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鄢菲訇中国习艺叫天坪镖头失陷接下来的几天,小红领着大家游遍了平落所有的名胜古迹，平落人最崇拜三国人物，非但有一般乡镇皆有的文武夫子庙，还有专门的关爷庙，张飞庙，张飞庙当地人叫作阆中王。小红领着大家一路踏青，一路参拜了几个庙中的神像，参观了平落特有的冶铁工场竹编和画帘作坊。游玩中，几个体阔身高的人有意无意地把周小姐圈在中间，即或有人发现，一来看不真切，二来有武艺高强的小红保镖，还有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彪形大汉拱卫，还真没有人敢造次。某天孙照悄悄告诉宋大人，赵大人传来消息，已经发现晏飞虹的踪迹，几次在平落出现过，抓住他就是这几天的事，吩咐宋大人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玩过这几天。宋大人心中无忧虑，其他人更无牵挂，尽皆玩得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唯独小虎子总是闷闷不乐，默默跟在大家后面，不言不语不说不笑，小红田明好几次用笑话逗他却一点不管用，宋大人只好暗中吩咐大家暂时不用管，失物回归之日他自然会开颜的。三月十六的早上天刚破晓，杨镖头正在门外不远的空坝上课徒晨练，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手里拿着一封信跑到他面前喊道：“喂，大个子，你是杨镖头吗？”杨镖头点头道：“我就是，小兄弟你怎么认识我？”“别人指给我看的，他给我两个铜钱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小乞丐把信塞给杨镖头,不等回话一溜烟地跑了。杨镖头疑虑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签，瞧见上面寥寥几句写道：“书奉杨镖头，今夜二更，金鸡谷叫天坪侯驾，再较高下，无论胜负，原物奉还，可来师徒两个人，人多不候，幸勿爽约。”下面画了一只燕子。杨镖头抬头环顾四周无人，不动声色地把信揣好，继续督促两个徒弟练功。早饭后小红按昨晚商定，引着大伙去卢沟观赏万亩竹海，渡过河后在田埂上曲折行进，两旁田中齐腰高的麦苗郁郁葱葱，春风轻拂，望不到边的成遍麦田近处刚抽出的麦穗随风摇弋，远处麦浪荡漾，看来又是一个好年景。三三两两的农夫在准备育秧的水田里赶着牛犁田，不时发出几声吆喝，有几个用粗旷的嗓子高声吼着跑了调的山歌，展现出一遍平安欢乐的景象。一行人指指点点边走边评，走了约摸一盏热茶的工夫，来到坝子西沿进了一个山谷，小红姑娘告诉大伙这就是卢沟。只见一条溪水从谷里面蜿蜒曲折时急时缓潺潺流来，急处绕石刷崖欢快跳跃叮咚作响，缓处碧波荡漾清澈见底游鱼可数，一下子就吸引得宋公子等人驻脚观看，舍不得移步。小红看见水底两只碗大的螃蟹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嘻戏，恶作剧地轻轻抛下一粒小石子，螃蟹不惊不诧站定，示威地扬起两只大夹子，像武林高手似地蓄势以待。小红兴致大增，在人丛中拉过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虎子和田明，乐呵呵地指着螃蟹给他们看，顺手折下几枝小竹丫，一人发给他们一支，在水面上饶有兴趣地比划逗弄着螃蟹，螃蟹紧张地不时调整应战姿势，惹得小红和田明发出一阵阵开心的欢笑。唯独小虎子不为所动，仍旧闷闷不乐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态，满面无辜地反复嘟哝着这几天一直嘟哝的一句话：“我就是没有丢东西，东西就不是我丢的。”与螃蟹互动了许久，见小虎子依然神不守舍无心参与，小红姑娘霍地跳起一跺脚，狠狠地瞪了小虎子一眼，旋即又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嘴里吐出四个字：“哼，小憨子”，蹦蹦跳跳跑到前面招呼大伙继续前进。沿途千景万象移步景异，沟中翠竹夹道曲径通幽，野花漫坡鹅黄嫣红，雀鸣鸟唱蜂窜蝶舞，流泉综综凉风习习，空气清新润喉爽肺，随便吸上一口气顿感透澈心脾百脉俱畅。