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组成人的精神活动的元素，只有一两成是属于本性的东西，除此而外的八九成是属于社会的内容。也就是说，个体的精神面貌是取决于起社会地位的。简单地说，权力和富有带给人荣耀的感觉，而低下与贫穷带给人卑贱的感觉。当然，有时候知识与能耐也能使人的精神活动充实起来，但那最终还是要化作财富和支配别人的权力的。有人经常因为自己的卑贱和受人蔑视而感到痛苦和不平，那是没有必要而且也是徒然的。说得清楚一点，你要想让你自己的精神与气质高贵起来，想让别人看得起你来，那么你先得有了金钱与权力。
元义的权力梦彻底破灭，在朱家庄成了一个普通的百姓。他的做官的感觉也骤然地坍塌下来，走到街上，自然没有了原来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人们之于他，过去是惮于他的淫威，所以纷纷侧目，在他看来却是敬畏的眼神。就算是无敬可言，单有畏惧的成分也还是蛮好的。可是现在，敬与畏一概消失，只留下了鄙夷不屑，甚至有人在看到他的时候，还要往旁边啐一口唾沫。这个时候，他的腋窝里夹着锄头，正向着劳动的小树林走去，遭了人家的唾弃之后，竟不敢回头去看一看，灰溜溜地继续朝前走，仿佛是一个被人从柴门前赶走的叫花子。更让他感到沮丧的是，经过了元学武的威胁之后，他在家里的威信也一下子丧失殆尽。张秋凤从此是全然不买他的账了，说什么都跟他扭着，连同儿子和孙子也不拿正眼看他。元学文现在是只听弟弟元学武的，元学武叫他干啥他就干啥，看着弟弟的眼神，也像是看见了皇帝老子一样；渐渐长大起来的元家进也倾向了二叔，一说话就是我二叔长我二叔短的，好像设世界上就是他的二叔最能。
“孙子，你二叔就值得你那么敬佩吗？他就事事做得对吗？”别人不在跟前的时候，元义会向元家进提出这样的问题。
元家进说：“是这样的。”
“是吗？比如说在窑顶上发生的事情。”
元家进知道元义说的是元学武和燕燕的事情，也知道元义是在说这件事曾经使得他自己得了一场大病，而这完全是有二叔的引诱造成的。但是他依然要维护他的二叔。他说：“哪有什么？你年轻的时候乱搞女人还搞出了人命呢？”
元义就脱下了鞋做出要追打的样子，骂道：“日你祖宗哩，老子做的事情，你见到了吗？满嘴的胡说八道。”
元家进“嘻嘻”地笑着，十分从容地躲避着，他知道祖父是不会真的打他的，于是又说：“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体面一点。权力丢了就是丢了，丢了就安分一点。不要以为自己还年轻，还有权力，还要在别人面前张狂。”
这几句话说得元义恼羞成怒，真的高举着鞋子赶了过来。元家进即刻逃跑，元义赶不上了，就把鞋子朝着孙子狠命地扔过去。鞋子没打着人，却是落在了距离孙子不远的地方。元家进转身把鞋子捡起来，拎着跑上一段，然后扔到更远的地方去。元义嘴里骂骂咧咧，起初还是一个脚跳着走，后来累了，就把那只没有鞋子的脚也放下来，两个脚一块往前走，直走到袜子脏污不堪。
其实他知道，村里给他一个贫协会主任的头衔，也是看了元学武的面子，不然的话，就会将他一撸到底，让他成为一个平头百姓，日日跟着大家去下大田。现在的他是只照看树林，想出来就出来除除草剪剪枝，不想出来就在家里呆着，集体的公分却是天天挣的。
到了每年的春天，需要栽种新树苗的时候，他就到学校里去找学生来帮忙。那个时候学校的课是可上可不上的，学生出来劳动，叫做“向贫下中农”学习。当然，栽树这种活儿是不能要小学生做的，元义只叫六七年级的学生，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孩子，有了干活的能力。他的孙子元家进就在这个行列当中。
干活的时候，元义把学生分为两拨，男生一拨，女生一拨。在安排好了活儿之后，他就跟着女生去做，而让学校派出来的班主任带着男生去做。他说他自己就愿意和女生在一起干，因为女生身上的味道是清香的，而男生身上的味道是浊臭的。这样的话是他是公开说出来的，并不惧乎谁听到了。
带班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叫做王喜珍，有个二十五六岁年纪，模样长得不怎么样，狭长脸，细眼睛，肤色虽然白一点，但是脸上有雀斑，身材虽说细瘦，但是上身比下身长了许多，比例失调，缺少了女人应有的韵味。她听了老元义的话，就把嘴撇的像是上了马嚼子一般。不过，男生们听了老元义的话则哄笑不止，离开了老元义之后，他们就对元家进说他的爷爷是一个老骚包。
元家进说：“你们不懂，这叫做‘老要风化少要稳，男要狡猾女要蠢’。我爷爷老了，风化一点显得风趣。再说了，他那么大的年纪了，和女孩子们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危险了。——你们看，咱班的女同学不是正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这个时候，男生果然能够听到女生那边传过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元家进上学的时候最就比别人有文采，特别擅长说顺口溜。比如说他给班主任老师编了一个顺口溜道：
