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每每提到王朝覆灭的事情的时候，人们总愿意把原因归结在当事的一二个人身上，就像秦的灭亡要怨二世的无能，北宋的迁变要恨赵构的不抵抗，而明朝的终结又要怪崇祯帝杀了袁崇焕。其实，一个王朝的衰亡正像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不是谁振作一下就能使其痊愈的。须知绝症的患染，并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一事就可以导致的，那是众多因素作祟，又日积月累的结果。同许多事情一样，王朝的覆灭不能只看结果，更要看一看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前面涉足的人的罪过或许更大些。
这一天，元家升进门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对他的母亲说：“妈，这是耗子药，我从村委会的桌子旮旯里找到的，家里可以用。”
乡下人是不以耗子为意的，即便是耗子上下乱窜，也可以相安无事。所以，母亲有些不理解，问道：“耗子药，咱家用得着吗？”
元家升说：“怎么用不着，老鼠满地跑，用不着耗子药？这种药，很厉害的，人吃了也会被毒死。”
元家升说完话，煞有介事地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他，若有所思，然后说：“你是说用这东西……”
元家升说打断了母亲的话道：“用这东西怎么样？用这东西给老鼠吃。这东西是甜的，老鼠自己就会找着吃。你只要把它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就行了。”
母亲点着头，接过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一处墙旮旯里。
这些天，两间上窑里的动静稍微小了一些。奶奶张秋凤被关了几天之后，精神状态就渐渐地不像先前那样亢奋，只是在嘴里还在念叨着铁匠，却不再到门口来吼叫，躺在炕上，看着窑顶子呓语。
元家进在那天遭了父亲的勒脖子之后，虽说是最终战胜了父亲，但是自小就生成的惧怕父亲的心态使得他也有所收敛，偶尔出到院子里，也只是朝着奶奶的屋子张望一下，看到父亲瞪着凶恶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就立刻辟易。再加上奶奶那边也没有了呼唤的声音，于是也就只能平静。
只要天气暖和，元学文就在院子里坐着，用了他的玩世不恭的眼神看待着眼前的一切。儿子在台阶上朝着东上窑窥望的时候，他也就用这种眼神看定他，在元家进的感觉里，那就是两把带着倒钩的剑，用尖利的锋，刺穿你的皮肉，勾出你的鲜血来。看到这样的眼神，元家进的作为疯癫文人的心，也要关闭起来，变作一片黑暗，连顺口溜也编造不出来了。
元家进回到自己的屋里之后，院子里就只留下元学文一个人，四周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阳光照射下来。偌大的院子长久没有人打扫，垃圾遍地，这里那里长出了绿色的草，像一个空旷的坟地。有时候，他就摇动着轮椅，从哪些小草的身上压过去，目的是想碾死它们，一减少院子里的萧条的意味。
这一天，他的弟弟元学武回来了，给母亲买回来一大包吃喝的东西。元学文的眼睛也格外地亮堂起来。弟弟回来是他最盼望的事情，除了能给他一些钱之外，就是因为他可以和弟弟说一回话，诉诉心里的憋屈。
元学武早已知道母亲变成了老年痴呆症患者，也知道他和元家进之间那些荒唐疯癫的事情，是他的侄儿元家升告诉他的。所以他看到母亲被锁在东上窑的事情时，就不感到惊讶。母亲刚见到他的时候，还能知道他是自己心爱的儿子，也还能感受到被囚禁的痛苦，因此拉住儿子的手哭得泪眼婆娑。元学武想到母亲过去对他的恩爱，也禁不住跟着垂泪。但过上一会儿，母亲就变得痴傻起来，将他认作是铁匠单明，眼睛里流露出淫邪的光泽。
“嘻嘻，你是出远门去了吗？现在回来了，还给我买回来这么多好吃的？”母亲的两只手又不自觉地伸出来，似乎又要搂抱他的情人，“你一辈子都不能忘记我，是吧？”
元学武见状，立刻愤怒起来，高声训斥道：“妈，你要干什么？你就不能清楚一点吗？”
张秋凤听了斥责，吃了一惊，愣在那里，仿佛在想着什么，但还是想不清楚，说道：“你训斥我干什么？我是你妈吗？以往不是叫大姐吗？我虽然比你大几岁，可也当不了你的妈呀，还是叫大姐的好。”
“胡说！”元学武更高声的斥责道，“你是蠢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学武，是你的儿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张秋凤一脸的狐疑，问道：“你是学武？你又胡说，学武会有这么大么？学武还是个小孩子，是你和我生下来的，没有一处不像你。村里的人谁不知道学武是你的儿子。”
