实也不是敲不开,只是没有勇气,死在了出发的地方,变成了你看到的所谓恶心的东西,等待被走出的人拯救。”
我说:“我听不懂。”
她挠挠头,略不耐烦道:“这么讲吧,这不是真正的世界,这里是你到真正世界的一条路,我是领路人,将你摆渡到这里,然后你将通过数度关卡,决定你的终点。”
我问:“真正的世界,是指人间么,我来时的地方。”
她面色凝重道:“还有冥间,要么生,要么死。”
我怀疑的问:“为什么帮我。”
她说:“我也是在帮我自己。”
我问:“你是谁。”
她说:“假若你能逃出生天,你会知道。”
我深呼吸一口气:“好吧,我们开始闯关!”
她嘲笑道:“你不是想死吗,马上就能完成心愿了,何必追求那可怜的成功率!”
我辩解道:“是啊,我本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后的温暖和坚持,其实不是。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已经伤痕累累了,还是在不断受伤。本来我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就要支撑不下去了。但是果真面对死亡,我还是想活。我曾经把感情看得很重很重,是世界上最重的重量,但灵魂只有21克。我不能被冷漠的目光杀死,永远不能。”
她说:“还是不要自我欺骗的好。”
我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不,我还是要活,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她叹口气,将白玉塞给我,把我拉到镜子前。我能感觉她双手的颤抖,能感觉她的兴奋与战栗。她极力平静道:“你盯着它,不要眨眼,你将进入奇异的世界,你的潜意识将会告诉你一切。你将面临选择,我等你回来。”
我要问些什么,但她摆摆手,要我不要问。
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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