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主从二人关于家室的闲聊,勾起了邓禹那不为人知的情思和刘秀的思妻伤离别之时,远在南阳的阴氏兄妹,已经离开宛城一段时日了。
楚楚随长兄回到了新野家里。大户阴家已是不同于往昔了。当初的大部分门客家卫随阴识一门热地参加汉军,现在那些人,留军的留军,随文叔去河北的去河北,阴氏兄妹带回的,不过是几个伺候起居的仆从。而寡母弱弟在乱世的天灾**夹缝中,靠着亲族照应已经小心翼翼过了一段日子了。
阴家的不安全主要担心自大大小小的强匪毛贼和流寇武装,本指望长子长兄回来就好过了,可不曾想,阴识是赔了人力和钱财的本儿回来的,本人仍未得功名不说,就连楚楚,也是嫁了个远行的“征夫”,又怀了孩子,往后的日子只能用“堪忧”形容。更有那个“征夫”女婿刘文叔在汉军里的嫌疑身份,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牵连阴家成为汉军皇帝打击甚至下杀手的对象。
家大业大的阴家,此时是跟汉军有着不一般的牵扯,却非但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人势地位,反而因为阴识和楚楚的回家,越发要战战兢兢地过活了。终于,在历经一次有惊无险却让全家后怕的遭劫之后,阴识决定,全家搬走,先避乱再说。不只为避毛贼武装,在阴识那长远的打算里,也为避将来可能来自汉军皇帝的不测。
新野祖宅,世居之地,要搬到哪里去呢?掌家人阴识已经计划好了,也已在最短的时日里上下里外安排好了——他要带全家去淯阳投奔邓奉。
淯阳邓奉,邓晨的亲侄,也就是阴识的表侄,早在文叔兄弟舂陵起兵反莽的时候,那个热血勇谋的青年就把所有的门客家丁拉起了一支队伍。南阳的尚武之风在邓奉身上一点没落下,似乎一时间跟刘伯升不相上下。
只不过那时候邓奉言称拉起队伍只为在匪乱中自保,是为了邓氏一族的安居,不管谁是天下之主,只要南阳邓氏无虞无患,永保祖业即可。邓奉的意思是只要不损害邓氏的族居地和祖业,谁造反造谁反都与他无关。反之,如果谁的刀枪敢往姓邓的这儿指一指,他邓奉就奉陪到底。
也难怪,叔叔邓晨跟随刘秀兄弟起兵,算是捅了当地王莽走狗的马蜂窝,结果妻女皆亡不说,连家宅也被毁,祖坟也被掘,邓氏家族无人不悚惧,无人不要打起精神自卫。要知道邓族中,连同世交阴族中,跟着舂陵刘氏兄弟造反的人可不少。谁想造反管不了,但不能因为造反把邓家玩完,有人去张罗夺天下,就得有人张罗护卫这个大家族。
时年方二十血气方刚又酷爱兵武的邓奉,自觉担起了护卫家族的重担。二三年间,召兵养兵练兵都有一手的邓奉,把个家族护卫队伍几乎打造成了正规军,而且人数逐增,战力愈强。邓奉本人也号称“邓将军”。邓氏家族,无论远亲近亲,无不支持,也皆受其宜。
就连新野阴族中,也有几支族人不惜出财出物资给“邓将军”的队伍,为的就是全家迁到淯阳,在这个非常乱世寻求庇护。邓家军把王莽熬倒了台,现在要防卫对付的就是匪贼流寇以及有名头武装的侵乱。阴识回来前的阴家,也多受邓奉的照顾,邓奉也曾劝阴兴兄弟几个,搬来淯阳吧,这样照应也方便。可阴兴因为长兄不在,又情势似乎没到万不得己的那一步,一直在犹豫中等来了长兄的归家。
阴识归来,形势所迫,还是免不得要跟先前的几支族人一样,选择搬到淯阳求保全家,而阴家祖宅闭门锁户,只留些信得过的家丁值守。几辈子也吃不穷的阴家,为保平安舍那点财物还是舍得起的,更有带过兵打过仗的阴识,连同阴兴主动要帮邓奉练兵参加护卫。邓奉大加礼待,特意把自家大宅里的一处安静的院落给阴家借住,并特别奉敬阴母邓氏这位祖姑。
搬到邓奉家的第一天,楚楚发现那院子里跟自己家一样,有一株看上去年头不小的梨树。正值冬至时节,庞杂的枝条上只剩几片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楚楚望着那一树的萧索,心头的思念也越发幽长起来。汉军皇帝在迁都雒阳没多久又迁都长安,汉军中心一走,河北和南阳之间的地带,大小匪盗又开始猖獗,尤其是悍匪一样的赤眉军,搅得到处是战乱和不太平,所以文叔的消息和这边的消息都不是那么容易互通了。