沟中主要的植物便是慈竹，除了竹林中混生的少数杂树外，漫山遍野沟底坡上山顶崖畔全是竹林，满目青翠。慈竹一年就可以成熟，光是平落一年就产出数千万斤，它的纤维柔韧细长，平落乃至邛州周边许多地方家庭使用的家具，都是用它编制而成。把它划成细丝再由巧手加工，编在花瓶瓷碗酒杯上叫竹编，织成长短宽窄不一的挂帘叫竹帘，再画上花鸟鱼虫山水仕女，就成了价值不菲的画帘，是殷实人家炫人的摆设，许多还随邛瓷蜀锦经南丝绸之路畅销到波斯各国，慈竹还是造纸的上佳原料，用它造出的纸，纸质直逼宣纸。众人如梦如幻缓步轻移，生怕漏过一处美景，数步一停驻脚不前，左顾右盼前瞻后望，不单用眼还启动心灵去感受这仙境般的画卷，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处觅。天真烂漫的小红宛如穿林喜鹊，跟前撵后跳沟越涧，巧语倩笑向大家介绍沟里的名胜古迹，指手划脚妙趣横生的解说令一群人的游兴火上浇油，使得静止的景物也跟着生动起来。老鹰崖笔直陡峭拔地接天，飞得最高的苍鹰飞不到顶，只好在半腰筑巢砌窝。藏剑洞内有一柄神剑，大人小孩手长手短，都可以伸进去抓住剑柄，无论用多大力气就是拔不出来，其实原来里面是子母两柄剑，千年前子剑已被杨天官取走。试剑石鬼斧神工，房子大的一块巨石从中间齐齐展展地裂开，裂口如砥平齐光滑，好像是神兵利器一剑劈开，相传是杨天官得剑后就近试剑所致。一碗水清洌甘甜，在沟边半山崖上，杂花丛中一个只有斗大的水坑，深不及尺内中储水如琼浆玉液，入口生津清热解渴，奇就奇在暴雨不漫久旱不枯，不管是取一碗还是同时取十碗百碗总不见少，相传是仙人吕洞宾一日云游至此，怜穿沟客旅和药农樵夫焦渴之苦，挥拳砸地成坑当即冒出水来灌注而成。随着小红姑娘的介绍，还真的有几个人好奇地去藏剑洞拔剑，田明特别卖力，当真摸到剑柄，就是弊足劲也拔不动分毫。一碗水在卢沟的中段，行了十来里山路，众人正感焦渴，纷纷前去捧喝，果然甘甜如怡生津解渴。沟里沿途散落分布着几个宋代流传下来的造纸作坊，读书人皆偏爱文房四宝，自然对造纸大感兴趣，宋大人不待小红引导，率先迈进其中一个作坊，参观考究造纸的各个流程，从泡竹麻煮竹麻捣竹麻直到抄纸，皆细看详问，还在工人的指导下兴致勃勃地亲自动手抄了一张纸。平落是个小地方，作坊中的工人大多认得赵教头，又见宋大人俊逸非常，周小姐美逾天仙，接待异常热情，取出了珍藏的野味就着新采的鲜笋野菌，七手八脚张罗出山沟中最丰盛的大餐，邀请大伙在作坊里一起共用了午餐。饭后大伙游兴不减继续深入，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沟的尽头，劈面看见一道横崖拔地而起，齐展展将沟截断，小红说这是鱼崖，活像是一个鲤鱼背，两边陡上陡下中间山脊只有几步宽，山脊是这儿的制高点，登上山脊四下鸟瞰，可将四周景色一览无遗。听了此话大伙疲惫顿消，沿一条曲折陡峭的石级小道争先恐后地攀登上崖。登山途中，赵教头把杨镖头拉至一旁，指着小虎子的身影道：“杨老弟，你看这个娃儿有甚么特异之处？”“前辈好眼力，晚辈早就发现这娃娃资质禀异，是习武的上上之材，正待此次事了，回去禀明师父，再至灵智禅师处求老禅师割爱，若能将其收归门下则本门幸甚。”“老弟你看那偌高偌陡的山径，没有武功的人落在后面自不必提，那逞强争先跑在前头的田明娃娃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是已有一定根基的伍浩亦已面赤气促，不即不离跟在他们身边的小虎子依然面不改色气不多出，脚步轻灵若无其事，便是这点已胜过他们多矣。人道是名师难求，殊不知佳徒更是难觅，老弟可要抓紧，稍有疑怠，老哥哥我可要夺爱了呢。”“前辈说笑了，小虎子自幼在峨眉山那样的丛山峻岭中长大，听他自己说常常在猴群中玩耍，自是身轻体捷，这点山路当然累不着他。前辈比晚辈清楚，习武练功另当别论，今后如何还得看他的造化了。”“老哥哥自问还没有老眼昏花，将来这个娃儿技艺必在你我之上，兴许会成为一颗举世烁目的武林新星。”“谢前辈吉言，前辈请看，宋公子他们已经登顶了，我们还是赶上去吧。”“老哥哥见贤话赘，倒是煞风景了，我们赶去赶去。”站在鱼崖顶上纵目俯瞰，满眼葱绿一望无际，远山近坡填沟塞壑尽是翠竹，何止万亩，山风吹过竹尾摇弋，远眺如东海波涛，近视若群龙摆尾。