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一辆大车,远远驶到近前。
甄荣吆喝一声,走得本不快的大车,缓缓停下。赶车的还未说话,车厢里已伸出个头来,道:【快走快走,这辆车是包下的,不搭便客。】
甄荣话也不说,一把拉开了车门。
只见车厢高坐着三个买卖打扮的汉子,有一个仿佛还眼熟得很,但甄荣也未细看,厉叱道:【下来,全给我下来。】
一个脸圆圆的汉子吃惊道:【下去,凭什么下去?】
甄荣道:【你们遇着强盗了,知道么?】
那圆脸汉子失色道:【强……强盗在哪里?】
甄荣道:【我就是强盗。】
瞧见那汉子腰里还挂着口单刀,甄荣手一伸,【呛】的,将单刀抽了出来,在膝上一拗,单刀折为两段。
那三个汉子瞧得脸都青了,再也不说话,跌跌撞撞,走了下来,甄荣将张富往车上一抛,道:【赶车的,走。】
那赶车的也被骇糊涂了,吃吃道:【姑……姑娘,大王,去哪里?】
甄荣道:【往前面走就是,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于是车马前行,却将那三条汉子抛在风雪里。
张富笑道:【大王……不想姑娘竟变做大王了。】
甄荣板着脸,不理他。
其实她想起方才自己所作所为,心里也不觉有些好笑。就在半天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半天前,刘新还在她身旁。
她想起刘新,刘新若是瞧见她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会怎么样,他面上的表情,必定好笑得很。
但刘新此刻在哪里?他又怎会瞧见自己?
一时间,甄荣忽愁忽喜,又不禁柔肠百转。
【无论如何,张富此刻总已落在我手中。他是个聪明人,既然落在我手中,必定会听我的话的。有了他,我必定可以做出一些令刘新吃惊的事来。他一时纵瞧不见,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想到这里,甄荣不觉打起精神,大喝道:【赶车的,赶快些,赶到附近最大一个城镇,找一个最大的客栈,多做事,少说话,总有你的好处。】
车马果然在一家规模极大的客栈停下了。
甄荣已自张富身上抽出了一叠银票,瞧了瞧,最小的一张,是五百两,她随手就将这张给了赶车的。
赶车的瞧了瞧,又惊得呆了──欢喜得呆了。
甄荣沉声道:【嘴闭紧些,知道么,否则要你的命。】
赶车的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前半段是噩梦,后半段却是好梦,这一来,他下半辈子都不必再赶车了。
走进柜台,甄荣又抛下张千两的银票,道:【这放在柜上,使多少,算多少,先给店里的伙计,每人二十两小账,找两间上好屋子,将车上的病人扛进去。】
这张千两银票,就像是鞭子似的,将店里大大小小,上至掌柜,下至小二,几十个伙计都打得变成了马戏班的猴子,生怕拍不上马屁。
上好的房间,自然是上好的房间,还有好茶好酒,雪白的床单雪白的面巾,红红的笑脸红红的炉火。
甄荣道:【柜上支银两,先去买几套现成的男女衣服,再备辆大车侍候着,没有事不准进来,知道么?好,去吧。】
不到顿饭功夫,衣服买来,人退下。
张富笑道:【姑娘的出手好生大方。】
甄荣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你心疼么?】
张富道:【不疼不疼。我的人也是姑娘的,我疼什么?姑娘别说使些银子,就算割下我的肉吃,也没什么。】
甄荣道:【倒很知趣。】
张富道:【在下自是知趣得很。】
甄荣道:【好,你既知趣,我就问你,我要你做事,你可听话?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你这条命就还有希望活着。】
张富道:【姑娘无论吩咐什么,在下照办不误。】
甄荣道:【好,第一,你先将你自己的模样变一变──你莫皱眉,我知道易容的盒子,你总是带在身上的。】
张富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模样?】
甄荣眼珠转了转,道:【变成女的。】
张富怔了一怔,苦笑道:【女的……这……】
甄荣脸一沉,道:【怎么?你不愿意?】
张富苦着脸道:【我……我只怕不像。】
甄荣道:【像的,反正你本来就有几分像女子……好,盒子拿出来,我解开你上半身穴道,你就快动手吧。】
张富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子?】
甄荣道:【白白的脸,细细的眉……眉头要总是皱着,表示已久病不起……嗯,头发也得蓬松松的。】
张富若真是女子,倒还真有几分姿色,果然白生生的脸,半展着的眉,果然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甄荣实在想笑,张富却实在想哭。
甄荣捡了件衣裳,忍住笑道:【这件衣裳店伙以为是我要穿,却不知穿的是你。】
张富忍住气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甄荣道:【你将我也变一变。】
张富道:【姑娘又要变成什么模样?】
甄荣道:【我要变个男的。】
张富又是一怔,道:【什……什么样的男人?】
甄荣眼珠又一转,道:【变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要教女人见了都着迷,但却不可有脂粉气,不可让人瞧破……反正我本来说话行事,就和男人差不多的。】
张富叹了口气,道:【我若不知易容术,那有多好。】
甄荣道:【你若不知易容,我已早就宰了你。】
甄荣若是男人,倒真是翩翩佳公子。
她对镜自览,也不禁甚觉好笑,甚觉有趣,喃喃道:【刘新呀刘新,如今我若和你抢一个女人,你准抢不过我……】想起刘新,她的笑不觉又变为叹息。
窗外,天色已黯。
但却不断有车辚马嘶声,从窗外传了进来。
甄荣突然推开房门,呼道:【小二。】
一个店小二,躬着腰,赔着笑,跑了过来,瞧见站在门口的,竟是个男的,不禁一怔,道:【原来公……公子的病已好了。】
甄荣知道他必是将自己当作方才被裹在棉被里的张富,这一错倒真错得恰到好处,当下忍不住笑道:【病好了有什么不好?】
店小二赶紧赔笑道:【小的只是恭喜……】
突然瞧见躺在床上的张富,失声道:【呀,那位姑娘却病了。】
甄荣含糊着道:【嗯,她病了……我问你,你这店里,怎的如此吵闹?】
店小二道:【不瞒客官,小店生意虽一向不错,却也少有如此热闹,但不知怎的,这两天来的客人却特别多,就是这两间屋子,还是特别让出来给公子的。】
甄荣心头一动,道:【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店小二道:【看来,都像是保镖的达官爷……唉,这些人不比公子是有身份的,难免吵闹些,还请公子担当则个。】
