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扬烈烈的巨帆下面,无风正用铁片一来一回地刮着半成型的骨箭,这时候已经磨着第三支了,只觉得这一天的时光很是缓慢,天明和入夜容易令人混淆,不管是是什么时候,天色总是阴沉得让人感到压抑,这时,天空开始有大片雪花飘落,证明了晚间开始降临。
铃闷在密闭的空间里,紊乱的心思像球外的雪点,东飘,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间,她顺嘴嚼着淡青纹的腰纱,枕着脑袋慵懒懒观察着天空的变象,口中却发着似答非答的声音。
麒麟平静地躺在无风身旁,这只小东西自从上了船,就不敢离开无风五步之遥。
魅痴悬坐在高高的桅杆上,青色的双眼专注着远方,它枯瘦的手一只敲打着木柱,一只抓着自己的胸脯,它面部的松弛肌肉因为咬着牙而蹦得紧紧的,神情就像在忍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每到黑夜这种属于孤独的时刻,它的躁动总是在潜滋暗长,这样克制着不消多久,无风敏锐的话锋便顺理成章地点燃了它暴动的怒火。
“知道吗,我昨夜差点被困死在房间里,那很大程度上是拜你这混蛋所赐,如果你今后再敢耍心眼,让我栽跟头,我会毫不犹豫地打爆你的头”。
“。。。。。。”
“你说引渡人不太喜欢在黑夜出现,那为何白天也没见到有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
“嘿!怪物,你老实告诉我,我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嘭!
魅痴从天而降,不耐烦地踱步:“你又问,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真这么想知道?”它大喊着:“络因,那个引渡人,那个臭老鬼,我用和你一样的问题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他说等待,我问等到什么时候,他只会回答'等到运气来临的时候',啊!他一遍又一遍地和我说,如果候鸟飞过,就能引导着巨船驶向我想去的地方,在此之前怀着臣服的情感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等待中,不断为那些可恶的骨头增添光彩,我总在怀疑,那死老鬼到底是在拖延时间,耍什么把戏,故意让我们受困于自己的无知,只是一味地等待,傻乎乎地等着就可以出去吗?你看看,两百年了,那些蠢货等到了自己化为一堆泥土,只有我苟延残喘到现在,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该去往何处,那个骗子,他把我骗到了现在,让我变成了一片空白,忍受地狱一样无穷无尽的孤独”。
魅痴焦虑地来回蹦跳,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大声,它几乎已经忘记了无风的存在,一心想要描述它的无奈,悲哀和愤怒,青色的眼中闪着怨毒的光,突然间它停了下来,紧握着双拳,“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你这个倒霉的可怜虫”,它猛然转过身面对无风,“自以为是的傻瓜,跑到这里简直是自寻死路”。
无风被它的神色唬得脊背发凉,抓过球慢慢地站了起来,魅痴一边将对方逼得退怯,一边说着疯狂的言语:“你唯一做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球带到了这里。。。。。。多么完美的东西啊,如果有任何生灵应该拥有它,那也该是我,而不是你这蠢货,它是我的,它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把它给我!”
