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那几句再平常不过却透着冷静的言语,又看到主公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冯异愣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他知道主公已经明白了他所说,但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处境和主公所在的位置不便把话拿到明面儿上来说,即便这里只有他们俩。
冯异何尝不知,主公去河北干雒阳皇帝的差事是虚,而逃离仇敌的监视以谋大事是实。安身立命的大事,主公未曾明说,想法又看上去不是那么坚定,等遇到要紧事的当口,是不是会停滞不前呢?做为主公看重的手下,必须得尽谋士之责,劝慰之后必须得提醒,就算有僭越之语,也得由他这个属下替主公说出来。于是他在座上又一稽首,道,
“主公,请恕异胆大直言。天下百姓已是久被王莽荼毒,人心思汉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是如今的更始汉皇,他那些绿林将官,从攻城伐地到一朝得势,从来都是抢掠烧杀,暴虐无行,其实百姓对那个大汉很失望,更始皇帝刚到雒阳的情景,主公与众兄弟都是亲眼所见啊。现在主公已然是脱离了更始,虽然还得借用他的名义,但可以由此去施行主公您的恩德,就像在雒阳时一样。那时节在雒阳,那些官员们能够继续安身立命其实感戴的是刘文叔,并不是那更始!古有桀纣之乱,才有汤武之功。现在正是天下人最为饥渴的时节,也就是最容易满足的时节,只需主公您广施恩德!我们人虽少,但个个俱是愿意为主公赴汤蹈火的,到了河北,我认为我们应该分头去徇行郡县,首要先把当地的狱讼冤案理结,这是最容易让百姓感受恩德之处,由此可以在最短时日内布惠泽,夺人心!”
冯异脸色凝重,故意压着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铿锵振奋之势,震动了刘文叔的一颗心。“汤武之功”,“布惠泽,夺人心”,这正是文叔想的,也正是文叔要做的。冯公孙深知他的想法,也一定是他最得力的支持者。有了这篇肺腑之言,文叔对自己,对这个属下,已以了然,而一切无需多言。
刘秀看着冯异,微微点头却是深沉地道,
“公孙之意,我明了了,也记下了。‘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公孙与我,与众兄弟,正该如此。”
行大司马的招抚队伍虽然实际上很寒酸。本来嘛,通共几十个人,无武装,无兵丁,无辎重,所有的不过是身上的大汉官服和那一根代表大汉的牛尾旌节,但也许就是那官服和旌节,更有行大司马及其僚属行事的从容有方和决断魄力,把一切寒酸和弱小掩盖了。行大司马一行在最初见到的河北人眼中,有大汉威势,有皇差气度,素质和能力俱佳,深不可测,揣度不得,可别小看这些位高官,人家背后那可是灭了王莽横扫中原的刘汉大军呀。
按照既定方案,州郡部县之中,上至二千担高官长使三老属官,下至佐吏掾吏等等,都经行大司马一行的重新考察。有明的考察,也有暗的调查。负责暗调的是冯异和铫期,这两人往往事先隐藏身份,先一步去下一个要去招抚的地方做好调查,包括该地长官的来历任职好孬是否有归附之意等等。这样一来,刘秀的招抚之内,该复爵的复爵,该留任的留任,该升的升,该降的降,再明确不过,再干脆不过。
所有不合汉制的官位和职名王莽那时候的各种杂税苛捐,统统改掉,废止。鳏寡孤独特贫特困者,皇差特命其所属官府定期抚恤,不得违误。尤其是按冯异之言,刘秀将人分遣出去,将大小官门里积压的狱讼难结案疑冤案以的速度审结,刘秀告诫手下,对于那些实在难以明断的也不能继续搁置,必须调解,以当事人都接受的结果结案。
刘秀明白,没有一点儿武力,仅凭这皇差的名头在河北人的地盘上安排河北人并让他们听从自己,谨慎公正很重要,以诚相待也很重要,而更重要的是一些事上绝不能拖泥带水犹疑不决,必须以雷厉风行让被招抚者信服。也就是,必须把河北人心中那深不可测后台很硬的大汉皇差好好扮下去,扮下去才可能找到机会。
初入河北还算顺利,行大司马和僚属们在所到之处,几乎都是座上宾,吃饭基本靠请,补给基本靠送,但皇差们很会约束自己,从不会趁机索要贪拿,过多的请送必然会拒绝。主公早就把话说在前头了,咱们这些人是出来干大事的,莫要为贪小便宜误了前程,别忘了当初皇帝的绿林使者去上谷招抚那一出,那可是前车之鉴。
那日是到邺地招抚的第二天,刘秀正在使府中与几名县吏叙话,却见侍从来报,外头有一个叫邓禹的人自称是刘大司马故友,求见刘大司马。
邓禹,邓仲华?他——那个跟邓晨虽都属新野邓氏家族,但不在一个世支的邓氏族人;与刘秀同在长安求学时只有十四岁,却是公认的最为聪敏好学满腹经纶的才子;曾经是刘秀的崇拜敬慕者之一,跟刘秀交好的同学之一,好到无话不谈,经常互换衣裳穿……只不过从长安回到南阳后,就少有邓仲华的消息,文叔又忙着养家糊口起事征伐,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自然再没有闲情去关注老同学。现在,邓仲华怎么会出现在这河北招抚之地,又怎么找到他刘秀的呢?