众人无不陶醉在这气势磅礴的壮丽景色中，指手画脚七嘴八舌赞叹不已，都言今日不虚此行,待大家意犹未尽地回转出沟时太阳刚好下山，又见一遍晚霞烧得西边天际一遍火红，红通通的天空中彩云翻滚变幻莫测迿丽万状，坝中的田河树房全罩在目不可见的红纱中，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绯红色，秧田和河流的水面上闪闪漾漾出耀眼炫目的金鳞，这青山绿水罩红霞又是引起一阵由衷的赞叹。在沟里游览时，杨镖头觑空把晏飞虹相约的事，悄悄告诉了宋大人，目的是让大人彻底放心，玩得更尽兴。按宋大人的意思是要马上派人通知赵大人，请赵大人遣人前来协助，杨镖头道万万不可，来的人少了封不住山，来的人多了会打草惊蛇。武林中人大多吃软不吃硬，抬出官府施压，倘若激怒了晏飞虹，他盛怒之下毁凭远遁，龟缩起来就无法补救了。这其实是一场简单的意气之争，按他的要求去会会他，顺他一口气，反正不管胜负都会取回官凭，如若做到握手言欢，还可多交一个朋友少树一个强敌，宋大人思量了一番点头首肯。晚饭后杨镖头把两个徒弟叫到一边，告诉他们晏飞虹约斗之事，对伍浩道：“浩娃子，为师今晚带明娃子前去赴约，在我回来之前你务必悄悄地守在宋大人房外，我这几天发现平落的水很深，蛰伏着许多武林高手。倘若有人前来欲对宋大人不利，靠你是顶不住的，你不必出面迎战，只须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定要惊动出小红姑娘，小红姑娘的功夫不逊于为师，有人胆敢侵入她家生事，她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入侵者便难以得逞了。切记切记。”伍浩遵命前去后，杨镖头和田明师徒二人当即出门往金鸡谷出发。在去金华山朝拜大佛那天，曾经路过金鸡谷口，那是两山夹峙的一个山谷，一条小溪从谷中蜿蜒流出汇入白沫江，在谷口溪流入河处横跨一座单孔石拱桥，与众不同的是在桥的向江面伸出个大大的石刻雄鸡头，桥的背江面伸出一个大大的石刻雄鸡尾，桥活脱脱就是雄鸡张开翅膀搭成，宛若一只巨型公鸡横跨在小溪上。那天田明曾经好奇地问过小红姑娘，为什么桥像一只大公鸡，小红说那是祖上的祖上流传下来的，不知道流传了多少代的传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正值中午，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有人偶然抬头发现太阳缺了一块，大喊大叫了起来，应声看到的人越来越多而且看见缺口越来越大，天色竟渐渐暗了下来，到后来太阳全没了，大地黢黑如同午夜（就是现在说的日全食）。这一现象从开始到发展再到天黑尽，引起了众乡民极大的恐慌。天狗吃月（月全食）还有上年纪的见过，只须万人敲响锅碗瓢盆（那时候都是铜做的），惊天动地的响声就可以吓得天狗把月亮吐出来。但是什么天狗敢吃太阳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惊慌失措的乡民万般无奈只好如法炮制，凡是能够站起来走出家门的人，带上凡是敲得响的东西，惊天动地地大敲大擂起来，直到个个敲得力尽手软，太阳还是不露面。正当人们像面临世界末日一样绝望无助的关头，猛听得盆地西边一座山顶上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盖住了满坝的响动，啼声刚歇太阳就露出了一线亮光。接下来随着鸡鸣声声不断，太阳慢慢地越露越多，最后太阳复出如初，又高悬空中照亮温暖着大地。人们为了铭谢神鸡，成群结队寻寻觅觅找到山顶，发现那只拯救天下的金色大公鸡七窍流血，已经累死在山顶草坪当中。后来就把那个只有几十丈方园的草坪叫做叫天坪，把草坪所在的那座谷中最高的山叫金鸡岭，把谷中的小溪叫金鸡沟，把整个山谷叫金鸡谷，在谷口修建了这座酷似大公鸡的金鸡桥。天上月圆，人间月半，又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天正是三月十六，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像一面硕大的银镜从东山边冉冉升空，从镜面上射下银辉笼罩在大地的山山水水上，临近的景物毫厘毕现恍若白昼，远处的山树若隐若现像一幅流畅的水墨画。师徒二人心中有事，无暇欣赏沿途月下这别具特色的景致，径直来到金鸡谷口已是初更，进谷之前杨镖头面色凝重地告诫田明：“明娃子，为师多次告诫于你，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你那个多嘴多舌的臭毛病老是改不了，今天晚上你娃娃把嘴给老子管好了，为师与晏馆主约谈和交手时，休得聒噪，记着没有？”