“苍蝇钉上白面膜，
边吃边拉斑点多。
鼻宽嘴大脸子窄，
一笑朝天马蜂窝。”
大家觉得他对老师的雀斑脸形容的很像，就给王老师起了两个绰号叫做“蝇屎馒头”和“马蜂窝”。
王老师是一个天真不世故的女子，偶尔听到过这样的说法，起初还不知道学生是在侮辱自己，后来就知道了。向学生打听是谁编出来的，学生就说是元家进编的。她就把元家进叫了来，对他说：“你把老师说得那么丑，老师有那么丑吗？即便是有那么丑，你也不能这样地侮辱我啊，因为我是你的老师。学生要尊重老师，你不懂吗？再说了，你爷爷长得尖嘴猴腮，就像一个猴子。可是为什么不该你爷爷编顺口溜，道理很简单，应为你尊重你的爷爷。”
元家进说：“老师，我懂得尊重您，所以那话不是我编的，我怎么能编造那种话呢？”
“不是你编的，那是谁编的？”
“这我不知道，我也是听到他们嘴里念叨才知道的。”
老师虽然身材细小，长相一般，但是性格却是直爽的。在她看来，十几岁的学生调侃自己的老师，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何况自己的长相也却是有点问题。所以她原本打算数说一下他们就算了。然而她不喜欢自己的学生敢做而不敢当的品质，特别是看到元家进的那张瘦猴脸上显示出来的那种狡黠无赖的表情的时候，就产生恼火了，她逼问道：“你说说，你是听谁嘴里念叨的？”
元家进并不怕老师生气，他依然是衣服笑眯眯的的神态：“大家都说，我哪里能记住是谁？”
“胡说！”老师更加生气，“明明就是你编的，还不承认。你像个男子汉吗？男子汉要敢作敢当，你却连自己说了的话都不敢承认，你不配做男子汉。”
听了批评，元家进依然无动于衷，他不紧不慢地问道：“老师，我不是男子汉，那我是什么？”
王老师最见不得这种毫无爽直之心的人，又想到了老元义在树地里和女同学嘻嘻哈哈的情形，就骂道：“你什么也不是，男不男女不女，阴阳怪气。——没跟着好人学。”
元家进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问：“那我是二尾子了？”
王老师气红了眼，站起来挥手道：“去去去，滚一边去吧，我不想和你多说了。——朽木不可雕。”
元家进就退出来了。
王老师是一个刚结婚的女子，他的丈夫据说是复员军人，蜜月里王老师上班的时候，丈夫就跟着来到学校里。朱家庄学校是由一个庙宇改造而成的，房舍紧张，没有单独的教师宿舍。王老师的丈夫来了，没有办法，校长就把两个人安排在办公室左侧一个由神龛砌了门窗改造出来的小屋子里。这个住处太狭小了，有一个窄窄的火炕，是预备了冬天烧火取暖用的，应该只能睡一个人，剩下的空间仅能旋踵，两个人住进去，应该是十分地局促。而王老师和他的新丈夫却就在这里头挤下来了。
丈夫的身材有点魁梧，扁圆脸，白而有红斑，酒糟鼻子；穿着海魂衫，王老师说他是海军。
十六七岁的孩子是富于想象的，下课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用了想象来描绘王老师和她的丈夫在神龛里居住的情景——
“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互相抱住了，不然会掉下来的。那炕我见过，太窄了。”
“抱着也不行，得摞着。摞着才能睡下。抱着睡会有一个人的屁股悬在外边。”
“摞着？那谁在上边，谁在下面？”
“那肯定是王老师在上边，她的男人在下边。”
“这是胡说，怎么可能是女人在上边呢？”
“男人那么胖大，王老师在下边，还不压坏了？”
………
到了上课的时候，说笑就不得不停止，大家哄笑这走回教室。王老师进来的时候，他们就看着她的细瘦的身材抿着嘴笑。
王老师问：“你们笑什么？”
学生回答：“老师，我们笑元家进不男不女。”
于是，王老师也跟着笑了。
元家进是这类活动的班头，对于老师和她的丈夫睡觉的情形也是他推想得最多，推想的情景也最丰富。后来，他向两个比较顽皮的男生提出了听王老师的房的建议，那两个男生立刻同意。但是，黑夜里他们是不能进入学校的，于是就约好了早晨来听。春季的天亮得晚，六七点钟的时候还是黑的。三四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小神龛的窗户底下，把耳朵贴在门窗上，连里边的人出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哎哟哎哟，快掉下去了。”女人怨嗔道。
男人说道：“怎么能掉下去呢，挂着还能掉下去？”
女人骂道：“不要胡说。”
过了一会儿，女人说：“该起了，一会儿学生就来了。”
