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灯火已疏,人迹已稀少。但黄昏的街灯下,不时还有三五醉汉,勾肩搭背,踉跄而过,有的说着醉话,有的唱着歌。他们说的是什么,唱的是什么,可没有人听得出。
甄荣抱着甘宁,走出客栈。
她瞧着街上的醉汉,再瞧瞧手上的醉汉,不禁轻叹道:【男人真是奇怪,为什么老是要将自己灌得跟瘟猪似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其实,男人也总是奇怪着:【为什么酒中的真趣,女子总是不知道?】
甄荣抱着甘宁,往阴暗的角落里走。她虽想将甘宁随地一抛,却又怕甘宁吃苦着凉。
突然间,三匹马从长街那头,飞驰而来。
甄荣本未留意,但静夜中长街驰马,无论如何,总不是件寻常的事,她不由得抬头去瞧了一眼。
她不瞧还罢,这一瞧之下,却又呆住了。
第一匹马上坐的人,神采焕发,衣衫合体,嘴上微蓄短髭,正是那不肯随意打架的酒楼主人。
第二匹马上,却赫然正是刘新。
甄荣呆在那里──三匹马从她面前驰过,驰入黑暗中,走得不见,她还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三匹马上的人,也似都有着急事,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急于赶路,也都没有瞧她一眼。
甄荣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奇怪,奇怪,他怎会和刘新认识的,又怎会和刘新在一起?】
【哦,是了,他想必是听酒楼中人说有个刘新来了,而我和刘新在一起的事,江湖中必定也已久有传闻。所以他就将刘新找出,探询我的消息。】
这些事,甄荣倒还都猜得不错。
【但是,他究竟和刘新谈了些什么?两个人如此匆匆赶路,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究竟是要到哪里去呢?】
这些事,甄荣可猜不透了。
她跺足低语道:【这死鬼,为什么要将刘新拉走?明日农家大会时,刘新若是赶不回来,我心机岂非白费了。】
想到这些,她再也顾不得甘宁是不是会受罪,是不是会着凉了。她将甘宁往屋檐下一摆,道:【对不起你了,谁叫你爱管闲事,谁叫你爱喝酒。】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脱下身上一件长衫,盖在甘宁身上,然后,她便匆匆地赶回客栈去了。
甄荣走了还不到片刻,突见四条黑衣大汉,自对街屋檐下的暗影中闪了出来,两人奔向客栈。
另有两人,却直奔甘宁而来。
这两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矫健。
两人走到甘宁面前,瞧了两眼,其中一人踢了甘宁一脚,甘宁呻吟着翻了个身,又不动了。
那人冷笑道:【这醉老鼠,何必咱们费手脚。】
另一人笑道:【头儿吩咐的,只要跟那嫩羊在一起的人,咱们就得特别费心照顾。头儿的吩咐,想必总有道理。】
那人道:【不如把他抛到河里喂王八去算了。】
另一人道:【那也不行,头儿吩咐的,要留活口。】
那人叹道:【好吧,咱们抬他回去吧。】
这两人口中的【头儿】是谁?
为什么这【头儿】要吩咐特别留意甄荣?
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这些,可没有人猜得到了。
只见两条大汉迅速的抬起甘宁,立刻大步向长街那头走过去,但这时却正好有几条醉汉自那边高歌而来。
这几条醉汉脚步虽已踉跄,但看来还醉得不十分厉害,只因他们高歌,别人还大致可听得清。
他们大声唱着:【江湖第一游侠儿……就是咱们大哥甘宁……】
其中一人突然顿住歌声,笑道:【你瞧,那边有个家伙可比咱们醉得还厉害,竟要人抬着走。】
另一人笑道:【你可也差不多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那两个抬着甘宁的大汉,想必也不愿惹事,走得远远的──人走在街右,一人走在街左。
两边人很快就交错走了过去。
但醉汉中却突然又有一人道:【不对……不对。】
另一人道:【什么事不对?】
那人道:【我瞧那人,怎的有点像大哥?】
另一人道:【莫非是你眼花了吧。】
那人笑道:【嗯……我好像是有些眼花了。】
但却又有一人道:【咱们好歹过去瞧个清楚怎样。】
一群人喝了酒,兴致正高,这时无论是谁,无论提议做什么,别人都不会反对的,大家齐声道:【好。】
于是一群人回身奔过去。
那两条大汉瞧见有人追来,虽不知是干什么,心里多少总有些发慌,两人打了个招呼,拔脚就跑。
他们一跑,醉汉们也就跑开了。
一群人纷纷大喝道:【站住……不准跑。】
他们越呼喝,那两条大汉跑得越快,但这两人手里抬着甘宁这样铁一般的汉子,究竟跑不快。
还没到街尽头,醉汉们已追着他们,将他们团团围住。
两个大汉鼓起勇气,喝道:【朋友们,干什么挡路?】
但这时醉汉们已认出了甘宁,纷纷喝道:【呀,果然是大哥。】
【小子们,抬咱们大哥往哪儿走。】
【赶快将大哥放下来。】