元学武面对满嘴胡说的母亲，一点办法也没有。把包里的吃喝推给她，说道：“行了，什么也不要说了，吃你的东西吧。”说完就往外走。
他的母亲也跟着走出来，嘴里叫道：“单明，你不要走，——噢，是学武。学武也不要走，你走了，他们又要锁住我。你不要走。”
元学武回头看看蓬头垢面的母亲，心里有些凄然，就说道：“不锁你了，只要你不乱跑，他们就不锁你。”
这边屋里的元家进听见了外边的人声，知道张秋凤走到了院子里，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奶奶。
张秋凤看到了元家进，也唤起了脑子里和自己的情人缠绵的记忆，顿时眼里放光了。
坐在下面的元学文见状，立刻对着元家进骂了起来：“不知羞耻的东西，还不给老子滚回去！”
听到父亲的骂，元家进只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睛却还在那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身上。而他的奶奶的眼光却游走在他和元学武的身上，似乎在判断他们两个谁事自己的情人。
看到这样的情景，元学武怒气上升，对着元家进喝道：“疯子，你赶快给老子滚回去，不然，老子打断了你的腿。”说着就往元家进跟前走。
元家进即刻像看到了猫的老鼠一样转身溜走了。
元学文说：“把老的也还是锁起来吧，不锁不能安然。”
元学武只好把母亲也轰回去，然后锁了屋门，掇了一个凳子，坐在了哥哥跟前。他的母亲在里面交了几声就不叫了，她似乎习惯了这种被关的生活。
“唉，”元学文叹一口气说，“这两个疯魔，不如死了好。那天，我抓住了那个小的打算掐死他，可惜让他跑脱了。”
元学武说：“你掐死了他，你也活不成。”
元学文说：“活不成就死了吧。像我这样地活着，又天天看着家里的败家相，就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
看着哥哥的颓丧的样子，元学武无奈。他说：“还得好好地活着，起码你还能照看着那两个人，不要让他们做出更坏的事情。”
元学文说：“靠我这个残废的人，是看不住他们的。那天，让那个疯子一推，我就倒在了地上，起不来了。”
元学武说：“你不要打他，只要吓唬着他就行了。”
沉默了一下，元学文说：“老二，你说我就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
哥哥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出乎元学武的意料，他皱着眉头回答道：“呀，我看有点难。没有见过这么长时间瘫痪的人还能够站起来。”
元学文说：“咱多花点钱。——你现在不是很有钱了吗？”
元学武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美国有个总统叫罗斯福，也是坐轮椅的。他的钱是问题吗？可是他到死也没有站起来。”
元学文懊丧地低下了头，美国总统得了这病都没有能够站起来，他就更没有指望了。
元学武从身上掏出了两千块钱，递到了哥哥的手里。这是每次见面必有的程序，元学文很自然地接过来，不说半句感谢的话。
最后，元学武安慰哥哥：“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谁都是瞎活，谁也不会知道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碰到什么就是什么，除了默默的承受，没有别的办法。”
元学文沮丧得很，他说：“老二，不瞒你说，我好歹也活了六十多岁了，原本也想做出一点大事情来。可惜没有碰到好机会，就像你一样。你碰到了好机会，发了财了。我呢，成了一个废人。”
元学武打断哥哥的话说：“你现在的结果，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不要怨天怨地。想想看，你要不是那样喝酒，不是那样放纵，你会成了现在的样子？”
元学文说：“你说的也对。可是我想，我要早一点碰到你那样的事情，我就不会迷恋做那样的事情了。到了现在，成了这么个废人，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做，想见的人见不上，看到的倒是腌臜龌龊的事。我想我是活够了，死了算了，和那两个发疯的人一块死，给你们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
元学文说到这里，难受得哭了起来。
元学武起初讨厌哥哥，后来看到哥哥哭了，就产生了同情之心，安慰道：“不要伤心了，死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现在不缺你的吃，也不缺你的穿，活得轻松自在，为什么要死呢？”