甄荣道:【哦……知道了,你去吧。】
店小二倒退着走了,心里却不免暗暗奇怪:【这两位到底是怎么回事,男的好得这么快,女的又病得这么快,花银子像流水,却连换洗的衣裳还得现买,……呸,我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那二十两银子,还不能把我变成瞎子哑巴么?】
甄荣关起门,回首道:【张富,此城中骤然来了许多江湖人物,想必又有事将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张富道:【在下也不知道。】
甄荣一拍桌子,道:【你会不知道?】
张富苦笑道:【江湖中,天天都有事发生,在下又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甄荣道:【哼。】
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展英松那些人,一人侠客庄,便都死了,这又是为的什么?】
张富道:【呀!真的么……这在下也不知情。】
甄荣厉声道:【不是你做的手脚?】
张富叹了口气,道:【在下此刻已是姑娘的掌中物,生死都操在姑娘手上,姑娘要我做什么,我自然不敢不做,姑娘要问我什么,我也不敢不答,但姑娘若要问我也不知道的事……唉,姑娘就是逼死我,我也说不出。】
甄荣冷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但现在还不忙。】
她寻思半晌,突又推开门,唤道:【小二。】
小二这次来得更快,赔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甄荣道:【去找顶软兜子,再找两个大脚婆子服侍,我要带着我侄女上街逛逛,让她透透风,知道了么?快去。】
店小二笑道:【这个容易。】
小二一走,张富不禁苦笑道:【侄女?……唉,我做你的侄女,不嫌太大了么?为何不说你的姐姐妹妹?当然,最好说是你的妻子,人家就会相信得多。】
甄荣怒道:【你可是脸上又有些痒了?】
张富道:【我……我只是怕人不信。】
甄荣道:【我不说你是我孙女,已是客气的了。】
语音微顿,接口又道:【此刻我要带你出去,不但要点你‘气海囊穴’叫你不能动弹,还要点你哑穴,让你不能说话。】
张富苦笑道:【姑娘动手就是,又何必告诉我。】
甄荣道:【我告诉你,只是要你老实些,最好连眼珠子都莫要乱动……莫要忘记,我随时都可取你性命,那真比吃白菜还容易。】
软兜子倒也精致小巧,两个大脚婆子不费气力,便可抬起。张富围着棉被,坐在软兜里,动也不能动。
甄荣瞧了两眼,心头也不禁暗暗好笑:【张富呀张富,你让人受罪多了,如今我也让你受活罪。】
张富当真是在受活罪。
他心里是何滋味,只有天知道。
软兜子在前面走,甄荣跟在后面,缓步而行。
只见这城镇倒也热闹。此刻晚市初起,街上走着的,果然有不少武林豪杰,只是甄荣一个也认不得。
她只觉得这些武林豪杰面目之间,一个个俱是喜气洋洋,显见这城镇纵然有事发生,也不会是凶杀之事。
突然间,街旁转出两个人来。
左面一人,是个男的,紫脸膛,狮子鼻,浓眉大眼,顾盼生辉,一身紫缎锦袍,气概十分轩昂。
右面一人,是个女的。
这女的模样,却委实不堪领教,走在那紫面大汉身旁,竟矮了一个半头,不但人像个肉球,腮旁也生着个肉球。
若是这紫袍大汉也是个丑人,那倒还罢了,偏偏这大汉气概如此轩昂,便衬得这女子越是丑不堪言。
这两人走在一起,自是刺眼得很,路上行人见了,自然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怎的乌鸦配了大鹏鸟。】
但凡是武林豪杰,瞧见这两人,面上可不敢露出半分好笑的颜色。两人一露面,已有人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这两人甄荣也是认得的。
她心头不觉暗吃一惊:【怎的‘雄狮’雷铜与碧月姥,竟双双到了这里?】
只见【雄狮】雷铜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窃笑,是在行礼,他完全都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里。
走在他身边的碧月姥,更是将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雷铜一个人身上了,别人的事,她更是不闻不见。
她模样虽然还是那么丑,但修饰已整洁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层光辉,使得她看来已较昔日顺眼得多。
甄荣虽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出这是爱情的光辉,只因她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光辉,虽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碧月姥竟和雷铜……】甄荣虽然惊奇,却又不免为他两人欢喜。碧月姥虽非美女,却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见两人对面走来,也多瞧了甄荣一眼──只不过多瞧了一眼而已,张富的易容术确是天下无双。
他们走过了,甄荣还忍不住回头去瞧。
这时,雷铜与碧月姥却已走上了间酒楼。
悦宾楼。
这时街头才开始有了窃窃私议声:【你知道那是谁么?嘿,提起来可是赫赫有名,两人都是当今蜀中‘七大高手’中的人物。】
【俺怎会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认得这两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两人怎会……怎会……】
【老哥,少说两句吧,留心闪了舌头。】
甄荣暗叹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头倒当真不小,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费观那样的害群之马。】
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两个大脚婆子道:【咱们也要上悦宾楼去坐坐,烦你们将姑娘扶上去。】
这时,张富目光已变了,似乎瞧见了什么奇怪的人物,只是他被点了哑穴,有话也说不出来。
悦宾楼,出奇的宽敞,百十个客人,竟还未坐满。