田明心中明了惹上这档子事自己难辞其咎，赶紧唯唯偌偌地连连点头。沿着溪边一条小径转弯抹角前行一盏茶工夫，一座悬崖壁立在二人面前，崖顶便是谷中的最高点，杨镖头估量上面就是约斗地点叫天坪。皎洁的月光下四周的景物尽管清晰可辩，田明还是在崖脚来回走了几遍，才找到一条荒草掩没的上山小径，看来上山的人极为稀少。二人手脚并用攀上顶来，见到草坪入口处树有一面人高的石碑，上书三个狂草大字“叫天坪”，这时已近二更，地点无误时间正好，草坪上却空旷寂静不见一人。师徒二人放眼四处寻望了好一阵，休说是人便是老鼠也未见一只，田明觉得晏飞虹在戏耍自己师徒，不免心中愤懑，忍不住道：“师父，明明是晏馆主来信约斗，怎么到时又爽约反悔不见人影，该不是怕了吧。”杨镖头见田明又开口说话，且出言不敬，愠怒斥道：“你娃娃是不是肉皮子痒了讨打，方才我的话你娃娃忘了不是？你不开腔没有人叫你哑巴，规规矩矩闭嘴坐下，再吐半个字就给老子滚下山去。”田明赶紧噤声，规规矩矩地坐在草坪上，杨镖头也端坐着歇息等待，但见四山寂寥，唯闻夏虫繁鸣，哪里有半个人影？等了将近一个更次，二更早过三更将临月上中天，山顶上还是渺无人至，这下连杨镖头也耐不住了，站起来打量一下四周，气纳丹田朗声道：“杨某赴约至此，等了足足一个更次，柬约之人何以久不现身，晏馆主若有要事急办，尚请不吝露面，当面另择时间如何。”按杨镖头的意思，会面的主要目的是要回官凭，只要官凭回归，其它一切皆可迁就，不较量武功当然最好不过，若晏飞虹非比试不可，另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均可依他。空山寂岭一声鸟啼可以传出数里，杨镖头字字发自丹田，字清力足凝而不散，怕不传出十多里远，晏飞虹只要在金鸡谷绝不会听不到。果然片刻间便有了动静，对面山上密集的白笳林中掠出一条黑影，不大工夫就越溪攀崖到了师徒二人面前，这是一个身材魁梧二十多岁的壮汉，面色黝黑唇上微髭，在月光下衣服的颜色不甚分明。一见面就对师徒二人嚷道：“二位是啥子人，半夜三更在岭上惊呼呐喊穷吼啥子，就不怕打搅别人睡觉么？”杨镖头见来者不是晏飞虹，拱手致歉道：“在下杨良盛，我师徒是应人邀约而来，邀约之人不知何故爽约，不得已扬声提醒对方，一时鲁莽没留意声音大了些，实在是对不住，惊动了壮士的好梦，还望见谅。”来人道：“我道是哪个中气这么足，原来是顺风镖局的飞叉天王杨良盛杨镖头，听说过听说过，是前来闯山较量武功的吧，你还真找得到地方也够资格，好吧，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山主。”杨镖头一怔，愕然道：“山主？这里还有个山主？请问壮士，他是不是叫晏飞虹？”来人不耐烦道：“好呀，杨镖头不但找对了地方，还弄清了山主的姓名，不错，我们山主就叫鄢菲訇，既然镖头敢于上山挑战，肯定早就知晓我们山主的规矩，问那么多干啥，快走吧，山主恐怕已经起床候驾了。”杨良盛完全没料到晏飞虹不仅是邛州城里燕青拳馆的馆主，还是城外占山据岭的山主，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今晚约会决不是那么简单，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岂能临阵脱逃落人笑柄，更何况来的主要目的是取回官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晏飞虹既然答应无论输赢都会交还官凭，心中暗自决定，江湖人本过的是刀头舔血过一天赚一天的日子，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都得去闯一闯，即便是较技败亡，只要晏飞虹言而有信放过田明，让田明把官凭带回去，自己也对得起镖局和师父了。杨镖头打定主意旋即答道：“那在下师徒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壮士前面带路。”师徒二人跟随那人落岭过沟到对面山半腰，一遍密密麻麻的白笳林挡在面前。金鸡沟与卢沟虽然相距不过几里，沟里也遍是竹林，却是另一种竹子，它高不过丈仅有姆指粗细，不是一笼笼的而是密密匝匝漫山遍野一大遍，老鼠在其中亦穿行都难。