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其实，现世的欢乐又何尝不是一种幻象？声色狗马的欢娱没有不是稍纵即逝的，过了眼前，立刻成为虚无，只留下追忆的份。就像李商隐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就已惘然，追忆只有痛苦。然而，“当时”的享受是何等的短暂和虚幻，而“追忆”的痛苦又是何等的漫长和真实？这样说来，就不如原本就没有享受过。好在幻想是一种绝好的工具，可以将幸福的享受无限止地提供给人们，并且永远没有消失的情形，只要心灵呼唤，立刻就在眼前。所以，人尽可以紧闭了双眼，在冥冥中随意构设自己欢乐的事情，大可不必为现世的虚空而烦恼自己。
把因为疯魔而乱伦的祖孙俩关隔起来，确实是起作用的，起码是制止了他们乱伦的行为。但是，扰攘还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家升外面有应酬，没有回来，看到这个恶人弟弟不在，疯子元家进就有些放肆起来，他向母亲提出要求，让她把东上窑的屋门打开。母亲不答应，他就说自己要撬开它。
母亲吓唬他道：“你敢？你要撬开，我就打折你的腿。”
疯子最不惧乎的人就是母亲，他嘻嘻一笑说：“你不会打我，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撬开它，我要见我的小青去。”
听了儿子这样荒诞不经的话，母亲赵爱荣是干气没有办法。她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小青早就死掉了，你怎么能够见着？”
元家进说：“没有，她没有死，就被你们关在东屋。”
儿子是愚顽而不可理喻的，这让母亲一筹莫展，她狠狠地说道：“你要见小青，除非自己也死掉。”
疯子说道：“就是死，我也要见她。”
疯子说话居然是算数的，这一天的黑夜，到了人定声阒的时候，他真的把东屋的门给踹了下来。祖孙俩一见面，即如久旷的情人相见，迫不及待地搂抱在了一起，他们的感觉自然是张秋凤搂着了铁匠单明，元家进搂住了妻子鄢小青。于是乎东屋里又上演了龌龊的闹剧。两个疯魔痴呆的人偏偏不能安静地做事，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狂呼滥叫起来。秋日的苏宅的夜晚是异常的静寂的，祖孙俩的呼喊声如同夜猫子的叫声，把睡在旁边屋里的元学文和睡在南窑里的赵爱荣都惊醒了。元学文自己没有办法下炕，赵爱荣穿上衣服走了出来，走到东上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气得她差点晕了过去。祖孙两人光着身体在炕上做戏，连电灯都不拉灭。赵爱荣一把扯住了儿子的腿，将他拖下炕来，。儿子却还要反抗，推开了她，又爬回炕上去。就这样你上我下地折腾了几番，她感到自己筋疲力尽了，却还是不能把儿子拖出去。这个时候，婆婆张秋凤又过来推她，将近八十岁的老太太，走火入魔之后，就有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也能将赵爱荣推得一闪一闪的。赵爱荣又羞又恼，气恼之下，一把拉断了灯绳，从东上窑走了出来。哭着骂道：“你们就做孽吧，元家人真是把坏事做绝了，这就是老天的报应。”
坐在隔壁炕上的元学文，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养的事情，气得朝外面喊道：“杀了他们，杀了那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来，扶我出去，给我一把刀，让我杀了他们。”
然而，赵爱荣没有理他，径直哭向了南窑。而东上窑里的闹剧却在黑暗中继续上演。
以往的情形是，赵爱荣早早地起了床，先把稀饭熬上了，再把馒头蒸上了笼，然后她到菜地去忙活，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从地里走回来，伺候家里人吃饭。元学文是由元家进扶持着下了炕坐上轮椅的。然而，因为昨天晚上闹了架，赵爱荣似乎是气得生了病，所以躺在被窝里没有起来。元学文起来穿上了衣服，不能够自己坐上轮椅下炕，在炕上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承他。这个时候，疯子元家进和他的奶奶还睡在东上窑里，像一对欢娱一夜的情侣，睡得正香。
到了早饭的时候，元家升回来了，却看见是冷锅冷灶，母亲还在被窝里睡着。
“病了，妈？”他问母亲道。
母亲没有应声，却是抽泣了一下，他上前看时，发现母亲的两眼通红，眼角有泪水滚落下来。