【雄狮】雷铜与碧月姥已在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这是个好位子,显然是别人让出来的。
甄荣上楼,只觉这两人利箭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后两人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甄荣只做未见,大大方方,远远寻了张桌子坐下──张富被两个大脚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两人看来委实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别的人也并未对他们留意。只听旁边桌子上有人在悄语:【不想这件事惊动的人倒不少,连那两位都来了。】
说话的这人甄荣也有些面熟,但却忘了在哪里见过。此人齿白唇红,衣衫整洁,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小,依小弟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必定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也会到这悦宾楼来,你等着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这里,自然要上悦宾楼的,就算这儿的菜又贵又难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甄荣嘴里在点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这件事,却又是什么事?怎会惊动这许多江湖人?
这酒楼的主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地瞟来瞟去,只见这酒楼上坐着的,十人中倒有八人是江湖好汉──他们穿的衣服纵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喝酒的模样,却好像贴在脸上的招牌似的。
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琐,有的丑,有的俊,甄荣想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间,她瞧见了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这人模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在酒楼上这么多人里,他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的,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甄荣也说不出。
这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蜡黄的脸色,细眉小眼,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狐皮袄。
看来,这只是个买卖做得还不错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职的小官吏,在风雪天里,独自来享受几杯老酒。
但这人的酒量却真不小──若说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怪地方,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两样菜,但酒壶却有七八个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个之多。
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持杯,正半眯着眼,在仔细品尝这些酒的滋味,有时点头微笑,有时皱眉摇头。
这七八壶酒,显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尝酒味,生怕酒味混杂了,所以就用七八个杯子分别装着。
看来,这不过只是个既爱喝酒,又会喝酒的老头子,别人既不会对他有恶意,他更不会对别人有坏心。
但不知怎的,甄荣瞧了他几眼,心里竟泛起一种厌恶畏惧之感,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只觉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眼,仿佛只要多瞧他一眼,就会有什么不幸的灾祸要临头一般。
这种奇异的感觉,别人也不知有没有,但这小老人却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天地里,别人对他如何感觉,他全然不管。
张富竟也在盯着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得很。
甄荣忍不住悄声道:【那人你认得么?】
张富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大笑声自楼下传了上来。
有人道:【大哥怎的许久不见了,想得小兄弟们好苦!大哥若在什么地方享福,也早该将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个屁福!这两天我来回的跑,跑得简直跟马似的,若不是遇见梁二,还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甄荣还没瞧见人,只听这豪迈的笑声,已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心里立刻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壶酒。
张富也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却不禁暗中皱了皱眉。
这人是甘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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