它的竹节在近地五六寸处略为粗大一些并且密集扭曲，形状奇特酷似罗汉头，故而又名罗汉竹。此竹韧性极好刀剑难断，取两三年的成竹加工成的手杖，集轻韧奇于一身价值不菲，罗汉头天然造型独具的更是千金难求。那人带着师徒二人围着白笳林转了十多丈，来到一道用白笳竹做成的竹门前，这门伪装得极其逼真，不要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不明内情的人也万难发现，在广达百丈的白笳林边上有这么一道门。那人推开竹门，里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人工开辟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两边白笳竹密不透风，挤不过也看不穿，沿小道转来转去，前面出现几条同样的小道，那人不假思索踏上左首小道，行不及丈前面又分成几条同样的小道。那人告诫二人不得私自乱钻，正确的路只有一条，其余都是伪路，按阵图排布，陷入其中万难穿出，还安装许多机关埋伏，一旦触发任你天大的本领亦难幸免。杨镖头暗自心惊，如此层层翠竹为屏叠叠绿篁作障，辅以机关消息，防卫之固实不亚于高墙厚围，如此大手笔更令杨镖头疑窦丛生，细看山主属下这个带路人亦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万想不到晏飞虹竟有如此权势财力，此人自封山主，啸聚山林有何图谋，诱己至此意欲何为，看来今天须得提高警觉小心应付了。在来人的带领下杨镖头师徒在竹阵迷宫中转行了盏茶工夫，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一个数十丈方园的空坝。但见空坝上首两把竹椅上各坐着一个人，白笳林很矮档不住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男一女，男的一张马脸，瘦得皮包骨头，看起来比真正的马脸还长，红头发直立在头顶，极似一个大大的鸡冠，最显眼的是一个比别人大一倍高两倍的鹰勾鼻子，极像鸡啄，两只猫眼般的眼睛射出幽幽的绿光，紧闭着簿嘴唇的嘴好像是下巴上方横着的一条刀缝，直裂至耳根，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人。女的恰恰相反，圆圆的肉脑袋，高耸的大肚子，两腮肥肉松软下坠，折叠的多重下巴垂至胸前，小眼睛像是陷在**里的黑豆，瘫坐在特制的大椅子上就像是裹着花布的一堆肥肉，倒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带路的青年汉子趋步到一男一女身侧，不弯腰不拱手说道：“禀山主，挑战之人带到，是蜀中大名鼎鼎的飞叉天王杨良盛杨镖头，完全够资格挑战。”说完不待吩咐就站到了椅子后面，原来外国人不讲究那么多的繁文琐礼。那个外国男人站起来伸伸懒腰，一下子把师徒二人吓了一跳，原来这是个巨人，手长脚长身高丈余，就是瘦得像根竹竿，伸懒腰时一身骨节“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似的响了好一阵子。伸罢懒腰他竟操着中国话流利地说道：“好好，差不多有一年没有人前来挑过战，手都等痒了，今天终于可以松松筋骨啦。”声音低沉有如闷雷。杨良盛见状赶紧摆手道：“等等，我不是来挑战阁下，我是应邛州燕青拳馆晏馆主晏飞虹的约定，前来与他化解一段小小误会的。”巨人弯下腰盯住杨镖头道：“我就是鄢菲訇，不是甚么拳馆的甚么馆主，我从来没有约过你，你既然找上门来指名叫阵，我自然不能坏了金鸡岭聚英坪的规矩，也不忍拂杨镖头的一番诚意。”他转过身对青年汉子道：“章贵侗，你把挑战规矩给他们仔细说说。”说完坐回椅子上闭目养起神来。杨镖头这才知道带路的青年汉子名叫章贵侗，他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只是一下子记不起来了。正思索间听得章贵侗说道：“挑战规矩其实很简单，就是只比拳脚不比兵刃，不限时间不限招数，直打到一方倒地不起或者自动认输为止。比试中不得使用暗器和施毒放迷，不得使用歹毒致命的阴招，不准打击身体的要害部位，即下面的档部和上面的头部，如误攻就是犯规，犯规三次判为战败。最好不要重伤致残对方。挑战者赢了山主则接任成为新的山主，这儿聚英坪寨中的所有人，都是新山主的属下，唯新山主的命令是从，寨中的一切财物归新山主调用。