“怎么了，那个瘫子又欺负你了？”
母亲摇头。
“那是疯子气你了？”
母亲不说话，伸手去抹脸上的眼泪。
揣测到是哥哥使得母亲生了气，元家升一掀门帘，走出来，朝着上窑里走去。哥哥元家进的屋子是空的，元家升又来到奶奶的屋里，炕上的两个人正叉腿胡罗地睡着。看到这样的情景，元家升气得咬牙切齿，他举起了拳头砸向元家进的面门，但随即又停止住了，站在那里想了一回，没有动他们，又走回了南窑，对母亲说：“他们两个一个是疯子，一个是魔子，完全成了没有人性的人了，你就当他们是畜生，何必为他们生气呢？人能生畜生的气吗？”
母亲说：“我知道他们是畜生，我也不想生他们的气。可是你想想，这种事情要让街上的人们知道了，那还不丢死人了？那咱们还怎么能有脸出去见人？”
元家升说：“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外人知道呢？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
母亲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不知道，明天不知道，时间一长，人们就知道了。”
元家升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咱们可以想想办法嘛。”
母亲说：“想什么办法呢？难道真的能把他们弄死吗？”
元家升说：“我们不弄死他们，他们那样地做事，也是活不长久的。你想一想，我奶奶是七八十岁的人了，疯狂到那样的地步，她能活得长久吗？”
母亲说：“说不定他还真能活得长久呢？你想想，她时时想干年轻人干的事情，她能一下两下就死去？”
元家升顿了顿说：“妈，你就不要想这些事吧，越想就会越生气。不要想了，起来做饭吧，我还饿着呢。而且上窑里那些做坏事的人们也得吃饭哪。”
听了儿子的话，赵爱荣起来了。现在的她对于老二元家升的感情，是越来越深厚了。过去元家升住监狱的时候，她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是淡薄的，那时她的心思只在大儿子元家进的身上，希望他能够好起来。特别是元家进有了鄢小青之后，她的希望就更大些。鄢小青坏了孩子之后，她的美好愿望就达到了极致。她无数次地想到了她家子孙绕膝、老少尽欢的生活情景。但是到了鄢小青和肚子里的小孩一同死去之后，她就简直是万念俱灰了。这之后，元家进的景况越来越不好，她也就随之而越来越绝望。恰巧在这个时候，老二元家升回来了，几天工夫，就干出了惊人的大事情，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人脸上也有了光彩。所以她的感情就迅速地转到了老二身上来。再加上大儿子和自己的奶奶做出的那些荒唐龌龊的事，就使得她对大儿子完全没有了情感。她现在是怎么看老二元家升就怎么顺眼，所以，元家升的话她没有不听的。
日日的早饭是赵爱荣给上窑里的人送的，今天的元家升说母亲劳累了，他自己要送。三碗稀粥，数个馒头，还有三碟子咸菜，元家升用木盘端了给三个人送上去。
这个时候，元家进和奶奶张秋凤也起来了。以往两个人是分开的，在各自的屋里吃饭，今天却在一个炕上坐着。元家升让哥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哥哥不答应，奶奶张秋凤也拉着他不让走。元家升瞪起了眼睛，想逼着哥哥出去，但回头又一想，觉得吃饭的时候，没有必要揪扯起来，就说道：“好吧，那你就在这边吃。”然后把饭菜递给了他们，嘱咐两个人说，“看好了啊，这碗是你的，这碗是她的。各人吃各人的，不要乱来。”
两个没有理智的人点头应允，元家升就走了出来。
亲热了一夜的祖孙两人依然亲热，奶奶用勺子把自己的粥喂给孙子，无限深情地说道：“来，单明，姐姐喂你饭吃。”
孙子也用勺子把自己的粥喂到奶奶的嘴里，无比亲切地说道：“来，小青，哥哥为你吃饭，你要给哥哥生个大胖小子喽。”
疯子和魔子的心眼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男女欢娱的内容。都从虚空飘渺的世界里叫回了自己的心上人，自己也全身心地进入了虚空的世界。肉体上不分你我，饭食也不分你我了。
两个人吃的很香美，仿佛是一辈子里最香甜的早饭。
这一边，元学文的饭也是元家升送进来的，这是他从监狱里回来第一次给父亲送饭。自从那次冲突之后，元家升就不和父亲多说了。元学文也惧怕这个做过犯人的儿子。所以父子两人很少照面。今天，元家升把饭送进来了，元学文感到很惊讶，冷冷地说道：“你还知道给老子送饭？”