不知文叔现在在做什么,他所到之处是否遇到了危险?越来越冷了,不知他有没有顾上添衣?搬来了淯阳,他还不知道呢,要是有什么消息来,可怎么办呢?腹中传来了轻微的颤动,一丝笑意在楚楚面颊上漾开:孩子会动了,正在一天天长大,文叔说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那就是说,最晚就在梨花盛开的时节。这样一株大冠的梨树,花开之时一定绚烂至极吧。楚楚在寒风枯叶中似乎看到了那朵朵怒放之姿,而那个温润如玉的夫君,一定会穿过梨花的芬芳,带着谦谦笑容,如约站在她面前。
出公差的行大司和僚属们,抛家舍业,依然辗转于寒风中的河北各郡县,所幸众志一心,努力实干,所到招抚之处还算顺利,已有相当的郡县官员接受了行大司马的任命,奉大汉更始皇帝为天下之主了。
年底来到了邯郸。这个时候,文叔已经有一段时日跟家里互无消息了,匪盗流寇猖獗,邮驿基本上都中断了,又相隔遥远,要送信除非派专人托熟人,还十有**不得安全到达,何况文叔这边公事上还人手不够,确实没什么人可派出去穿过乱匪之地就单为去给家里送信。文叔只好把对楚楚的挂念埋在心底,总是在安慰自己,有内兄照应着,楚楚应该一切都好。
就在刚到邯郸的时候,给人手缺乏的行大司马雪中送炭的人来了。文叔没想到继邓禹千里迢迢赶来投奔之后,曾经的部下傅俊也效仿之,成为来追随的邓禹第二。
当初舂陵起兵打到颖川襄城的时候,身为小亭长的傅俊傅子卫,弃王莽的官而投刘秀兄弟的兵,从那时便跟在刘伯升手下征战。后来刘伯升又指派他跟着文叔,傅子卫在文叔手下,同样无往不勇。小战小伐不必说,昆阳大战里,他是自告跟随文叔突出重围去搬救兵的十三勇士之一,他是文叔那三千敢死军的先锋之一,他是最后决战里一直把莽军追到滍水边还在杀敌不停的骁将之一。可就在文叔往父城行军之前,傅俊接到消息,襄城老家里所有的家人亲眷因为傅俊投了“匪军”而被王莽的郡吏全部屠杀。傅俊跟刘秀告了假回襄城处理后事。可就在傅俊打算归队的时候,却听说刘秀的队伍回到了宛城,而刘伯升死了。
刘伯升和更始汉皇的矛盾,傅俊不是不清楚。他痛惜伯升被屈杀,更痛惜伯升兄弟的那支舂陵兵要散了,大汉正位上的又是那样一个人,光复汉业恐怕又是一个泡影了吧。不过傅俊还有一点希望未灭:刘秀还在,那个深藏韬略的弟弟也许会把那一切撑下来。
为了干一番功业而先失去亲人失去家的傅俊,关于以后要如何也并不是毫无顾忌的。他想来想去,以刘秀被下了兵权软禁于宛的形式来看,自己只是个皇帝死敌的手下而已,人微力单,就算赶去宛城,也帮不了刘秀;就算赶去了,也只会被收编到绿林将领的手下并因为跟过刘伯升兄弟而不受待见。更重要的是那些绿林将的为人所做,傅俊虽只做过亭长这样的小吏,却也决计看不入眼,不齿与之为伍。所以傅俊暂时取消了重归汉军的行程,只在心里保留着那点希望,不时地到处打听宛城的消息。
在襄城的那段时日,傅俊也没闲着,凭着一点家底和参加了灭王莽四十二万大军的英勇经历,以及要干大事的雄心感召力,竟收罗了十几个亦文亦武的门客,只待宛城里那个依然想去追随的人获得转机之时,也就是他傅俊重新再起程之日。
掉了队的傅俊,虽然王莽倒台后不必再为保命东躲西藏,但消息来源毕竟不是那么灵光。当他听说刘秀“汉官威仪”的时候,刘秀已经起程往河北去了;当他立马带着门客往河北追的时候,刘秀在河北的招抚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
一路边追边打听,边打听边追,傅俊做亭长追逃犯的时候也没这么上紧过。追到邯郸终于见到行大司马的时候,傅俊简直要叫出“老天佑我”了,那份激动赶得上当初随刘秀冲进敌阵连砍十数人的痛快。痛快的是终于看到刘秀重振旗鼓,果是一派“汉官威仪”;痛快的是自己的希望没有落空,建功名干大事终于可以重新踏上征程了。
主从二人相见甚欢,刘秀不禁感叹傅俊的忠心和执着。招抚队伍中又添了近二十名可用之才,大都邯郸的镇抚只会更顺利吧。
但是,一个人的突然来访,要开始打破这份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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