若挑战者失败，则归纳为原山主的属下，在山上勤练武功，寨中的所有武功秘笈可以任意调看，在重新挑战并战胜山主之前，不得出聚英坪一步，更不得私自下山。”这时候杨镖头已恍然记起，这个章贵侗竟然是三年前，成都青羊宫正月十五擂台会上，以一套深不可测的形意八卦掌，连连挫败多个武林高手的金章得主，那届擂台会师父李天罡担任裁判长，自己正好走镖在外无缘目睹，回镖局后多次听得师父对章贵侗赞誉交加，誉为蜀中武林出类拔萃的一朵新绽奇葩。此人打得金章半年后突然失踪，想来是到这里挑战失手沦为奴仆，被禁锢在山上了。想到这里不禁心里冷了半截，自忖自己的武功比八卦掌章贵侗还略逊半筹，今天恐怕凶多吉少来得去不得了。想到这里不卑不亢地向鄢菲訇拱手道：“鄢山主明鉴，杨某今天确实不是来挑战山主的，约会我的真的是邛州城里燕青拳馆的馆主晏飞虹。还望山主体谅杨某还有要事缠身，准许我师徒下山，待杨某事了后再来拜会山主如何。”章贵侗道：“杨镖头不要再多费唇舌了，不管你的本意是不是来挑战的，按山主的规矩进了聚英坪的武林人物，不放手一战是绝对走不掉的。就算我们不出手阻拦，你自信你们能走出竹阵么。”此鄢菲訇非彼晏飞虹，杨良盛凭藉二十多年的江湖阅历，隐隐悟到自己这一行人，已经不知不觉逐步陷入了一个别人精心策划，巧妙部局的圈套中，从在邛州城里晏飞虹挑衅（鬼才知道那厮是不是真的叫晏飞虹），到无名寺盗凭，到今夜约战金鸡坪，诱使自己自投罗网身困聚英坪，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只是他还无余暇思忖究竟是谁在其中主使，针对的目标是哪个人或哪批人，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什么。鄢菲訇不耐烦地睁开眼道：“杨镖头，要战就动手，畏畏缩缩的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如果现在没有准备好，你们先去客房睡觉，天亮以后再打也可以，或者等上三五天，十天半月也行，就是未分胜负不得下山。”一句“畏畏缩缩”点燃了杨良盛的无名火，士可杀不可辱，武林人重名誉盖过重生死，作为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杨良盛明白战前绝不能失去冷静，瞬间把火气压下来。为大局着想忍住气对鄢菲訇道：“杨某深夜冒昧打搅，有碍众位清修，再次表示歉意。山主既然不肯谅解，一心要杨某出丑，杀人不过头点地，杨某舍命陪君子应战就是。战前尚有一事相商，还望鄢山主俯允。”“什么事，只要不是休战，都好商量。”“小徒田明初学乍练武功低劣，望鄢山主不要为难他，放其下山。”“我道是什么大事，我自不会白养武功稀松低微之人，就是你不提出，战后我也要逐他下山。好吧，为了你能够安心交战，发挥出真正的水准，我现在就送他下山。”偏过头对章贵侗道：“章贵侗你现在就把这位田明引出竹阵，把他送到金鸡桥让他自个回去。”外国人不会讲客套对人总是直呼其名。“山主且慢。”杨良盛连忙摆摆手道：“请容我交代他几句，耽搁不了多大功夫。”鄢菲訇不耐地道：“一个大男人竟然婆婆妈妈的这么麻烦，如果想搬救兵，就去搬武功高的，武功越高我越欢迎。如果不想要我们听到，到那边说去。”说着抬手指了指坪对面。杨镖头强忍下鄢菲訇的奚落，把田明带到了空坝的另一端，压低声音对田明道：“明娃子，我们这群人从到邛崃那天起就中了人家的圈套，看来今天为师很难脱身了，回去后先向宋大人禀明，请大人提高警惕加强防范，救兵到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周大夫家，那伙人针对的恐怕是宋大人而不是我们师徒。禀告宋大人后你立即赶回成都面见师祖，求他千计设法找到你那行踪不定的三师叔，同三师叔一起前来解救为师，我看那鄢菲訇手脚长大力气非凡，如不能近身攻击实无取胜之机，只有你三师叔的‘七步追魂掌’可以遥击，一丈开外碎石开碑，或可挫败此獠。这关系到宋大人和为师的安危，你记牢没有？”田明知道事关重大心内凛然，赶紧收起平日嘻笑顽皮之态，连连点头称是。打发走田明以后杨良盛安心了许多，漫步到聚英坪中央，静心澄虑气流百骸提足全身功力，摆出三十六天罡拳的起手式，两腿微曲一前一后不丁不八，双手前伸一上一下，上护头胸下护档膝，目露精光对鄢菲訇吐气开声道：“请鄢山主赐教。”