它用邪魅的青眼饥渴地盯着无风,无风没有再和它说话,小心翼翼地往后移动,直到一个骨架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障碍为止。
“听话,给我,拿来吧,把手伸过来”,魅痴一只手要着,一只手握着一根长长的骨箭,用更委婉的声音说:“你整天守着它也是提心吊胆,你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抢走它的,因为你实在太胆小,太懦弱了”,它大喊着,发狂似的越过了骨架,想要抓住无风,原本就丑陋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愈加丑陋,眼中冒着熊熊的怒火。
无风躲了开来,再度利用骨架挡着对方,可那怪物咄咄逼人,他只剩下一个选择了:无风颤抖着手举起那支半成型的骨箭,很快地向魅痴刺去,却被魅痴猛地挑飞,无风一惊,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腰间的牙刃,连贯着四处乱窜。
麒麟慌乱逃远,寻了个角落躲在里面。
有人慌乱躲避,而有人却在幸灾乐祸,被惊扰的铃兴致盎然地观看着外面的打斗,心想这无风小人可实在差劲,个头比人家还大,竟还被打得屁滚尿流,她不断地敲打着球面,恨不得破出牢笼参与到混乱中去。
“该死的小鬼,你最好足够地敏捷,不让我抓到你”,魅痴大吼着,完全失去了理智,“你想要独占那个球,简直是妄想,你去死吧”,瘦小畸形的身体,在这时甚是灵活,几个徘徊里无风都差点被它戳到,当它飞扑朝无风后背,恶狠狠地刺下去之时,无风冷不禁地刹步转身,丢下了手中的球,携着一根早准备好的巨骨,将半空飞来的魅痴狠狠地一棒扫开,魅痴重重地砸往船桅,定格了一秒又从船桅上跌落到地面,震得地板一声咕咚。
无风举着巨骨站立在它面前俯视这它,造成了大片的余阴。
魅痴受着疼痛蜷缩起来,仿佛意识到被自己的冲动所害,这个可怜兮兮的生物被彻底打败了,一忽儿,它开始抹着眼泪嚎啕大哭:“我刚刚做了什么,啊,我是无意的,我的朋友。。。。。。。我有没有说过你很仁慈,你看,我现在毫无反抗的力气,仁慈的你不会杀我的,对吗?”青色的瞳孔变回了苍白,盲目的恐惧使它的面容变得很是憔悴,楚楚可怜。
无风听着它的告饶,没有做任何回答,心底的恻隐之情却不知不觉被“搜寻”了出来,看着它畏畏缩缩的身影,他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如果自己一直被困在这里,指不定也会变得和它一样,渐渐地,他放下了巨骨,可魅痴疯狂的话语和那张狰狞的面孔一直徘徊在他脑海,满心贪婪的**和愤怒在记忆里挥之不去,逼得他再一次举起巨骨,面色严厉,不再心软,奋力地劈了下去。
“咚”
魅痴的脑袋发出犀利的摩挲,耳朵与脑袋被威猛的力道硬生生地剥离,它惨痛一声,咋坠在血泊里,荡起血花一片。
眩晕的铃看见了那惨不忍睹的那一幕,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睛,她可从没想过无风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和那瘦骨嶙峋的家伙打架,打赢了也就算了,怎么能那样伤害它啊?
无风喘着粗气,视野迷迷糊糊的,只隐约看到有血水流到自己脚下,诡异而妖靨,他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莫名其妙、属于杀戮的暧昧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涤荡着他的心神,让他的一身一态都似在接受着一场仪式的洗礼。
他睁开眼,视野还是一片混沌,似乎身处在一团充满阴影的迷雾里,然后,慢慢地,有许多地方的迷雾渐渐散开,船帆如同太阳下的灰尘四处飞舞,波涛和风声在耳边交错,他坐在地上,视野越过了地面妖靥绽放的血花,绕过滚动的球,最后定格在了无数影像里:雪的天地,剑峰层峦,白色的雪鸢穿梭其间,煽动空气里的白雪流转,白玉般古老图腾的地面上,飘落的冰渍被寒风卷起,梦幻的白发在飘雪间轻盈舞动,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领域,却有种久而重逢的即时感,仿佛自己曾经是属于那里的,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极力地回想,接下来,又是曾几何时见过的景象,鲜红的血液在指尖跳动,不断滴,不断滴,血珠融入地面,地面化为了一片血海,瞬间染红了视野,距离遥远,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影像变动着位置,整个视野似乎都凝聚了,变得无比沉默,他的视线穿透了所有黑暗的尽头,看到了那白发飘扬的人影,她被无尽的炽焰焚烧着,但一双冷得让人窒息的眼睛却与自己的视线对上了,他忽然移不开眼,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魔力,红色的恐惧,他的脑神经像撕裂般的痛,他努力想要记起什么?终于,他昏昏沉沉地吐出了两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字眼——冥陌。
一切存活的希望都被剥夺了。
那一双眼睛,恍若来自地狱的万年寒冰,永不得安宁,下一刻,那双眼睛竟然闭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近距离的眼,他知道对方在瞪视着自己,那是一种苍劲的,带有摄人心魄的意志,那个意志朝他袭来,几乎像是只实体的手指一样伸向他,很快地,他就会锁定这个目标,知道无风在何处,他触碰到一个身体,接着听见了自己大喊着:醒来,快醒来。。。。。。