喝声中,七八只拳头已向那两个大汉招呼了过去。两个大汉手里抬着人,也还不得手──等他们放下甘宁时,身子早已被打了十几拳了。
这些醉汉们武功虽不高,但拳头却不轻,再加上几分酒力,那碗大的拳头擂在人身上,可真够人受的。
两个大汉武功也不高,挨了这几拳,骨头都快散了,哪里还能还手,只有抱头鼠窜而逃。
醉汉们吆喝着,还想追。
哪知甘宁竟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醉汉们瞧见了,又惊又喜,围将过来,笑道:【大哥原来没有醉。】
甘宁也不说话,霍然站起,举起手,只听【劈劈啪啪】一连串响,每条醉汉脸上都被他掴了个耳光子。
醉汉们被打得愣住了,捂住脸,道:【大……大哥为什么打人。】
甘宁恨声道:【哼,一个耳光还不够,依我脾气,还要再打。】
醉汉们哭丧着脸道:【咱们做错了什么?】
甘宁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装醉?】
醉汉们一齐摇头道:【不知道。】
甘宁道:【我装醉,只因我正要瞧瞧那两个兔崽子是什么变的,瞧瞧他们的窝在哪里。谁知却被你们这些混球坏了大事。】
醉汉们捂着脸,垂下头,哪里还敢说话。
甘宁道:【我打你们,打得可冤么?】
醉汉们齐声道:【不冤不冤,大哥还该再打。】
甘宁道:【好。】
他手又一动,却非打人,而是自怀中摸出好几锭银子,往这些醉汉每人手里,都塞了一锭。
醉汉们道:【大哥这……这又是做什么?】
甘宁道:【你们虽该打,但瞧见我有难,就不要命的来救,可还是我的好兄弟,我也该请你们喝酒。】
醉汉们拍掌大笑道:【大哥还是大哥!有这样的大哥,莫说挨两下打,就是挨三刀,六个洞,可也不算冤枉。】
大家围着甘宁,哪知甘宁却又软软的往下倒。
醉汉们又大惊失色,道:【大哥莫非受了伤么?】
甘宁道:【胡说,谁伤得了我!我只是……唉,我的脑袋没有醉,身子却真的有些醉了,手脚都软软的没个鸟力气。】
醉汉们又拍掌笑道:【看来咱们的大哥虽强,可是这酒,却比大哥更强。】
一群人又拍掌高歌:【甘宁虽然是铁哟,烧刀子却是钢!甘宁虽然是天不怕,地也不怕哟!可就怕遇见大酒缸……】
甘宁站了起来,笑道:【莫要唱了。我说你们,可瞧见刘新刘相公了么?】
醉汉们道:【刘相公……刘相公方才还在找大哥。】
甘宁道:【现在呢?】
醉汉们道:【现在……哦,现在刘相公已和那酒楼的主人,骑着马走了。】
甘宁失色道:【骑着马走了……呀,糟了,糟了,这下子可糟了……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又是到哪里去了?】
醉汉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终于一人道:【好像是要去找两个人。】
甘宁急急追问道:【找谁?】
那人道:【找谁……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却瞧见,他们三匹马,是往那边出镇的。】
甘宁顿足道:【该死该死,方才那马蹄声,想必就是他们……】
要知他虽能听见马蹄声,但甄荣口中喃喃低语,他却是听不见的──他自然是多少有些醉了,只是醉得没有甄荣想像中那么厉害而已。
那醉汉道:【不错,他们的马,还走了没多久。】
甘宁道:【咱们此刻去追,只怕还追得着……兄弟们,快替我找匹马来……快,不管你们是偷是抢都可以。】
甄荣匆匆走进客栈──这几天,客栈的大门,是长夜开着的。掌柜的过来赔笑,店小二过来招呼。
但甄荣全没瞧见,也没听见。
她垂头走了进去,心里一直在嘀咕。
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呼道:【前面的相公请留步。】
甄荣一惊,回首,只见两条黑衣大汉,大步赶了过来。两人脸上都陪着笑,看来并无恶意。
但甄荣却瞪起眼,道:【我不认得你们,你们叫我干什么?】
黑衣大汉赔笑道:【小人们虽不认得公子,但我家主人却认得公子。】
甄荣道:【哦……】
那大汉道:【我家主人,有件事……咳咳,有件事想找公子。】
甄荣道:【什么事?】
那大汉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想请公子去……去喝两杯。】他人虽长得魁伟剽悍,但说起话来,却吞吞吐吐,其慢无比。
甄荣皱眉道:【喝酒,深更半夜找我去喝酒?哼,我看你家主人必定……】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易容,世上已没有人认得自己了,不禁厉叱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大汉笑道:【我家主人就是黄……】
甄荣叱道:【我不认得姓黄的……】
那大汉道:【但……但我家主人却说认得张公子,所以才叫小人前来……】
甄荣怒道:【你瞎了眼么?谁是张公子?】
那大汉上下瞧了她几眼,又瞧了瞧他伙计,讷讷道:【咱们莫非是认错了。】
甄荣大怒道:【混账……以后认人,认清楚些,知道吗?】
两条大汉一齐躬身道:【是,是,对不起……】
