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不高,却低沉有力,瞬时让几个正在密谈的人为之一惊。
冯异和铫期处惊不乱,迅速对视一眼,随即抱臂叉立,挡在来人面前,臂弯里都故意露出随身短剑的把柄。有点近身博斗经验的人都会明白,那把柄之下必是个准备出击的硬拳头,一旦对方有异动,一柄未出鞘的短剑或一个拳头便能先发制人。
而来人明显对这架式很清楚。但见他一如刚才的从容,面对冯铫二人,摊开了双手。这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赤褐脸庞,浓眉吊睛,着一身青色直裘袍。冯异盯着来人,沉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一路跟着我们意欲何为?”
虽然一路上不得清楚尾随者的长相,但凭来人的衣着和长期为掾吏武将的对敌经验,冯异已经第一眼就把尾随者认出来了。
那青年面露微微的惊诧,估计他没想到自个儿只是装作同路人的跟踪其实已被发现。只见他随即抱拳道,
“两位,在下姓耿名弇,家住上谷。有事求见刘将军。”说着他从冯铫二人的空隙里看着刘文叔,又道,“想必这位便是刘将军,耿弇耿伯昭特来拜会!”
姓耿,家在上谷……刘秀忽然记起先前汉军刚立帝时曾在河北招抚二千石以下官吏,其中就有上谷太守,一个叫耿况的王莽官员。
那时耿况主动交了印信等待汉使给他复官复职,使者却拿了印信好几天既不肯归还也不提复职的事,明摆着就是要索拿耿况的好处。后来耿况手下的一个叫寇恂的功曹带着兵硬从使者那里夺回了印信,并大斥使者不讲信用,如此不讲信用还出来招抚,是给大汉招黑么,招了黑你还怎么招抚下去?在人家地盘上,使者怕好处没捞着还丢了小命,最后还是乖乖给人家复了汉官之名。可那使者回去后便在更始皇帝面前大骂寇恂,大骂耿况,搞得跟有多大光彩似的,汉军里无人不知。更始明知是自己人不对,却没敢对那个绿林出身的使者说什么,只是后来再也没敢派绿林高官出来招抚,要不然这次河北之行也轮不到考虑他刘秀。
这突然出现的青年,莫不跟上谷太守耿况有什么关系么?如果有,上谷这个地方好歹名义上还是更始大汉的,那么或许对陷入困境的招抚队伍会有所帮助么?此人年轻,带着一种勃然的生气和秉正骁勇之风,刘秀顿时有了些信任感,遂上前分开冯异和铫期,对耿弇回礼道,
“在下正是刘秀。未知尊驾有何见教?”
耿弇把刘秀几个人请进了一处看上去还不错的酒楼,看得出来他对这蓟城不算陌生。他们拣了个僻静的房间俱各落坐,刘秀一行人这才得以证实冯异先前的报告,跟踪者耿弇不是一个人,确实还有两个随从,刚刚在集市上为了不引起误会才让随从们远远等着。
而冯异来酒楼之前已经又安排在外等暗号的手下去城外打探卢奴那边的消息,他怕王郞的人到了卢奴,一根筋地再从卢奴追过来可就麻烦大了。
而酒楼里,耿弇和刘秀一见如故的谈话开始了。
“……噢,原来令尊便是上谷耿太守?”
“正是家父。”
“如此再好不过了,向闻耿太守忠义,我们同为汉官,正是同僚之谊。但不知,上谷现在如何?伯昭为何又在此处?”