鄢菲訇从椅子上站起来，“呵呵”笑着三两步就跨过十来丈站到杨镖头面前丈余处，也不提气运功拿桩作势，略略抬手道：“还是杨镖头先发招吧。”鄢菲訇是个外国人，是如何来到中国还成了占山为王的山主呢，这里有必要向读者诸君交代一回。鄢菲訇原来是西方波斯湾一个小国的职业拳击手，他身高力大反应敏捷头脑灵活，不到二十岁就打遍全国无敌手，成了那个小国当之无愧的拳王。有成就的年轻人本来就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一帆风顺成就特高的年轻人更是老子天下第一，免不了前呼后拥争豪夺气持强凌人。一日与一个前来贩卖瓷器的中国商人在价格上发生争执，其随从们竟把整整一箱瓷器砸得粉碎，惹脑了那个不起眼的中国商人，三拳两脚就把十几个随从打得趴地不起，激起了鄢菲訇的好斗本性。跃上前去也不打话，一个右直拳直击中国商人的前额，承受得起这一拳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承受了也必然倒地半天爬不起来。菲訇脑中已经展现出中国商人倒在地上求饶的情景，万没想到那个中国商人只是略略偏一下头，鄢菲訇的右直拳擦面走空，中国商人不慌不忙一手叼住鄢菲訇的手腕，一手托在鄢菲訇的腋下，向上一托向前一牵同时一脚蹬在鄢菲訇前面的那条腿的胫骨上，一招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把鄢菲訇从头顶抛了出去，平飞出一丈多远才砰然着地。鄢菲訇既是拳王，抗击打能力自是超强，中国商人亦未尽全力，是以鄢菲訇一点未伤，一骨碌爬起来莫名其妙地盯住中国商人，弄不明白这个比自己矮大半截其貌不扬的中国人用的什么法术，他哪里知道是自己用力过猛，被人家借力打力用自己的力道掼飞的。瞄见那个中国商人整了整自家的衣衫，若无其事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鄢菲訇怒火大炽，发疯似地又冲了过去，接下来像中了魔法似的，自己平时得心应手百发百中的招数，一招都落不到实处，反而身不由己地一连跌了十多跤，用力越大跌得越重，直摔得七晕八素发昏章第十一，虽然没有受伤想到反正爬起来还是要跌下去，索性赖着躺在地上不起来。通过这一战，鄢菲訇认识了中国功夫。翻身跪地苦苦哀求，欲拜中国商人为师，中国商人扶他站起来对他说，中国讲究习武先习德，像这等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持强凌弱的人，高明的师父是不会收他为徒的。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只会几手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功夫，并非武林中人没有资格收授徒弟。中华武术博大精深渊远流长，在中国比自己武功高明百十倍的人成千上万，如果鄢菲訇真的想练就真功夫，建议他亲自到中国一行。经过一番交谈两人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商人按他名字的发音给他取了个中国名字叫鄢菲訇，他热情做东款待了商人好几天，待商人忙完这单生意后，抛下一切孤身随商队来到了中国。来到中国后鄢菲訇碾转各地投了许多武馆，奈何这些武馆都不愿收一个红毛绿眼的外国人，他流浪了一年多盘缠用完什么没学到，鄢菲訇是个嗜武如命的武痴，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锲而不舍的信念，暗暗发誓不学到上乘武功决不归国。然而人总得生存，要生存就得有钱。鄢菲訇头脑不仅聪慧而且精明，在中国一年多他留心观察到在中国不怎么值钱的东西，譬如普通丝绸和普通瓷器等等在他的国家价格昂贵，在他的国家不怎么管钱的东西，譬如玻璃镜子望远镜和八音盒等等小巧玩意在中国可卖到大价钱。令他悟到无穷的商机，便去信招集原来的师兄弟徒弟随从等人组建了一支自己的商队，在南丝绸之路上往返做起生意来。在十年时间内，鄢菲訇结累下白银上千万两，在四川邛崃的平落小镇金鸡岭圈买下十几座小山头，从遥远的其他省份高价请来能工巧匠，建造了聚英坪和十多个方园十来丈的练功坪，设计安置各类机关，挖掘构建连接各山头的地道网，修建可供百十人居住又散立在各个山头的竹棚住房。这一切他是分期分批从不同的地方招人悄悄进行的，各期工程完工后发给匠人可观的封口费后遣散回原籍，除了鄢菲訇本人，没有一个人清楚整个工程的全貌。