甄荣虽然满肚怒气,但也不能将这两人怎样,只得【哼】了一声,转身而行,嘴里还是忍不住骂道:【长得这么大,却连认人也认不清,真是瞎了眼睛……】
她喃喃的骂着,走入长廊。
只见几个妇人女子,蓬头散发,抬着软榻,哭哭啼啼走了出来,榻上蒙着条白被单,里面像是有个死人。
妇人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哭得甚是伤心。
甄荣皱眉暗道:【真倒楣,好的撞不着,又撞着死人。】
但她也只有避开身子,让路给她们过去。
妇人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走过甄荣身旁,有个老婆子手一甩,竟把一把鼻涕甩在甄荣身上。
甄荣更气得要死,但瞧见人家如此伤心,她又怎能发作,只有大步冲过去,冲向自己的房间。
幸好,房间里一无变故,张富还躺在那里。
张富被甄荣点了睡穴,此刻睡得正熟。
甄荣一掌拍开了他的穴道。
她满腹怒气待要发作,这一掌拍得可真不轻。
张富【哎哟】一声,醒了过来。
甄荣道:【你倒睡得舒服,我却在外面倒了一大堆穷楣。】
她也不想想别人可是不愿意睡的,也没有人叫她出去──漂亮的女孩子若是不讲理,别人可真是没法子。
而此时此刻的张富,却更是没有法子。
他被甄荣如此折磨,伤势非但没有减轻,反似更重了,目光更是黯淡,几乎连呻吟都无力气。
甄荣道:【你可知道刘新方才竞走了。】
张富叹道:【我……我怎会……知道……】
甄荣道:【我只担心,他明日若不回来,我心机岂非白费。】
张富道:【不会的……如此盛会,他……他怎会不来。】
甄荣想了想,展颜道:【不错……你这一辈子,就算这句话最中我意……好,瞧你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我就让你睡吧。】
张富道:【多谢。】
又叹了口气,道:【连睡觉都要求人恩典,向人道谢,你说可怜不可怜……】
甄荣也不禁笑了,于是不再折磨他,在墙角一张短榻上倒下,不知不觉,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甄荣也的确累了,这一睡,睡得可真舒服。
但她醒来时,张富却还在睡。她皱了皱眉,又不禁笑了笑,下床,穿鞋,拢头,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推开门。
突然,一个人自门外撞了进来。
甄荣一惊,但惊叱之声还未出口,她已瞧清了这个撞进来的人,便是那在张富眼中不值一文的王商。
王商也站稳了身子。
他眼睛红红的,神情憔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甄荣知道昨夜这一夜必定够他受的──世家的公子哥儿,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她不禁笑道:【你可是在门外睡着了么?】
王商红着脸道:【我方才来时,听得里面鼻息,知道两位在沉睡,我不敢打扰……】他偷偷瞧了那边的张富一眼,讷讷接道:【所以我就等在门外,哪知……哪知却倚在门上睡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瞧了张富好几眼,也瞧了甄荣好几眼,目中的神色,显然有些奇怪。
甄荣笑道:【我这位侄女染得有病,夜半需人照顾,出门在外,又未曾带得侍女,我只得从权睡在这里,也好照顾她。】
王商被人瞧破心思,脸更红了,垂首道:【是是。】
甄荣道:【我吩咐的事,你做了么?】
王商这才抬起头,道:【都已做了,我……小侄昨夜,在一夜之间,将那一个刘新的作恶之事,说给了五十七个人听……那刘新绝对还不知道。】
甄荣道:【好。那些人听了,反应如何?】
王商道:【农家弟子听了,自是义愤填膺,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有些人立刻就要去找那个刘新报仇,还是小侄劝他们稍微忍耐些。】
甄荣道:【别人又如何?】
王商道:【别的人听了,也是怒形于色……总之,那个刘新今日只要在农家会上出现,他是万万无法再整个人走出来了。】
甄荣恨声道:【好……好好,我就要看他那时的模样……我当真已有些等不及了。现在已是什么时刻?】
王商沉吟道:【还早得很,只怕还未到……】
却见个店伙探头进来,赔笑道:【客官可要用饭?】
甄荣道:【用饭?是早饭还是午饭?】
店伙赔笑道:【午时已快过了,小的已来过好几次,只是一直不敢惊动。】
甄荣道:【呀,原来午时都已将过,快了,快了!】
想到刘新立刻就要祸事临头,她忍不住要笑出来──但不知怎的,却又偏偏笑不出来。
她咬了咬牙,道:【好,摆饭上来吧。】
店伙一走,她又喃喃道:【吃过了饭,咱们就得出去,王商,你可得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杀人。】
王商叹道:【可惜只怕小侄还未出手,那个刘新已被人碎尸万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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