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个头不高，体态肥圆，一双如缝的小眼闪着异乎寻常的亮光，与那厚唇的两个嘴角一起，像被无形的线绳一直提着，一副笑面天生来。
在接见这个人之前，行大司马刘秀刚在邯郸的吏府里跟几名官员见了面，大体了解了一下邯郸的狱讼和官员佐吏人等。官员们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封地邯郸的刘汉宗室——赵王刘林。
之前刘秀也有些了解，王莽之前的大汉敇封的赵王，因无故杀过人，死后得谥号为“缪”，也就是盖棺定论为“错误”。贵为宗亲王，这一辈子却也只是个“错”，也够让后人难堪的了。但是，已故赵王的儿子，继承人刘林好像从不觉得难堪。
虽然王莽曾经把那“赵王”的封号夺去，但在河北这片地头上，人们还是认赵王宗室的。另外还有广阳王真定王，这封在河北势力最大的“三王”在河北人心中还是响当当的皇亲宗室，并不因为天下姓了王就不行了，更何况王莽已经完蛋，天下复归大汉了呢？
还有——官员们争着向行大司马透露上层贵族的八卦：咱们赵王刘林——哦，虽然没经您大司马的正式复爵，但我们都一直这么叫他，不光我们，老百姓也是，那赵王兵精粮足，家大业大，这边的豪族都跟赵王交情好，这邯郸除了他可再没有这么霸气的人了。可就这么霸气的人，也有他服得不得了的人，您猜是谁？说起来叫人难相信，就一个卜算工，叫王昌，也都叫他王郞。这王郞，占卜算命有两下子，精通星历，听说从小就跟他舅出来闯荡，也颇讲义气。要说这王郞运气好着呢，他前几年到了邯郸，就跟咱们赵王对上脾性了。要知道赵王最好什么？好奇术呀，王郞懂那些神道，赵王可就正巧爱好神道，一来二去，王郞还不就成了赵王府的座上宾？听说赵王都唤王郞“师父”呢……
要说河北人讲话就是邪乎，正当官员们向行大司马热情八卦邯郸一霸的时候，邯郸一霸——刘林，来了。刘林专程为拜访行大司马刘秀而来，所以在官员们纷纷避退的吏府大厅里，刘秀见到了那个天生笑面的人。
一番初见的寒暄礼让之后，两个刘汉宗亲俱落了座。刘林先是恭维了一番大汉干掉王莽复主天下，接着大赞刘秀的招抚——大司马，您来河北做了那么多惠及百姓的事，各州郡的官差们也都一颗心放肚子里了，上上下下安抚得妥当，可真不容易啊。您走这一趟，大汉恩德重施河北，别提咱们这些宗亲有多高兴了！且不说皇帝，咱们河北的人，就感念您大司马！说起来咱们还都是景帝一脉呢，您看您，一表人材，真是龙虎之姿呀……诸如此语云云不绝。
刘秀不插言，耐心听着来访者滔滔。
刘秀是希望有的人成为自己而不是刘玄的归附者。眼前的这位，邯郸一霸，在河北颇有势力者，能主动来造访按理说应该求之不得，但，怎么越来越觉得哪里不对呢？且不说他不该初次见面就说抑皇帝扬公差的话，就他那个似乎有所指的口气，还有那不知是真笑还是原本就是笑面的看不出真实表情的脸，以及那小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他好像一直在盯着自己这个公差看，在打量，打量什么呢？
刘秀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拿出应有的谦逊和公事公办的客套回应刘林。这时就听刘林话锋一转，问，除了镇抚州郡公差，像铜马城头子路尤来这些个流民军，大司马可有接触？
刘秀答道，
“河北之事千头万绪，赵王所说的流民军，也俱是兵强马壮，我想也小觑不得，必有万全之策方可图之。目前州郡之镇抚还未完成，招抚流民武装尚在计划中。”
刘秀心说，那些武装多半得靠打，我现在一个兵子儿也没有，谁知道怎么办？只能走下去，走一步看一步。但他不不能实言相告，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没有任何武力后盾。闻言刘林忙道，
“那是那是，那些匪类确实不好收拾，不过有咱们汉军，那些人要是真不听话，大司马一个招呼让汉军北上，贼寇倾刻覆灭！”
刘秀微微一笑，没有答言。刘林又道，