刘秀意外之下却有着隐隐的惊喜,这个老同学,是来帮我的么?他没像对待一般来访者一样叫“请”,而是只对在座的人道一声“失陪”,便迎了出去。
几年不见,眼前的邓禹又高壮了些,一袭青衫风尘仆仆,面上也多了些那个当年的少年郞不曾有的成熟与沉稳,那目光如炬依然,透着一贯的聪敏和睿智。而那个兴冲冲迎出来的老同学刘文叔,一别经年,这一见果然不愧是传闻中的“汉官威仪”,还是那么挺拔英儒,只是那眉目间看得出来已承担了许多过往和沧桑。
邓禹微笑着,几乎长揖到地。文叔还礼不迭,又一把扶起来,笑道:
“邓仲华!果然是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当然是为文叔兄,我是专为寻文叔兄从南阳赶来的!”
老同学两个说笑着进屋落坐,寒暄过后。刘秀有意笑道,
“仲华,当初咱们那些太学生,都觉得你将来是个研习学问的,仕途功名恐不入你心。现在你大老远赶来找我,难道是听说我在河北给他们封官拜爵,莫不是转了念,也想让我给你谋个官位?”
邓禹闻言,依然微笑,摇摇头道,
“文叔兄,你还跟当年一样爱开玩笑。我不是来求你给官做的。”
刘秀微一扬眉,继续说笑道,
“不是么?仲华该不会是单为看望我这个老同学来的吧,听说我少财无粮?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邓禹继续摇头,却把那一抹笑容隐去,正色望着刘秀。
邓禹想说,其实我理解你。从长安结束学业之后,邓禹一直在南阳,新野呆过,宛城呆过,也干过几桩差事,但都不长久。所幸家境殷实,不必非得由他养家。其实他早就听说刘文叔兄弟起事了,当然也知道汉军闹了多大动静,那个汉军皇帝是怎么样的也有所了解。
以他当年对刘秀的敬慕和亲近,他觉得刘秀之所以还在这么一支并不让世人满意的汉军中做事,还替那样一个皇帝尽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刘文叔文才武略,心中一旦有志,必会想方设法除却一切困难达到,不是懦懦怕事之辈,不会轻易放弃的。他兄弟既然是汉军的首义首功者,帝位高官却被别人强夺,而且听说刘伯升便是死在那更始皇帝之手,那么,文叔还在替更始做事,就只能是他的权宜之计,文叔必不甘久居人下。
邓禹不自觉地密切关注刘文叔,听说行大司马已去河北招抚,他暗叹文叔的机会来了,自己的机会也来了。空有学富五车又如何,找寻了很久却无用武之地,这个乱世纷纷,称王称帝者不少,可其中又有什么人真正称其位呢?几年间家人朋友不是没劝他外出谋仕,但那些人,王莽,隗嚣,刘望,甚至势头正劲的刘玄,在他看来都不是那个真正的人,那个自己真正愿意将才智奉献给予并一力辅助的人,并由此实现身为儒子的安身立命建功立业之毕生理想。
直到他熟悉而关注的刘文叔,那个他认为一定会借此机会大展鸿图的人终于离开南阳去河北招抚,几年来找不到实现理想之路的邓禹,认定是时候去找那个招抚皇差了,找到他,便是理想实现的开始。
邓禹望着依然在以老同学的身份跟他叙旧笑语的刘秀,站起身,忽然拜倒稽首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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