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接过酒,用筷子沾了些酒尝了尝,就知其中有药。“果然不错。”他低沉着声音,暗自哂笑。
他瞪了一眼店小二:“果然很阴险啊!”
冷意骤然升腾。
店小二一惊,吓得后退两步。
那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浑厚,很有力,哪里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反倒如一个中年的男子。那是一个他觉得好熟悉的声音——渐近了那日痛斥他往酒里掺水的男人的声音!
“你是!”
“没错,是我。你们在酒中掺水不说,竟然敢下这等阴险狡诈的药——南疆柔骨散,由此滥杀无辜掠夺财货,视人命如草芥,天理不容!”那老者猛地揭下了人皮面具,起身,冷哼道,“三爷我姓程,名三叶,江湖名号三夜先生!”
店小二吓得不敢说话。“三夜先生”大名鼎鼎,今日竟现身这乡野小店,并且,声色俱厉地指责他们的恶行!他当真是劫数难逃罢!“上次我口含甘草丸,毒入口而散,我一时疏忽没尝出来,却没有中毒。你们是南水寨的人?”三夜先生质问道。
小二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三夜先生双眉一挺,揪住小二的耳朵:“说!”
“哎哟……是……哎呦喂大英雄大老爷大神仙您老人家轻……唉呀……”
“店主可是刚才那喝酒的?”
“不是……啊呀妈呀……”小二不住地怪叫,疼得龇牙咧嘴,也不知他是不是装的。
“能言善辩不学好,做这等勾当,不杀了你已然是轻的了!店主是谁?说!不说我就让你……”三夜先生冷笑着,往桌上随手一拍!“有如此桌!”
他话音刚落,那木头桌子咔嚓一声,齐齐碎成四片,翻倒在地!桌上的碗筷竟然稳稳地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它们只是向下平移了几尺。
此时,来往过客甚少,并没有旁人亲眼见到这一幕。
店小二早已吓得尿了裤子。
“我……我说!”
三夜先生松了手:“快说!”
“小店……的店主兼账房先生……都听命于顾……顾公子和……南水寨的……南水寨的差遣……”
“顾公子?”
“小……小的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南水寨的公子白衣……”
“是他?顾茂笙?那刚才那小子是他师兄,难不成也是南水寨的?”
“不是。那小子……”
“打嘴!”
“他他他……我第一次见到!”
“哼。你们这儿可算得是客栈?”
“算得算得!后院有三间房子和马厩……”店小二又想推销生意,一见三夜先生严肃的表情,不敢再胡扯。
“你,带我去见你们店主,不许对他说任何话!乖乖在一边等着!”三夜先生喝令道。
————“我已然自名周白砚,和周游坤有说过话。师弟,我想让你帮我的,就是接近周游坤,协助我探查到他的底细。”周皖的语声很是沉重,“毕竟,这涉及到你师娘——唉。”
“何需师兄再跑一趟!”顾茂笙热情地拍拍胸脯,“我代你去查周游坤,你不必亲自出马,你师弟我,保证完成任务!”
“师弟,你真的可以?”
“那可不!师兄你放心,事关重大,我绝不会这时候掉链子!”
周皖选择相信。
虽然顾茂笙做过很多“违逆”之事,不过他俩终究是同门。
这是周皖。
这只是周皖。
他不知道别人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好,你先在这歇歇,我去那边看看——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周皖听见了店小二发出的杀猪叫与鬼哭狼嚎,顾茂笙当然也听见了,只不过他俩一个想“多管闲事”,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周皖拿着谦常剑来到院内。
没人?
他回到店堂里。
破碎的桌子,完整的碗筷。
那是高手留下的痕迹。
难道是那个老者?他们又去了哪儿?
周皖回到院中,屏息凝神,他听到了最里一间屋子里的声响。那是店小二恐慌时发出的声响。
恐惧是有声音的,当局者会紧张得听不见,局外人常常不以为意。
周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近了。
“不错,我是这儿的店主。”那是个屠夫般的粗豪声音,像刀,像刺,让人很不舒服。
“这屋子里有股怪味。”
“哦?”
“不止一股。”
“的确。”
“汗味,血味,化尸水的味儿。”
“血红色的来源,被你看透了。”
“你还没发觉你们的秘密已经暴露了吗?”
