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窆疾和老爹一人手里一个破碗，里面盛着清汤寡水的米茶，蹲在大门口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馍。前方，有两只狗在斗得不可开交，为争夺一块脏兮兮的骨头毫不退让。
“老爹”，林窆疾咽下最后一口馍，把目光从那两只杂毛狗身上移开，看向林期那皱缩的脸庞，踌躇了一下，道：“我，我想跟你学些木匠手艺。”
林期仍盯着那两只畜牲，一副择狗欲噬的样子，眼中仿佛要放出光来。他嘴里狠狠地嚼着干巴巴的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这感情可好……窆疾，咱们今儿中午要不要改善一下伙食？”
林窆疾无语地叹了口气，放下破碗，用力把老爹的头转了过来，看着他那充满笑意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学手艺！”
林期听了，表情也慢慢严肃起来，欣慰地对他说：“本来想再过一段时间教你的。不过既然你说了，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老爹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碗，顿了顿又说到：“要真的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或许只有选材方法和雕琢方面的技巧你能学习一些。”
他的眼神逐渐深邃起来，仿佛陷入了一片不可名状的回忆：“我以前是个做车轮的。我的手艺啊，十里八乡的有谁不知道？我轮期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只可惜……”他那容光焕发的脸色又立即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接着说到：
“我是用我从事的工作来观察的。就说斫轮吧，做工太慢太细了就会因甘滑而不牢固，做工太快太粗了就会苦涩而榫头难入。只有做工不急不缓，得心应手，才能恰到好处。其中的门道，口里说不出来，却有难言的心术在其中。这心术，我无法明示给你。但是，我可以把你引到这条路上，这也许就是我唯一能做的。”
看了看林窆疾还有些迷茫的脸，他摇了摇头，向屋内走去，道：“别多想了，今天下午我带你出去选些木材。”林窆疾听后，高兴地把碗收拾起来跑回屋内，巷外唯留一地狗毛。
午后的阳光在屋檐下投出细微的阴影，给空气抹上了一丝温暖的颜色。刚吃过不算丰盛的午餐后，林期就拉着林窆疾走向远方的地方。此时这个残破阴晦的聚集区静悄悄的，看来大家都在家中休息，唯有老爹背囊中的椎，凿和斧碰撞得叮当作响，欢快地回荡在这方寸之地。
随着他们的脚步，四周的景物也逐渐开阔起来。远处，是好大的乔木，那是一片由松杉桦栎组成的森林。墨绿色的森林下面，灰黑色的苔藓地衣在晶莹的冰雪覆盖下闪耀着微光，仿佛精灵遗留人间的宝藏。
突然，林窆疾看到一颗大树。它硕大无朋，但奇丑无比，浑身上下长满了木瘤，还有一股浓浓的臭味，真是大煞风景。林窆疾好奇地指着它问到：“老爹，这棵树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老爹轻蔑地瞥了一眼那树，不屑地说：“这是樗树。它天生长满木瘤不符合绳墨的要求，它的小枝弯弯曲曲也不能合于规矩。它长在路边，匠人门不屑一顾。用它来造船，船就很快会沉没；用它来做棺材，棺材很快会腐烂；用它做器具，器具很快会毁坏；用它来做门户，门户就会渗出脂浆；用它来做柱子，柱子就会生出蛀虫。窆疾，以后你千万不能做这种大而无当的人啊！”
“是吗？”林窆疾马上反驳道“这棵树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而夭折，没有什么东西去伤害它，它的无所可用，哪里还会招来困苦呢？况且，它真的是无用吗？为什么不把它种植在虚无的乡土，广漠的旷野，悠然自在地徘徊在大树的旁边……”他的脑门上顿时挨了一巴掌，剩下的话也都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只听林期恶狠狠地说：“你小子还学会顶嘴啦！看你精力这么旺盛，等会儿选好的木材都由你背回家好了……”
就这样他们一直从下午忙到了傍晚，老爹交给了林窆疾许多关于辩识木材的知识。夕阳照耀着远方层叠如鳞片的云彩，柔和的金光从缝隙间点点溢出，仿若天堂中的锦绣，织满了金色和银色的光彩。
走在前面的老爹突然问道：“你想好你要做什么了吗？”林窆疾一愣，深深地思索了起来。
“是啊，自己要做什么呢？难不成还要走上老爹的老路？这样内心总有些不甘啊。再者，别人走过的路，其间虽然少了许多艰难险阻，但亦缺失了无限奇伟瑰怪的风光，很难再有所突破，达到顶峰。既然上天给我又一次机会，那我必将无怨无悔！如此，我就先去雕刻吧。用我的双手记录下彼方的那片回忆，铭刻住内心的温暖。这，可是我最深的眷恋啊！”
林窆疾此刻才真正理解了“游子”二字背后那既辛酸又苦涩的东西。它难以下咽，却又让人忍不住含在嘴中细细体味，仿佛那样可以从舌尖感受到故乡的甜味。但无论如何，游子们终将把它们珍重地放入行囊，风尘仆仆地再次走向远方。也许多年之后，游子会扎根在不同地方，但这份愁苦，或许会深深地植根心中，愈发粗壮。
这天晚上，老爹特地去拿木柴换了几个铜钱，再加上自己以前的积攒，为林窆疾做了一顿“好的”。吃过饭后，在黄豆青灯下，老爹手把手地教林窆疾如何下刃，如何握凿……有时窆疾一点就透，让林期高兴得满面红光，眉开眼笑。但的时候他却是一窍不通，毫无悟性，让老爹气得哇哇大叫。最终，爷俩却是一人一根今天出去时采的酒藤，彼此畅饮起来。
两人都看着那漆黑的天幕，没有说一句话。林期的脑袋胀胀的，看着那安详和谐的黑暗，他无由地感到一股嘲弄，心中猛地涌出火焰。他奋力地甩掉自己手中的酒藤，大声地唱到：
“操虞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霾两轮兮挚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阵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北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酒不醉人人自醉。
其声音慷慨悲壮，势若雷鸣，让人热血沸腾。林窆疾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去遥想歌中那血色苍凉的故事。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想要找到归宿的灵魂。那些没找到的，便只能依靠在一起，去相互慰藉。
人世间，流浪人归，亦若回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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