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小板凳上,大老黑趴在我身边,看雨。妈妈在灶后烧火,锅里的水开了,腾腾热气从锅盖缝隙里缭绕而出。又稍微趁一会,估计锅里的干粮“塌实”(土话,就是干粮馏透了的意思。)好了,她就掀开锅盖,把干粮端出来。
锅里有个比“工”字扁起来再多一横形状的“箅梁子”,是个长方形的木头框子,上面是“箅子”,箅子上面是干粮,所以,端着箅梁子,就能一下子把干粮端出锅来。(箅子箅梁子都是土话的音,字对不对,不知道。)
我妈妈把干粮放到灶台里角上,招呼我吃饭。我说不饿,我要看雨。
我妈妈顾不得和我啰嗦,赶紧把择好的马榨菜放到锅里,就忙着向灶下添了一把柴火。我真的不饿,那是一种带着抵触情绪的感觉。窝头不好吃,我又不愿吃咸菜,吃着比草好吃不了多少的窝头,还不如饿肚子的感觉好。
等我妈妈收拾好了马榨菜,我晚上就能吃到菜包子呢!我还是晚上一齐吃吧!
屋外大雨滂沱,雨水像不断续的线一样从屋檐上垂落,门外白茫茫一片。夹杂着雷声风声大雨的哗哗声,就有一股万马奔腾的气势,让人振奋也让人感觉进入了混沌的空茫之中。
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两间“起山”的瓦房,(起山,就是房子的山墙呈三角形隆起,房子是尖顶,可以覆盖瓦片或者麦秸的房子,在当时,是非常气派的建筑。)他家是我奶奶家隔街的前邻。只要下大雨,他家的屋后就会摆满水桶,邻近的人家纷纷去他家屋后接雨水。和他家一家子的人家或者是关系不错的人家还能进到他家院子里,去接屋前面瓦片上流下来的雨水,那是莫大的荣光。
接来的雨水被称作甜水。
村里其他人家都是和我家一样的平顶泥屋,山墙微微隆起,是略有弧度的屋顶,叫平屋。这些平屋都是队里统一盖的,面积和高度比较一致,不同的地方就是各户根据自己财力的多少,木头粗细不一样,堂屋中的屋梁不一样。
像我家的泥屋就不能接雨水,大雨开始时,屋顶的泥土会被冲刷下来,流下来的水很浑浊。除非急雨先把屋顶的覆土冲刷的硬实了,从高粱疙瘩做成的屋檐下流落的雨线变得清澈,这才能接到雨水。
才开始下的雨水也不能接。从天而降的雨水会把空气中的浮尘带到地面上,这样的雨水,不仅不能叫甜水,据说还有毒。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天空中的雷声少了,大雨的节奏变得平稳。我妈妈戴上苇笠,把两个水桶和和面用的乌盆摆放到天井中,去接天空中自然下落的雨水。尽管只会接到少得可怜的一点雨水,但它毕竟是宝贵的甜水呢!
这些少得可怜的雨水和从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味道不同,屋檐上的雨水带着一股泥腥气。
在这盐碱地区,即便自然而落的雨水,也似乎有淡淡的咸味,只是长久以来,人们被湾里的漤水麻木了舌头的味蕾,这种咸味是感觉不到的。
暴雨落在院子里的泥土上,激起咸湿的难闻的土腥气。地面上很快形成浅浅的水流,上面浮起浅白色的细沫,这应该是泥土中的盐碱溶解在里面造成的。
浅浅的水流形成后,溶在雨水里的盐碱形成一种水表面的张力,后来的雨滴会打出一个一个“铃铛”,(土话,就是泡泡。)迟迟不散,就像透明肥皂泡一样,随着水流漂移。这个泡泡破了,另一个泡泡又被激起,院子里像开满了肥皂泡做成的花,此起彼落,游移不定,煞是好看。
我兴奋地喊妈妈快来看铃铛,妈妈说,你自己看吧,我早看够了。
我妈妈不看,她忙着拾掇马榨菜。
我妈妈把焯透焯熟的马榨菜用笊篱捞起来,晾凉后挤出汁水,攥成一个个菜团子,放到白瓷盆里。然后她到门口伸手接了一捧屋檐上的雨水,看了看雨水的洁净程度,就又戴上苇笠,把院子里的水桶移到屋檐下。
我妈妈让我看着水桶,水满了就叫她,她就到灶后吃午饭去了。
这下好了,屋檐上的水滴落得多快呀,眼瞅着水桶里的水就在慢慢地上涨。我顾不得看天井里的铃铛了,瞅瞅水桶,再望望屋檐上的水滴如何快速地形成。
这场雨下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我妈妈把家里能盛水的器具都接满了雨水。随着大雨过去,外面只有星星点点的雨滴时,我妈妈戴上苇笠,拿起铁锨,到院子里疏通被杂草树叶堵塞的阳沟。(阳沟,土话,好像有阴沟的意思,也有阴沟的作用,就是院子里向外排水的小通道。晓庄的人把这样的排水通道叫阳沟,没有阴沟的叫法,至今没有。)
此时再看院子里的景色,和大雨之前是两个样子。
树叶是水灵灵的绿,树干是黑黝黝的黑。
我家的树园子里有了三十多公分的积水,把黑湿的泥土和暗绿的杂草淹没了,树园子里似乎亮堂了起来。尽管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被大雨打落的残枝落叶,似乎也没有影响多少水色的亮光。
积水也漫过了豁口子们到院子北段的小路,和西边的小树园子里的水连在了一起。积水缓缓地向豁口子门口流动,去汇合小街上奔涌向东然后向北流向北沟的大水流。
我妈妈要去疏理的阳沟在院子东侧,就是在东屋南边厕所门口的一个小水道。
阳沟安排在东面,是因为东边的小街比我家院子南边的小街地势低。东边的小街不是整个地势都低,它是南高北低的地势。因为它能通到前边的小河,小河涨水时,东边的小街就会变成分洪渠道,所以,我家门前小街的水要向东流,也是要汇合到这条小分洪的渠道里去的。因此,我家的阳沟就安排向东放水。
我妈妈的工作成效不大,因为外面的水流深度不比我家院子里的积水深度低,还处在一个持平阶段,因此,我家里的积水只能淹没豁口子门通向屋门口的小路,在向南边的小街溢水。
我妈妈只是清理了堵塞阳沟的杂草落叶,等着东边小街上的水位下落,我家树园子里的积水就能流下去而已。
这些小街小胡同里的流水是哪里来的?这是一场大暴雨,但还没达到小河发洪水的地步,村子里怎么会有小河般的水流呢?