一切准备就绪后启动了他蓄谋己久的学武流程。在中国浪迹的十年中，鄢菲訇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中国没有钱办不成事，也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全部工程竣工后鄢菲訇放出风去，愿意高价求阅各门派的练武书藉，在随意选出的地点秘密交接，三天后原物奉还，并且绝对为提供者保密。视门派大小武功的深浅，每日出价一千两白银到一万两白银，特别有价值的可以每天支付提供者十万两白银。开始时武林各门派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个吃饱饭没事干的浑人在开玩笑，当着茶余饭后的笑柄不自觉地传播开来。在如此重金的诱惑下，打动了一些江湖骗子飞天大盗某些门派中见利忘义心术不正的人，拿着伪造的偷来的监守自盗的武功秘笈到随机约定地点交易，果然得到了巨金并且真的没有泄露出去。开始时鄢菲訇即使明知某些秘笈是假的也信守诚诺付以重金，终于使得买来的秘笈越来越多越来越真越来越精深。鄢菲訇具有过目不忘的惊人的记忆能力，逼真无二的图画临摹本领，每拿到一本秘笈就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复制，不出三天便复制完毕，然后原物壁还。鄢菲訇出手大方格守信誉，又经过了十年他收藏的各门派各类别的武功秘笈，真真假假达到数百册，甚至有少林寺的易筋经和武当山的太乙真经。他交易方式机变百出，交易地点隐密难寻，尽管在江湖中引起许多猜疑，然而没有一个门派的秘笈由此遗失，抓不到他的把柄对他也就无可奈何。鄢菲訇到中国后就认真学习中文，但对中国文字的一字多义，组成词后意义深奥多变，连成句后放在不同位置含意可截然不同，对中文的文章理解起来，比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就差得太远了。譬如甲与乙较技，公布结果甲大胜乙是甲取胜，这很容易理解，公布结果甲大败乙也是甲胜，鄢菲訇就挠破头皮都想不透了。聪明绝顶的鄢菲訇在苦思冥想多年后，想出了同时并进的两条路，一是按自己囫囵吞枣的理解，再参照秘笈上的图解自己比划，学上一些招式。二是到远方去踢一些小武馆，约定好如果是自己输了就付给馆主一大笔银子，如果自己赢了则武馆的馆主必须跟随自己三年。倒真的让他如愿以偿掳来几个馆主。鄢菲訇从国内带来一种药，状似米粒大小的白色小饼，遇水即化无色无味叫安眠药，不管混在菜饭里还是茶水里，无色无味，人吃了片刻便会熟睡过去毫无知觉，无需解药五六个时辰自会醒来，他设法让掳来了馆主毫无觉察地服下此药，然后用马车悄悄带回金鸡岭。馆主们醒来后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鄢菲訇一慨热情款待任其查阅所有秘笈，每人分配一个练功坪任其演练，互不打搅，鄢菲訇也从不在旁观看，声称只要练好武功，什么时候打败自己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家。这些武林人士尽皆大喜过望，每天好吃好喝清静无扰专专心心练武，还有那么多的珍藏秘笈提供参学，简直是做八辈子美梦都梦不到的好事，自然死心塌地地住了下来，安安心心地勤学苦练，有的练到可以击败鄢菲訇也假装不敌，赖着继续练下去。其实鄢菲訇可以通过地道，到达每一个练功坪的地下，用预先调试好的潜望镜，仔细观察每个人的一招一式，偷学到了许多自己领悟不到的招式。他一个外国人完全不懂中国规矩，压根儿不知晓偷学武功犯的是武林大忌，被捉住轻则身败名裂为人不齿，重则废除武功剜眼拔舌。径直乐滋滋地学着，然而如若人家打坐练静功，鄢菲訇对穴位经络一窍不通，便无法照式练成了。就这样学了几年，在他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下，练会了许多套路，不过不管姿势多么准确无误，没有内力辅佐终究是形似而神不是，意到而气不达，尽是些花拳绣腿的花架子，鄢菲訇的武功提升依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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