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喝一声,吓我一跳,脑袋立即清静。我努力集中精力,盯着镜子,一开始没什么特别,里面只是我的影像。后来影像变了模样:脸孔蜡黄面带皱纹,眉毛稀疏暗淡,眼睛空洞无神,头发一根根像喝醉般软趴趴倒下。尤其那双眼睛,仿佛黑洞,像要将人的目光悉数吸收,却暗淡的毫不反射。背景越发黯淡无光,我竟然看得痴了,意志瞬间崩溃。
肩膀忽然加重力道,一把将我扯出来,摔在地上,抓起衣服领子就往门口拖。我挣扎着,大喊救命。她便发狠将我向地上一摔,道:“心猿意马,结果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想活可以,衮出去,把机会让给别人。”我狡辩道:“我有,我差点都进去了。”她冷哼道:“一失足就成千古恨,你走吧!”
我吓出一身冷汗,立即聚集精神,像聚集微弱的光芒,保护将熄的火苗,潜意识也动起来,第一时间反应。
我“啪”一声跪倒在地,不断甩自己耳光,求她给我一次机会。她叹息着,竖起一根手指,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镜子里的人现在头发直竖,目光阴森暗冷,吊睛拖舌,咬牙切齿。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的汗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流下,流过眼角,润湿了眼眶,我想眨眼,但我不敢,我怕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就此消失。我从未有过如此渴望,我想活着,想微笑面对那些走不出的困扰,和让我难过到要死去的人和事。我坚守一线光明,小心翼翼守护那颗火苗,直至汗水流进眼睛,直至泪水流出眼眶。
接下来,镜子发出淡淡的光芒,将我周身包围。镜子里那人开始擦却眼泪,精疲力竭的样子。接下来慢慢变化,头发竖直,皮肤光滑,下巴尖尖,然后头发变长,眉毛变细,眼睛里光芒熄灭,然后头发垂下,变成刘海,眉间生出斑纹,鱼尾纹显现,线条圆润起来,然后头发加长垂肩,皱纹增多,眉毛变稀,再然后头发变白,眉毛变淡,皱纹布满脸上,牙齿出现缺口。这应该是我余下生命的容貌变化,但很奇怪,我青春年少的时光没有见到。我用左手摸摸脸,但她用右手摸摸脸,戏谑道:“来吗!”我镇定下来,潜意识想,谁怕谁。
她微微一笑,带着不屑的表情,将手伸出来,伸出镜子拉住我。我任她拉着,眼见自己被拉进镜子。
初升的阳光带来温暖,我们来到一颗大树下。她告诉我,这是生命树,十余人环抱,直入云霄,亭亭如伞盖。我看到一个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贪婪的吸吮着乳汁,一边用手按压着母亲的Ru房,还故意用力咬了她的**,母亲疼的一哆嗦,小家伙差点失手落地。
她带我向上飞升。我又看到稚气未脱的儿童,在房间里爬来爬去,拿着散落的拼图,拼起一半的人,但拼不出她的脑袋,胸膛和手臂。我笑起来,心里想,是不是这可怜的拼了一半的人,只能用下半身度过下半生。你看,太阳才爬上九点钟方向,一辈子还长呢!
我们继续飞升。这时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骄傲的向同学们大声诉说她的梦想。她要做科学家,尽管根本不知何为科学家,尽管以为世界只有中国和外国,还是许了伟大心愿。我摇摇头,想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来到枝干粗壮的中央。懵懂的少年摇头晃脑背着书,眼角却瞟着一个女孩子。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讲被隐瞒的历史,被禁止的科学,最伟大的科学家。老师还说,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孤独,就越像这个世界的孤儿。老师还挂出世界地图,说你们看,世界有这么大。但一个古怪的学生突然站起胡说一气,说历史是上了浓妆的美女,真正的历史永远是丑陋的,世界远远地图展示要大。
老师则满脸惊愕,像刚从噩梦醒来。当她终于收拾好僵硬的表情——像抹平了皱巴巴的考卷——镇定而愤怒,让同学滚了出去。
少年注意到,女孩子目不转睛盯着古怪的家伙,时而紧张兮兮。少年扔过去字条,女孩子只是把纸条卷起,扔进了垃圾桶。少年忽然心酸,想象不到何以沦落至此。没错,但事情还会更糟。少年刚抬头,便见老师一丢手,粉笔头便径直飞来。它明明很快,却又那么慢那么慢,他甚至眼见它飞过了过往的十几年。她扔出它时还说了许多话,但少年分明先把话听完了,它还在飞翔。少年从容躲开,欲伸手抓住,但它从掌间穿过了。