耿弇明白,刘秀是在问上谷那地儿,现在还认更始么,还是已经跟风邯郸了?你从卢奴就跟着我,是怎么个意思?耿弇遂道,
“刘将军请恕耿弇暗中跟从之不敬,只是……一则确实不识得刘将军真容,如今这般情势,路途之上不敢冒然拜见,恐刘将军误会;二则我打听着刘将军在卢奴,可到那儿的时候就闻听刘将军已离开一个时辰了,便紧赶慢赶才望见像是刘将军的人马,我的马赶到卢奴就乏了,所以这一路也实是追不上刘将军,直到看刘将军解衣整队入城,我这才确定是您,也才能赶上来……”
刘秀不由地一笑。这青年话语直爽,肯定知道这一队人马是为避邯郸使者而急着离开卢奴的,所以他不欲追上来而被误会为是王郞的人。何况以他所说,马乏了又不太确定前头就是刘秀,可不就只能一路跟着么?不过官服也脱了,入了城人也散开了,他却只跟定这几个人,又有举手投足间的那股武将气势,可见他又是个对探军情杀敌很有经验的。年纪轻轻,难得。但听耿弇接着道,
“这事说起来惭愧。前番有汉使来给家父复了汉官职,但家父听说,更始皇帝辖地内,太守县令之职朝不保夕,多有撤换。刘将军也知道,前番汉使到上谷,有印信不还而寇功曹带兵据争一事。上谷远距朝廷,家父恐一些事上不明不白地让皇帝有所嫌,常意自不安。所以家父命耿弇去长安朝见皇帝,陈明过往并进献方物,表效忠之意。只是还没出河北,就听说了邯郸的事。我本是带着两个佐吏出来的,不瞒刘将军,那两个短视之人劝我莫再往长安,改投邯郸去。我跟他们说,那个刘子舆无非是个趁乱妄为的弊贼,早晚会死得很难看,去投奔他,等于在给自己家灭族!他们明着没再说什么,可并不听我的,趁夜里走掉了,还偷拿了那几件准备进献的方物。给我留了字,说是去邯郸了。东西没了,听说赤眉又在那条路上作乱,长安是不能去了,思来想去来投刘将军是一样的。刘将军您看,那佐吏二人也跟着我许久时日了,却不想是这种不明事理之人,其实这种蠢物走掉也罢,省得日后给我惹麻烦……”
耿弇说着重重地捶了下案几,脸上犹显怒气。闻听耿弇说着经过,刘秀心中那几分初次见面凭感觉的信任已经又上升了一大截,他甚至预感到面前这个青年日后会帮自己的大帮。刘秀微微笑道,
“志不同,各从其志,伯昭不必介怀。只是,”刘秀眼望耿弇,那正在上升的信任感并不能这么快弥补初相识本身的距离,遂又道,
“刘子舆自称是成帝子,若果如他所说,若只论汉家世统不论别的,他确实要比舂陵刘氏更有资格承继大汉。而且如今河北南部诸郡纷纷奉尊刘子舆,北边的也无不在观望欲附,就连伯昭的佐官,看来也是识时务之流。我欲要重振旗鼓,奈何现在有举步维艰之势。伯昭你也看到了,”刘秀指了指身边的僚属们,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路是望风而逃啊,我这颗项上人头值十万户,想当初我长兄伯升的人头在王莽那里也不过值五万户,刘子舆倒让我知道弟贵于兄了……你,为何还要追到此地?”
闻言耿弇也笑了,随即正色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况胜负尚未分?这一路上都听说刘将军您来河北之后,颇有佳绩,复官爵,理冤结,除重赋,从上到下都念好,要不是冒出来个刘子舆,这河北镇抚,刘将军便可大功毕成。再者,以前我就是仰慕刘将军的,我知道汉军是舂陵起兵而来的,要不是昆阳之战刘将军以一敌百灭了王莽主力,那王莽哪能倾刻覆巢!刘子舆无非哗众一时,何见有半点恩德于天下,跟附者也不过不明就里,风起群动而已。我敢说今天是王郞,明天若还有个李郞张郞都说是成帝之子,他们照样会做墙头草。刘将军现虽有不谐,但凭公之谋略,也只是一时之难。这其中事理,耿弇虽无知但也不至于看不清。耿弇不才,也领过兵拼过命,略通军事,愿为刘将军效力,为大汉效忠!”
耿弇明显不清楚这个刘将军和更始大汉之间并不统一,不清楚刘将军是在为大汉奔波不假,却不是为了那个更始的大汉。
不过在这个非常时期,又在这外乡之地,遇上这么一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年轻将才来归附,也足以让刘秀感动欣慰的了。耿弇是上谷太守之子,还调遣过本郡兵马,这么说上谷兵将来也有希望可以用?这个青年以及他可能带来的一切,一下子大大增强了希望,脱离谷底的希望。刘秀笑道,
“伯昭有雄心大志,正可与我们同路,刘秀求之不得!你可暂为我门下属官,如何?”
耿弇直率之人,犹喜刘秀对一个初认识的人这般豪爽,遂又拜礼,改口称“主公”。
刘秀接着就给这个新任属官尽责的机会,问他如今邯郸势重,该如何应对?
耿弇马上道,主公,当初佐吏们劝我去邯郸,我除了骂他们,还跟他们说过,我到长安就跟皇帝奏明,可发上谷渔阳两支兵马,直捣邯郸那帮乌合之众,如催枯折腐!主公垂问,耿弇不改初衷,上谷太守是家父,渔阳太守彭宠是主公的南阳老乡,所以,请主公允我回上谷调兵,联合渔阳,发兵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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