“其实先不论河北这些土生盗匪，就说这山东赤眉军要渡河北上，就够咱们河北受的了。那帮红眉毛妖怪，那还是人嘛？他们在河北横起来，咱们可真就没好日子过了……”
“赵王不必忧心，据我的人打探，临近河北的，只是小股赤眉作乱而已，而且过不过河还有待……”
“哎哟大司马，可不能轻敌啊。赤眉如狼似虎，要过河还不是一夜之间的事！大司马河北镇抚，不能让这起匪盗坏了事，再有，我为大司马考虑过了，如果能把来犯的赤眉灭了，大司马在河北的声望可就更不得了，到时候恐怕不用您挨个去镇抚，州郡也罢，流民军也罢，还不都上赶着归附您？所以，大司马先破赤眉为上。”
刘秀有些讶异地看着刘林。倒是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建议，打了赤眉就可事半功倍？可问题是，我拿什么打呢？这般劝我打赤眉，难道，是来试探我能不能拿出兵力或能拿出多少兵力么？此人在邯郸很有势力，不会在打什么别的主意吧？刘秀定了定心思，很快地梳理了一番那些念头，很平静地道，
“看来，赵王是有备而来。只是，我来镇抚诸郡，为表大汉之诚意，未将兵卒带入河北，随来的只是办事的僚属而已。我若发兵破赤眉，必得从南征遣，需费些时日。既然赵王说赤眉之祸迫在眉睫，又如此提议，必是已为我想到了调兵之策。闻听赵王兵精粮足，莫不是要借兵给刘秀么？”
刘秀以为自己在回挡刘林的试探，可刘林一听，好像越发来了劲头，还特意往前凑了凑笑道，
“大司马，有更妙的破匪之策，何用调兵！”
刘秀顿时觉得，先前自己思虑的跟刘林真正要说的并不在一个点儿上。他稍稍放松了些，仍然不动声色道，
“愿闻高见。”
“是这样，大司马，您想啊，现在赤眉那伙笨匪都挨着河东面扎营，咱们只要派一小队人过去，悄悄地，把东面的堤掘个出口，放水灌之，到时候，任他赤眉十万百万，还不都成了河中之鱼！”
献策者两只小眼睛里越发放出独特的光芒，笑面越发添了得意，仿佛在说一件大快人心的喜事。刘秀看着这张让人很不自在的脸，不知不觉间皱起了眉头。
这就是你赵王的妙计？赤眉自造反以来是祸祸了不少百姓，但他们本身也是活不下去才走投无路的穷人，若能想办法收编为汉军是再好不过的，就像打算要对河北当地的流民军做的那样。
当然，不流血不干仗就收编那么一支庞大的流民军太想当然了，必要经过那一步，主要还是得以武力让赤眉臣服。通过战争和德行收服赤眉，可行；可是，用这么一个阴损到失了德行甚至人性的法子来把赤眉赶尽杀绝，绝不可行。这跟把你们河北人都杀光，然后大汉就称已收服了河北，有什么区别？若是那样，这镇不镇抚有什么意义？没有一个先贤圣主的“威德加于四海”之行是这么做的。
况且，治黄河水祸历来是个难题和重题，怎么，倒不说祈盼黄河水少为祸多造福，倒要人为造祸吗？一旦决口，赤眉是变成鱼了，河东岸的百姓田庄土地城池呢？你又有什么能耐把水控制住只灌赤眉？这简直就是个黑心，不，是丧心病狂的建议。赵王刘林，你莫不是疯魔了吧？
刘林热切地瞪着刘秀，他以为刘秀在考虑他的“妙计”，却不知刘秀已对他心生厌恶，视他为疯子了。可是，这个“疯子”在这邯郸是一霸，刘秀是来镇抚的，不是来讨伐的，眼下这情势，还不可当面与他起冲突，更不要得罪他。
刘秀按下厌恶甚至气愤之心，大声叫侍从换茶来，上果品来，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待刘秀问了些关于邯郸几姓豪族的情况后，刘林却忍不住旧话重提。这大司马是怎么回事，多好一计呀，怎么说着说着就没下文了呢？
刘秀看了刘林一眼，最后重重地放下茶杯，非常客气却冷淡地道，
“赵王，刘秀初来乍到，还有诸多事项需要熟悉，属官们此时也在等我了。今日得见赵王，荣幸之至，邯郸的事少不得要仰仗赵王。到时候刘秀有什么不明白的，唯望赵王不吝赐教。”
刘秀说着，站了起来，一副送客的姿态。刘林一脸诧异，却也跟着站了起来。咋回事，刘秀咋这个样呢？啥意思？难道……他竟不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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