元家升说：“吃你的吧，有人伺候你就不错了。”说着，有从怀里拿出一条“中华”牌香烟来，放在了炕上。
“就一条？”元学文问道。
元家升说：“抽完了再说，你一天就能抽完一条烟？”
元学文看了儿子一眼，说道：“过来，扶我到轮椅上去，吃了饭，我还得到院里坐着。”
元家升说：“我不扶你，要坐轮椅，自己爬上去。”
元学文睁大了眼睛说：“你娘的，我能吗？”
元家升说：“不能就锻炼，以后就能了。要不然，谁有大闲工夫总是伺候你？”
元家升说完，掀起门帘走掉了，把元学文气得干瞪眼，他从背后骂道：“忤逆不孝的王八蛋！”
吃完了饭，元家升走了，赵爱荣也下了菜地。
这个时候，东上窑里的两个人开始了他们的垂死挣扎。刚开始是奶奶张秋凤感到了肚子疼痛难忍，瞪大了眼睛对着孙子说：“单明，我这是怎么了，肚子这样地疼，是不是要生孩子了？”
接着孙子元家进也肚疼起来，叫道：“哎哟，我也不行了，难道我也是要生孩子了吗？”
药性发作得快，过了一会儿，奶奶张秋凤就疼得发了昏，躺在炕上起不来。孙子元家进年轻一些，疼得在炕上打滚，又跳到地上来，奔走呼号，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地平静下来。祖孙两个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各自的眼前都出现了最美的生活图像。
奶奶张秋凤的眼前是通红的炉火，铁匠在那里挥臂锻铁，通红的炉火照亮了铁匠高大健硕的身躯，那样子好像是在远古的天地里跳舞，跳着永恒而不朽的舞蹈。周围站满了村民，他们在为铁匠的舞蹈欢呼致意。她牵着儿子元学武站在一边，享受着这欢呼的快乐。紧接着，火炉的旁边又成了富丽堂皇的洞房，身躯健硕的铁匠拥着她在洞房里尽情欢娱……然后两个人相拥着升腾，飞翔。飞啊，飞啊，飞到了蓝天之上，飞到了白云深处，飞到了无限空阔的境界当中。
奶奶张秋凤走了，脸上现着笑意。
孙子元家进在地上折腾了一会儿之后，感到肚子里的烈火烧尽了，变成了纯青的蓝火，痛苦减少了许多，身体却要精疲力竭了，于是他又爬上了炕去。这个时候，奶奶张秋凤正在做着灵魂的飘升，嘴角不时显示出笑意。他将自己整个地俯在奶奶的身上，亲吻着她的脸说：“小青，小青，你真是个漂亮的媳妇，看看，你的脸多红润？你的嘴多软和，你是天下最美的人。我给你说一个顺口溜你听着：
你是美人你最好，
你有着，
西施的脸子飞燕的腰，
玉环的胸脯妲己的脚。
你知道吗？妲己是狐狸变的。因为修行没有到位，急急要做人妻，两个脚就来不及变化，只好用布条裹起来。所以，女人裹脚是从妲己开始的。嘻嘻，你不看书，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以后我就给你讲。”
说着，他就将奶奶紧紧地拥住了。他觉得自己是拥住了小青，并且这一回是永远的拥住了，再也不会放开。他和小青做了永远的夫妻了。
到了中午，赵爱荣从地里回来了，做好了午饭送到上边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儿子和婆婆死在了东上窑的炕上，吓得她把手里的饭碗都扔掉了。不过她立刻想到这是老二元家升在早饭里做了手脚。其实，在元家升把耗子药拿回来给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杀人，然而她横不下心来，就是在那天晚上她受到了两个失去理智的人的攻击之后，她也没有产生杀人的念头。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她的儿子做出这种事情来了。一下子害死了两条人命，这未免有点残忍。可是事已至此，她又有什么办法？想到丈夫元学文，她的心又紧了一下：他是不是也死掉了？他在丈夫的窗户上朝里面看了看，见元学文在那里坐着抽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但转念一想，觉得他是一个遇事就冲动而拿不出主意来的人，于是就不打算告诉他而是急匆匆地去找老二元家升。
元家升听说两个人死了，也有些吃惊。其实他只是在奶奶的粥里放上了耗子药。他原来的想法是，奶奶老了，活得差不多了，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奶奶一死，两个疯子就只留下了一个，就不能再做丑恶的事情了。他却没有想到，那两个人会互相喂饭，以致一同被毒死了。
母亲叫回了他，他看着横陈在炕上的两具尸体，一时间也没有了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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