男人说：“没事，在睡一会儿。”
女人说：“住上一段时间，会把你压成面饼的。”
男人说：“没事，我愿意做面饼。”
听完了房，几个人难免在班里卖弄，他们彼此一个压着另一个说：“我把你
压成面饼。”
另一个说：“没事，我愿意做面饼。”
或者一个说：“掉下去了。”
另一个说：“没事，挂着呢。”
这样地一经演示，就又好奇的人问起来，原委也就渐渐地明了，于是参与演示的人就多起来，内容也渐渐生动与丰富起来。起初，大家都还在意，只有老师不在跟前的时候才做这样的议论和演示，后来习以为常，仿佛那话成了口头禅，那事成了手头活，不自觉地就去说去做了。终于让王老师看见和听见了。王老师听得耳熟，一回味，才知道他们是演绎自己的事情。
先前对于容貌的编排，王老师是能够忍受的，因为自己容貌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即便元家进不编排什么顺口溜，众人也会用别的方式评说的。而这一回就不一样了，这是她的床笫之私，别人应该是没有权利编排暴露的，更何况他们是自己的学生。于是，王老师恼羞成怒了。
然而，恼怒之余，她又没有别的办法。是谁听了她的房，又是谁将这些情节传扬出去，这种事她好像没有办法调查。然而，不用调查，她也能推想出来这种事情一定有事元家进带头做的。王老师没有办法，气得她钻在那个小屋子里哭了半天。他的丈夫见妻子哭得伤心，就向她询问原因，起初她不肯告诉，后来就告诉了。丈夫又从她的嘴里得知此事的始作俑者元家进，就问她哪一个是元家进，他要教训一下这个坏孩子。
王老师阻止不了丈夫，就由着他去了。
那天下了课，元家进正和同学们在院子里站着说笑，王老师的丈夫走过来抓住了他的衣领，横眉立目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欺负你的老师？”
元家进的身材瘦小，被那男人一提，就揪得身子离了地，脖子被那人的手顶住了，出不上气来，把脸憋得通红。他睁大了眼睛问：“我，欺负老师？欺负，哪个老师？”
旁边的同学看见那男人来得凶狠，发一声喊，散开去，躲回教室站在窗户跟前看热闹去了，把元家进一个人撇了下来。
那男人说：“你小子装什么傻？你欺负你的班主任王老师。”
元家进的脸越发憋得红了，他被卡得咳嗽起来，辩解道：“我我没有，没有欺负，她。你你，放开，我，出不上，气来。”
这个时候，王老师从小屋里出来，拉着男人的手说：“快，放开他，不要憋坏了他。”
男人放开了手，元家进蹲在地上喘气，一边就等着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那男人说：“王老师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丈夫，你欺负她，我能不管吗？”
元家进揉着自己的脖子问：“我怎么欺负她了，你说？”
男人觉得那些事说不出嘴来，瞪着眼睛看着元家进。
王老师在一旁说：“元家进，你的毛病就是做了事不敢当。你明明欺负了人，还不愿意承认，我看不起你来。”
元家进说：“我也看不起你们来，你们说我欺负了人，就把欺负的事情说出来，说不出来那就是没有欺负。”
男人看见元家进耍无赖，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骂道：“小子，有种的就不要和女人斗气，来跟老子较量一下。”说着一推，元家进就朝后跌退了好几步，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引得教室里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元家进被大家笑得恼了，就张牙舞爪地朝着男人冲过来，被那男人抓住一只胳膊，用力一拧，就拧了个肚朝天，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叫道：“放开老子，你算老几，也敢来教训老子？哎哟，哎哟，疼死老子了，你要把老子压成饼吗，臭无赖！”
听到了元家进说出“压成饼”的话，又被骂作了“臭无赖”，男人的火气就更上来了，伸出另一只手，在元家进的脸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用力大了，全院子里都听到了响声。
元家进的嘴里流出血来，一跳，站了起来，往那男人跟前凑着，哭叫道：“臭无赖，你敢打人，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老师都走出来了，推开了王老师的丈夫，抱起了元家进往办公室里走。元家进一下子挣脱了抱他的人，哭叫着跑了：“臭无赖，你等着，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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