元学文“唉”了一声，抬起泪眼看着旁边，心里在想着他健康时候的生活情景。
元学武看见他的痛苦不能排解，就说道：“我要到家升那里看看，你就自己呆着吧。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事，好好活着吧。”
元学文说：“你到家升那里，告诉他，给我拿回两条好烟来，前一向给的，早抽完了。——他娘的，一个个都是忤逆子。”
元学武说：“好吧，我叫他给你送回来。”
元学武的车子开进村委会院子的时候，元家升正和娟子在楼上搂抱着亲热。听到汽车的声音，元家升走到窗边看，知道是二叔来了，就让娟子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对于元家升这个侄儿，元学武是赞赏的。他的观念是，能办成事，能挣来钱就是能干的人。所谓的“成者王侯败者贼”，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都是真理。什么道德，什么良心，什么规矩，统统都是假的。从古自今，那些权力大的，挣钱多的，那个是有道德良心的人，那个是恪守规矩的人？所以，在朱家庄上，他的这个侄儿就是老大，就是最能干的人。所以，进得门来，他就竖起了大拇指说道：“家升，你是越来越荣耀了，新的办公楼也用上了，又是全新的设备，你真是了不起呀。”
元家升把椅子递过来，笑着说道：“哪里能这样说，比起二叔，我什么也不是。”
娟子从那边走过来，对着元学武轻轻说道：“爸，你好。”
元学武点头道：“孩子，你好。”
娟子的打扮是非常入时的。白地黑纹的短衣裙，黑色的紧身裤，黑色的高跟鞋。这样地装束，使得原本就美丽的她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元学武以有这样漂亮的儿媳妇为荣，他没有把眼神拿开了，接着问道：“孩子，你在这里的任务是什么？”
“给二哥打印资料。”娟子回答。
元学武又问元家升：“家升，一个小小村子，有多少资料要打印？”
元家升说：“有什么资料呢？不就是为了照顾弟妹挣几个钱吗？”
娟子接口道：“就是这样，其实我没有什么活儿干，只是每天坐在这里，到时候领钱就行了。”
元学武说：“原来是这样，这也倒好。自家人就得照顾自家人。”
娟子说完话，适时地退出去了，他看见了元学武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对他们两人的怀疑。
留下了叔侄两个人在的时候，元学武对元家升说：“家升，我有个想法想告诉你。”
元家升说：“二叔你说，什么想法？”
元学武说：“我那煤矿，恐怕是开不了几天了，因为周围都成了以前开采过的坑道，再往前采两公里，就到了张村的地界，而张村遍地都是采煤的口子，一定没有再往前的可能了。所以，我想至多半年，我的那个口子就要作废。煤矿不能做了，我就想做点别的。”
元家升说：“您是想做房地产吧？”
元学武听了，立刻又竖起大拇指说：“我家家升就是聪明，说道二叔心上去了。二叔就是想搞房地产，而且是想和你一块搞。”
元家升立刻答应说：“我愿意和二叔一块做。咱村归了市里，正是个机会，咱们就在村里买几块地皮，盖起楼房自己卖。”
元学武说：“不是买几块，而是全部垄断。村里的所有事情都是你说了算，别人不敢说个不字。搞房地产开发是块大肥肉，不能有一点落到别人嘴里。”
元家升说：“好，二叔，我完全听你的。不过，很可惜的是，南门外一块最好的地皮，已经让扬善占用了，他已经开始策划在那块地皮上盖住宅区了。”
元学武说：“这个不行，你应该去拦住他。村里原来租给他的时候，没有让他在上面盖楼房。那块地的所有权还在村里。”
元家升若有所思，想了一想，他说：“前一阵子，他派人和我商量了，说他的楼房盖起来之后，给我五套，层次和大小尽由我去挑选。后来我想，以前我和他已经交过一次手了，虽然他败了，但是，从交手过程中，我也看到了他的实力。所以这一次，我想让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讨了这个便宜吧。”
元学武也想了一想说：“你是个有头脑的人，这样做也好。咱们以后做事情，难免也有什么违背规矩的地方，与人结怨太深，就会引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因为还不是眼下就要做的事，所以叔侄二人也没有讨论得太深刻了。
从元家升办公室出来，元学武又走进隔壁娟子的房间，掏出三千块钱给了娟子说：“回去给上你妈妈两千。我忙得顾不上见她。另外，你在这里做事，要注意和你二哥的关系，不要过于亲近，让管管起疑心。再说，你二哥还有大事要做，没有给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娟子点头应允，脸却立刻红至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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