然后,从另一个强大的力量传来了一股思波进入他的脑中:冥陌?你看到了什么?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
。。。。。。。
“啊,明白了,由于杀念牵引出了深藏的魔障,加上与吾力量的共鸣,于是,接触到本该遏制在远古荒原里的往事?”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带有种空洞的威慑力。
球中的铃,惊恐地发现周围的气息变得极冷,分明是一股源自无风身上的恶寒。
铃看见那人将手探朝无风的天灵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又感受到了无风身上的恶寒正慢慢地减去。
两种魔力在无风脑子里纠缠,无风在其间备受煎熬,下一刻,他恢复了意识,他是无风,不是那声音,在短暂的瞬间,他拥有了决定自己意识的权利,他要醒来。。。。。。。
“你真是一个异数”,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了。
无风清醒后,觉得身心疲惫到极点,只觉大半生命被耗尽了一样的虚弱,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有一道灰影从面前站了起来,他抬起头,就像高山仰止,看见了那个灰袍老人,鼻梁高挺,面容清瘦,须发皆是灰白,体型却如年轻男子一样高大硬朗。
“你是。。。。。。”
“吾有着很多名字,法尘,因果的见证人,死亡的收集者,而你可以叫我络音”。
“络因?”无风嗫嚅着琢磨这个两个字。
“嗯,你喜欢趴着说话?”
老人走到船边,铃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到他用一种自在的姿势坐在围栏上,他的身后是暗淡阴沉的天色,但老人侧影的余晖却如烙印在光明里的剪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奇震撼,这时候,麒麟也跑出来了,至少说明了那老人身上没有危险的气息。
“很奇怪,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不是感觉,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直觉”,无风轻声问。
“我见过无数人,而你是其中一个”。
“你是船主?引渡人?”
“引渡?别人这样告诉你的么?我致力于因果的观察,而不引导,指挥,说服,我不能扰乱因果的自然力量”,他的声音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情感,“所以我不是引渡人,真正引渡的是我们所接触的这只船,还有一面无处不在的法尘镜”。
“这里不属于疏离,对么?”
“嗯”。
“那请你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无风一向漠不关心的眼神,这时转变成了一种罕见的期待,他只觉得这里视野所能瞧见的东西太少,这里弥漫着一种隐秘的宿命气息。
“这里起初是不可名状的,因为它是所有时间和空间的裂痕,一个空的境地,一个能通往所有时间的交叉道,通往所有空间的渡口,吾将它视为六尘的缩影,因为这里总会进来些外客,来自相同的,不同世界的,琐碎的、平凡的、奇异的生命,我解读所有生命的特征,气息,故事,灵魂,任何显于他们身上的特性,即便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但数不尽的生命从这不断来去,消止,我能窥探到一切,总结出一切,透过不断的观察组织成了一副完整的世间相,收敛成了六尘的缩影,这片海也因此得名,你或许会看见它浩瀚无边,其实是你的视野欺骗了你,六尘海不过是时间和空间裂痕里的浮游点,你或许会感触到海风和潮水昼夜不息,其实是你的感官欺骗了你,这个世界是一个你想不到的安静点,在这里,很多东西都是停止的”,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平淡的,丝毫没有任何被渲染的情感。
这是一些超脱无风思想程度外的知识,老人看出他的迷茫,又说道:“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异数能听到弦外之音,洞穿看不见的玄机,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无风只觉在聆听着一场虚无缥缈的教诲,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他才挤出了几个字,“听不懂,最主要的是这对我要离开,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不想被困在这里?该怎么做呢?”
“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运气来临的时候”
无风没有再继续这个苍白无力的话题, 他换了个话题问: “我们能来到你所说的这个渡口,是你的安排么?”
“不是我,这属于法尘镜的职责,一面无处不在的法尘镜,安排一些想要通往异世界的特殊生命途径这里”。
“我昨夜经历了很多的想不清楚的事情,那些房间难道不是你操纵的么?”