女孩子渐渐长大,读过的书,但她每次新生的怀疑都被人想过,甚至诠释的更为具体,尤其那古怪的同学,总是能瞬间抽出一本书来。她就像被他笼罩的人,一直跑在他划过的气流里。所以她喜欢他,她对他讲话,声音像热牛奶和蜂蜜,对少年却像寒冷如铁冰凉如石。
我们继续飞升,来到枝干分叉的地方。见到自我矛盾的少年,既想自我努力,又羡慕一夜暴富,明知社会美好,又抱怨社会不公,生活极度挣扎。但他每天早晨醒来,还是告诫自己好好努力,慢慢进步,因为与他同睡的女朋友,总是先一步起床,煮好饭,打扫的干干净净,给他一个甜蜜的吻。他欠一个未来。
但他最终离开。他遇见另一个女孩子,她美丽而不失个性,内心火热又喜于表达。如果说,每一个女孩子都像一条路,前女友是一条平安大路,平稳安静,阳光明媚,未来可期。但现女友,则是蜿蜒的爬山公路,所有都是未知,也许万里无云,也许乌云满天,未来无可限量。
男人的好奇心,足以杀死猫,足以杀死另一个女孩子。
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恍如隔世,同样是一场漫长的失恋,相似的令人心碎,令人迷惑。
有人拍我的肩膀。是我的领路人,她不无遗憾道:“朋友,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我只能送你到这,祝你平安。”而那人不见了。
我脑里嗡嗡作响,感觉阳光太过刺眼了。正午十二点。
我怎能放过她,她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大喊:“不,不,你不能丢下我,你要陪我走完,求求你。”
我竟然如此卑微,我没了半分骄傲。
她看向我,没有丝毫动作。她怎能让我一人去面对未知,干脆不要带我来这里好了,她要我看的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用!
我冲她咆哮。尽管我非常愤怒,但她完全不予理会。她望着我的样子,好像我们一直在谈论天气。而不是她将要把我抛弃,一如抛弃普通的玩具。
她说:“嗯,就这样吧!”转眼消失了。我必须自己走!我想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但他们无法赐予我力量。他们见不到我,也许会难过,也许不会,但我宁愿相信会。我记得当初凝视那面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不像是胆小的人。我再一次审视自己,不强壮也不脆弱,不聪明也不至于呆头呆脑……
我抽一下鼻子,挽起袖子,其实也没费力,一跳就抓住了一根枝干。我不会飞,只能小心翼翼向前爬,在我差点两次掉下去之后,路途越来越平坦,从爬到站立到奔跑到甚至能打滚,沿途景色也在不断变换,皑皑白雪融化,绿树青山展现,枯枝落叶扑面,漫天黄沙撒身。我正走的路段,数不清的细沙冲击面庞,令人疼痛难忍,根本停不下来,仿佛命运的击打。
我还能往哪里去呢?我继续向前,风力渐小,细沙不再吹起。眼睛睁开时,我正站在墙角,那里砂砾遍地,分明是家徒四壁吹走了一半多。一个蓬头垢面,破布烂衫的老太太正蹲在墙角笑,露着发黄的牙齿。她的眼神浑浊散淡,嘴角抽搐吐沫,看上去有气无力。
我蹲下来。其实我本想走开,甚至跑开。我掏出几枚硬币,放进她手里,她的手脏兮兮。我也不知为何,我本想扔在她脚下。
她玩弄着,哂笑一声,扔回我脚下。真是奇怪的人。我耐心拾起,放进口袋,手指远处:“其实你可以洗洗自己,理一下头发,换身衣服,打起精神,随便找个什么工作,温饱有余,如果进取,再徐图后计。”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太太嬉笑着,露出轻蔑的神色。我告诉她不要自暴自弃。她只是不耐烦摆摆手,要赶我走:“小朋友,忙你自己的事情去,你活得好,也许我就过得好。从小听过许多大道理,仍旧过不好这一生,大有人在。”
我说:“我只是告诉你不要放弃,这并没错。”
老太太儿语速很快:“反正我的一生已经定格,我的回忆就此结束,你不必画蛇添足。”
我想再坚持一下,为她人生的结尾增加一点色彩,但她熟视无睹。我骂她废物白痴笨蛋,我也不知为何对一个迟暮的老人如此刻薄。
她勃然作色,唾液横飞道:“你还有脸骂我,若不是你,我怎会变成这样。”
我说:“关我屁事。”
她暴跳如雷道:“要不是你为了一个男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日渐消沉,荒废了工作,游戏了人生,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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