“我没有秘密。有秘密的是顾茂笙。我不是杀人的。”
“我知道,是他。”
周皖几乎要脱口而出:怎么会是茂笙!
“你们在酒里下药,而后劫持他们到这里,再把他们处理掉。”
“我只是负责打扫。”
“真的?可这里头暗含玄机啊。”
“被你说中了!”那店主也不知扳开了哪一个开关,屋里隆隆声大作。
“天!”店小二嗷地一声大叫。
“卑鄙!”一个男人怒喝。
周皖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敢妄入,便凑近了门缝。只见屋里的地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是蜡黄色的液体,掺杂着红色,店小二可劲儿扒着地板边缘,坚决不松手。他的鞋距离那浑浊液体的液面不过几寸。一个肥胖的男人站在屋脚唯一的立足点冷笑,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也就是那“老者”,竟然倒挂在房梁上——看得出来,他是急中生智跃上房梁躲过了劫难,虽然有些狼狈,好歹保住了命。
“多管闲事。”那肥胖的男人冷哼,“你知道了秘密,我自然容不得你,此处还有后着呢。至于你——胆小如鼠,泄露了秘密,自然留你不得!下去吧!”
一排锐箭被机关推上了木板边缘,朝向各异。
店小二在射程内。若是那老者不会武功,只怕也难逃一死。
箭出!
周皖不知老者是三夜先生,却知道他武功极佳,便拽开门,冲进去——去救店小二。
店小二见利箭袭来,大惊失色,险些松开了手。他的鞋沾上了蜡黄色的液体,他的身子却被提了上来。
周皖在门外,侧探身子,右手抓住了店小二的胳膊,穷尽力气去拉,左手谦常剑挥出,击飞了射向他二人的箭。
“又来一个!不过你小命不保!”
屋内只有那胖子所站的角落还有店小二扒住的地方有一点点不足只脚站立的地板,屋外自然是平地——不过……
一片薄刃刀片平平从门上落下。
周皖还在竭力拉店小二。
他的身子的确已踏入了门内。
他好像很快就会被劈成两半!
“叮!”
一截断箭横空飞来,竟然打飞了那把刀。
刀落在门外,和周皖的右腿只差毫厘。
三夜先生。
“还真不是头一次见到你这种死性不改的恶棍。”三夜先生大笑,似是与那“救命一箭”无关,径自对那肥胖男子喝道,“三爷我,容不得你!”
那肥胖男子的脸色白得可怕。
“多谢三爷救命之恩!”周皖致谢,连忙把小二拉出了阎王殿。
可是店小二的鞋尖已然变黑。店小二连忙脱下鞋。
可他突然发现,他的脚趾也有了灰黑色的痕迹。
“刀!刀!快!”他恐慌地吼道,顺手抄起那被打飞的刀片,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脚趾。
血。
周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幸好他立刻转念,在小二腿上连点数下,止住了血,又取出金疮药敷在他足上伤处。
他没看到断趾上的血变灰了,变黑了,和残肢融成了蜡黄色的液体,渗入土壤。
“你别急着照看我!我怕程三爷出事!”店小二满脸痛楚之色,却仍旧挂念着三夜先生的安危——这倒奇了,他竟然不恨三夜先生揪他的耳朵恐吓他。
“程三爷?”周皖连忙向屋里张望。
程三爷倒挂在梁上,并非手无寸铁。
他手里夹着四五支箭,嘴里还衔着一支。“看不出来你武功还……还不错!”那胖子抖抖索索,嘴角兀自挂着一丝冷笑。
“呸!”程三爷吐出嘴里的箭,不屑道,“箭上有毒,甘草可解。”
“你怎么……”那胖子一惊。
“我可是个游方郎中。”程三爷哈哈一笑,顺手掷出了箭!箭引风声,呼呼作响。这气势,这力道!
周皖看着,心觉程三爷无事,便转过头想与小二解释。可是小二不见了。
小二不见了?
周皖额上冒出了冷汗。他怎么突然没了?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这似乎是个陷阱。
细微的声响擦过周皖的耳畔。
极近。
周皖既闻,匆忙扭过头,拔谦常以施孔雀开屏,挡针。身后没有人,可是有源源不断射过来的针!带着甜香气味的针!