“在这里,我能操纵事物进程的方式有许多,只需要掌握彼此间的联系,可我说过了,我只致力于观察,而不选择操控”。
“那是船自己。。。。。。”
“不全是”,络因打断了无风的猜想,“房间是特定的验证方式,能触摸到验证方式的,你是极少数中的其一”。
“用来验证什么的?”
“验证充满未可知因素的生命,徘徊在因素里引发的结果,要么是前进,要么是终点,不管是什么,都将接受一场末日的启蒙,你是未可知因素里最特殊的,如果不是你,那些房间再过几千年也不会启动,不过,你能进入里面除了你自身的原因,还有一股本不该存在的力量引导着你,相信你多少已经感受过那股力量的存在了”,络因说完,目光转向了魅痴。
无风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轻声问:“他死了,是么?”
“你希望它死了,还是活着?”
“我。。。。。。”无风想了一会,低下眼,嗫嚅着:“我不清楚”。
“犹豫,说明良心未泯,那我告诉你,它还活着”。
对于络因断然的回答,无风自是一愣,想不到那怪物的命竟如此硬,他又道:“这个怪物活了两百年,难道它的**是静止的,它在这永远也不会老死么?”
“由于感官原因,你暂且可以认为它的**兴衰是静止的,可不要连它的精神也一并归纳了,精神在永远延展,但永远并不是无限,你的一刻或许是它的两百年。它是一个堕落的精灵,性情不定的过客,也是在这里存在的比较长久的另类,其他生命在经历漫无边际的等待后,错综复杂的心态最终变成一种名为病态的等待,麻木地呼吸,忘却了自己为何而来,往何处去,丢失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意识完全服从于不可改变的现状,停止了思考,**随之物化为泥,可它在内心却同时融合了顾影自怜和对新生命的渴望,两者相互抵抗,相互影响,形成了一种不可多见的奇妙平衡,让它继续存在”。
“精灵? ”两天来,无风对他的总结就是一个悲观,压抑,胆怯,孤独,精神错乱的可怜虫,此刻他看着它趴在地上,竟有些不忍于心,两百年的囚禁,足以磨灭一个人的生存意志,可它却坚持到了现在,这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物种?“据我所知,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并不是只有乘船一种办法,对吗?”
“你想说什么呢?”络因移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能以极快的速度自由往返于两个世界,那人叫醉舞”。
“醉舞?没有这样的人途径过六尘海,更没有用速度能打破六尘枷锁,往返两个世界这类办法,六尘海是必经之路”,络因的语调是理智的,平淡的,带着别人永远不能否认的震撼感。
无风皱紧了眉,眼睛里闪过骇然,又道:“不可能没有这样一个大活人?”
“或许你说的那人不叫那个名字,至少在途径六尘海的时候不叫,或许那人用了从来没有谁尝试过的新鲜法子,将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一分为两半,派往两个不同的空间世界”。
“还能这样?”无风心下好生骇异。
“没有看见过,不代表不可能”。
“他和我是一起的,你有办法放她出来吗?”无风捡起球,上前两步递朝络因。
被搁置了许久的铃心里终有些赌气,此刻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尽可能地凑近络因,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
“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络因像是在对球中人说,又像在回应无风,铃却在这时停止了说话,黑珍珠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她的嘴又动了动,然后络因竟然接上话了: “炙灵珠来自古老的龙一族,你能待在炙火珠里而不被焚成灰烬,可谓是被巧妙安排的因果,炙灵珠有着诸多用途,其中一种相信你马上就可以运用到了,我没有办法放你出来,因为包裹你的是一股强大的灵力”。
络因只用平静的话语,就将铃的希望和期待彻底制裁了,她拉怂着身体,倒在球里扭滚了几圈,接着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无风想要再说点什么,可络因已经起身准备离去,似有似无地叹道:“感谢你陪吾聊了这么久。。。。。。很长时间了,没说过这么多的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他从无风身边走过,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离去,当他消失在夜幕中时,用苍老而具有震撼力的语调留下了迟来的迎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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