那是因为,这里是平川之地,泄洪入海的地下沟难以承受突然而至的暴雨!村庄之外,沟满壕平,是汪洋泽国!
既然是平川之地,既然村外已经是汪洋泽国,既然地下沟都被雨水淹没,已经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暴雨了,水平面应该保持一致,应该不流动,为什么我家南面的小街还有水在流动呢?
这里边隐含了一个村庄形成的时空秘密和人的辈分等级问题。
我前文说过,晓庄是明洪武年间立村,人们择水而居。其他村庄也是一样,是沿着小河两岸分散开来建设的家园。
俗语说,水火无情。但人类生存是离不开这看似无情的两样事物的。不能控制她们时,却能知道如何趋利避害。
对于火,几千年来,都有人敲锣打更时,喊着,小心火烛!
可对于水呢?也有人整天在喊,小心水吗?
有。
在五行中,火属阳,水属阴,故水火相克。相克相生,故,火,喊在阳性的表面,水,就是喊在阴声,低沉的秩序中了。
对于避水,人们不仅选择择水而居也选择择高而居。水属阴,水往低处流,是她的自然属性。但俗语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贬低了水火同等的重要性,故,只喊小心火烛,而在内心喊小心流水了。
村庄的形成就是按这阳声呼喊和内心呼喊的规则而建成的!
小河,是自然形成的古济水,她的河岸对于广袤的退海平川来说,地势最高,所以,第一个或者前几个远来的族群修建房屋时,他们就占据了小河河岸的高处。然后,在高处筑土为台,在台上再修建房屋,用来避水。所以,有些地方把地基很高的房屋叫台屋,就很正常了。
这是避水的第一步。
避水的第二步就和人有关,和秩序有关。
迁移而来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也要盖屋的。高台子旁都有自然的“塌坡”,(就是高台下的斜坡。)在这里筑台盖屋是省不少力气的,于是他们沿着高台斜坡筑屋台子。
这是需要礼仪和沟通的。
后来的人会自动落一辈,给先期到来的人称叔父一辈,不管后来的族群领头人的年龄大小!这就是礼仪和忍让。
后来的族群取得先期到来的人许可,才可以筑台盖屋,并承诺,地基矮一拃。(一拃,地方土话,就是手掌张开,大拇指和中指之间的长度。实际测量,也就是二十厘米左右。)
这种人和人的礼仪与沟通顺序下延。所以,在平川之地,无论一个村里有多少姓,和谐和古老的大村庄的地势都是馒头型的!
这种礼仪,表象在秩序,实际上是在避水!
水往低处流,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而通过礼仪和忍让,大家都取得了用自然地势避水的好处!
当然,也有后来的人不遵循这个原则,村民之间的战斗就开始了!
你家的屋地基比我高,水会倒流到我家院子!这也是造成民间世仇的一个原因。
这些都是实际存在的现象,和我三岁小孩时骂人家家里天天出殡和灭人家九族的童言童语有天壤之别!
实际情况是,大人们拿我的小孩话当小孩话,我可是记住了的呢!哈哈。
我当时也不知道我家门前的小街的水为何在流,只是我分析了村庄地势和村庄形成的原因后,后来才明白我家门前小街水在流的原因。
我家的老店,就是我奶奶家,就在晓庄中心地带!那里的屋台子,也就是地基,比我叔(父亲),也就是我家,高两米左右!
那些涌到我家门前小街上的雨水,就是馒头型村庄高处流下来的!当然,晓庄的地形是半个馒头,被小河穿村而过,另外的半个馒头应该在对岸的刘庄才是。
可实际上的另一半的馒头并不在刘庄。刘庄选择了一个小河不会泛水的坚硬之地,选择了一个直角的顶点。
小河的弯弯太多,她掠过晓庄后就转身向北而去,只把晓庄的河崖地势抬高了,也就是只把晓庄的老台子部分和东园部分土地抬高了。
作为一条小河,如此诡异的行动轨迹,让人匪夷所思。我奶奶称之为龙河,不是怪哉。
我去采马榨菜的东园,就在小河近乎九十度转弯的环抱里!
东园在晓庄东边,南边是小河,东面也是小河,北面是北沟,北沟也是要汇到小河里去的!
小河切削着两岸的泥土,砌筑着铜帮铁底的形象,沿着苗庄向北不到一公里,又突然折返,向南北分流。
其中一条分流折返向南,掠商庄村三叉口村北上,东流去,不知所踪。另一条分支越过苗庄,向南打了一个南北向的陡弯,北去,不知所踪。其中一条南北向的分流穿过了我上中学时的道路,那个地方很恐怖,有鬼,名字叫蚂蚱口。【这就是在二干和三干之间的小河,就是凭我的印象所记忆的古济水的下落!小河,古济水的身影还断断续续地存在着呢。】
这里边故事好多,后文再说。回归正题,还说那一场大雨。(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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