甜香,使人一阵眩晕。
不过是几发暗器,伤不到他。
“谁!”周皖一个“鹞子翻身”又一个“燕子穿云纵”躲过了数十发暗器。
身着白衣的顾茂笙突然出现了。
他一脸惶急:“师兄!”
“别过来!”周皖一面打暗器,一面侧向顾茂笙喊着。他竟然被暗器迫得不能移动位置,既是因为暗器细小难以预料,更因为他觉得头昏,难以运气抵御。大概是那股甜香!
怎知——顾茂笙假意退后,突然掏出了一个小口袋,走到上风向,打开袋子,任一团白色的迷雾随风飘去。
周皖没能意识到。
他只吸入了一丁点儿白色粉末。
天在晃地在晃,房子在摇墙在摆动,秋风在从四面八方吹来,花香蜜香在身边流连,天蓝与漆黑交替划过,蜂鸣般的破空声时断时续,一团红一团白一团蓝在空中飘飞,幻化成数不清的斑点……
脑后猛地受到了重击。他顺手拍去,却是拍上了土地。
周皖紧紧闭上了双眸,牙关紧闭,四肢僵硬。
顾茂笙服下了一粒药丸,捂住口鼻,等了一会儿,走到晕倒的周皖身边,捡起了谦常剑。
剑起,剑落,风涌,剑飞。
血。
血竟然是从剑柄处飞溅下来的。
那是顾茂笙的虎口被震裂了。
血落在顾茂笙身上,一个个鲜红色的点,飞溅的血梅花。
血落在周皖身上,绛紫色的痕迹,那是一路斑驳的影子。
“人,都是你杀的。”
顾茂笙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不住战栗。
“人,总是要杀人。”
顾茂笙抿起嘴唇,咬牙。
“人,总得有人性。”
顾茂笙举起了手,打量着血中的光影。
“人,束手就擒吧。”
一双有力的手钳住了顾茂笙的皓腕。
“公子白衣,听起来像个小白脸,没想到不光是脸白,这手啊……”三夜先生突然不再说了。
他适才令顾茂笙剑下留人,本以为周皖并无大碍,只是他未想到周皖是中了毒,极其危险的毒,让他倒吸冷气的毒!
“人,做事别太狠!”三夜先生苦叹,“解药!”
“我没有。”顾茂笙长吁了一口气,“”
“你似乎并不怕?”“死也不怕了。”“天大的胆子。”三夜先生恨恨道,“重花魈,繁月谣,三步尽逍遥,半日余萧条!两种药你通通都下了,只怕……”
“没人救得了他,对么?”顾茂笙淡淡接了一句。
“我……能救。”三夜先生苦笑,底气并不太足。其实他也没几分把握。
重花魈,繁月谣各自是两种诡异的药,都出自毒门杜苑。两者混在一起,江湖有言:凡此中毒者,无一不死。除非毒门杜苑大发善心,否则……
然而江湖传言道这张救命药方在一次战乱中被烧成了灰烬。所以这解药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却不知哪里会有——自己配制的话,周皖就是个实验品了。
“放手。”顾茂笙还大言不惭。“年纪轻轻不干好事,枉你二人同门一场!”三夜先生松开左手。顾茂笙的左腕已然变得淤青。“放手。”“不能这么便宜了你。我本应把你点住,照看完他再来收拾你。谁料你不惜用药逆行经脉这样久,日后免不了百死千回。你赶紧滚!”三夜先生暗取自己特制的短针,刺入顾茂笙后颈,松手,“多活两三年,让我去抓你。”
顾茂笙逃了——他向屋内望了望,“吴三,你死得值。”他走出店门,风一般地跑了。
三夜先生俯身探周皖鼻息,还好,还有气。“也许只能这样了。从经脉入手,逐一破解,和针灸草药。只有甄未迟……他若来了,兴许还能帮忙……”
有人来了!
三夜先生不敢移动周皖,他生怕这种诡毒会突然发作。
他来到店中,隔帘望进。
来的是个女子,她看了看破碎的桌子,又看了看趴倒在柜台上脑浆迸裂的店小二,脸色煞白。
三夜先生掀开帘子。
那女子转头,神情,自绝望中升起了一分希望。
“你见到自称周白砚的周皖了吗?”
三夜先生没答话。他看到了她衣角上的图案,玄城。他看到了她袖口的字,葬。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