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
小的时候,虽然会读书,其实情世故上不算聪明,爸死了之后,渐渐学会看脸色，学会情冷暖,知道这世界上不是所有都会包容善待,谁也没有义务要对好，只能自己努力让自己好过一点。
也渐渐明白，这世界上不是付出就有回报，有些哪怕穷尽一生都讨不到他青睐。
齐楚毕业的那一年,没有回家过年,和黄景他们兄弟一起过年，齐楚对他们也挺好,家里吃完年夜饭就过来和们喝酒，黄景知道家里的事，怕难受，还不停劝。
说没事，没什么想不通的，看，动物世界里也常演，母熊猫第一次生小熊猫的时候，也会不小心把熊猫幼崽踩死或者咬死。还给他举古代的例子，说知道郑伯克段于鄢吗，郑伯的母亲武姜也不喜欢他，一心扶持他弟弟当郑王，还支持他弟弟造反。有这么例子，有什么想不通的？
黄景只能笑，说不愧是中文系的。
但还是讨厌医院。
医院总是把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夺走，而且还一点反抗的力度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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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家长老会医院。
以前和齐楚来纽约参加过这边的音乐会——很少有知道，齐楚其实是摇滚青年出身，不过他嗓音明亮干净，唱流行也很动听。
这医院算是纽约最好的医院之一，靳云森好莱坞演功夫电影的时候，曾经去过这医院的癌症儿童关怀中心，有个金发碧眼小孩，看过他的电影，头发卷卷小天使一样，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睁着蔚蓝大眼睛，天真地问他：“canyoufly？”
所以记得这医院。
凌蓝秋一间高级病房，当年被预言是郁蓝接班的年轻影后戴莹，刚拿了金熊奖就被电子行业巨鳄宁式娶走当少奶奶，六个月之后生下宁式第三代的长孙，媒体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奉子成婚。
戴莹当年和宁式长子抱着孩子高级病房合影，阳光明亮，摆设雅致，宽大病床，俨然是舒适的家居生活。
凌蓝秋的病房，就和戴莹的当年差不多。
有宽敞舒适的卧室，有落地窗，明亮阳台，窗帘是米黄色，看起来比她家里都柔和许多。
凌蓝秋躺床上，素颜，穿着宽大孕妇服，看一本李青华的书，一个护士样的给她调节输液瓶。
“凌姐，肖哥来了。”
小叶退出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凌蓝秋把眼睛抬起来，平静地看着。
她五官其实并不凌厉，平素像女王，一半靠气势一半靠妆，现素着一张脸，一丝血色都没有，气质倒温和许多，招手叫过去。
不肯过去，站原地，冷冷看着她。
“怀孕了？”
她不紧不慢，把书合了起来。
“景天翔的？”语气都冷下来：“发什么疯，才三十多岁，有的是追，以后大好的光景等着，当什么见鬼的单亲妈妈……”
“肖林……”她叫了声名字，被打断，无奈看着：“肖林，能不能听说完。”
“想都别想。”语气坚决得很：“要原谅景天翔也好，要当单亲妈妈也好，别指望帮，的计划也不用说给听，不想听。”
凌蓝秋笑得苍白，像是早就预料到反应一样。
她说：“如果说，可能会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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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佩服凌蓝秋这女。
工作的事不算，她感情上，有望尘莫及的睿智，也有，望尘莫及的狠心。
纽约的清晨阳光明亮，坐她床边的金属椅子上，听她简述自己病历。
她说：“肖林，知道的，心脏一直不算好。以前和景天翔准备结婚的时候，还考虑过以后做试管婴儿代孕。他出轨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所以准备把这孩子生下来。”
她不说，也知道这轻描淡写几句话之后，是有多少惊心动魄里面。
其实，乐盈的事出来之前，她和景天翔，连婚期都已经定下来了，就今年冬天。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她现已经穿上婚纱了。
景天翔和乐盈上床，她能够知道，说不定是乐盈自己跟她炫耀。凌蓝秋不是容易轻信别的，她极少被背叛，所以一旦被背叛才越加撕心裂肺。过去无数次和她开玩笑说崇拜景天翔，竟然降服得了她。其实她不是被降服了，是有一个，让她心甘情愿低下头来。
偏偏景天翔还背叛了她。
她盛怒之下，先整治乐盈，再解决景天翔。深知她能力，所以景天翔下台并不惊讶，只是一只猜测她手里有什么王牌，原来是个孩子。
隐约知道，她是自己家族嫡系，下面只有个小她十多岁的弟弟，还是私生子。景家儿子多，拉下台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换回来一个有凌家血脉的孙子，十分划算。毕竟这孩子长大之后终归是景家，又可以用到凌家的资源，越过景天翔直接“传孙不传子”，何乐而不为。
“这个孩子生下来，要送到景家？”疑惑地看着她。
“现不用了。”她神色有点冷：“景天驰也搅合进来了，他现愿意接手景家，年底就结婚，娶宁家的女儿。”
“那根本冒险没必要生这个孩子，”试图劝说她：“不知道是想纪念这段感情还是什么……”
“一直想一件事，”凌蓝秋的手按额角，她手指苍白细长，指甲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她问：“到底知不知道齐楚其实是喜欢的？”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这间病房外面，整个世界都知道齐楚毁手上，这个女却还以为们还有机会一起。
也许是表情太惊恐，她看了一眼，没有再说这话题了。
“其实以前年轻的时候也看诗的，记得以前还抄过一句诗，说是，以前的时光走得很慢，慢到，只能用一生，来爱一个。”她朝笑，她说：“看，经常笑妈傻，其实，这辈子，也只爱了一个而已。”
她说：“肖林，知道想劝什么，知道这世界很美好，还有无数漂亮的，优秀的，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上别了。”
她说：“这不是犯贱，这也不是专情，但是这辈子的感情，真的就够爱一个而已。”
她说：“肖林，的故事已经完了。”
“再走下去，不过是无数的陌生，不过是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一个走到老。那样的生，不是想要的。但是的孩子，他的故事还没开始，他会遇到很多，会有他的精彩他的恋爱，是带他来这世上，不会让他的生，还没开始就断送手上。”
“给不了他健康的身体，也可能不能陪着他长大，但至少能把他生下来。”
这个女，她有着见过的最坚强的灵魂，穿过见过的最热烈的火红。但现，她恳求。
她的手搭手掌里，纤细骨骼，冰凉皮肤，她的脚浮肿，嘴唇苍白，面容这样憔悴。她从五个月前就开始戒烟戒酒。
她说：“对不起，知道心软，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不能让妈知道的事，是最好的朋友……”
她看着，眼睛里写满哀求。
她说：“肖林，能不能陪走这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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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可能，说大概，但是她的主治医师告诉，她心脏完全无法负荷怀孕的重担，绝不可能顺产，能撑到现八个月，已经是极限。
她的剖腹产手术安排明天早上，医生让签手术同意书，上面写手术中猝死概率百分之五十左右，心脏衰竭可能性百分之七十，无数可能的并发症看得万念俱灰。
她瞒着，瞒着所有，瞒到今天，竟然还要看着她去送死。
站医院走廊里，忽然很想打个电话问问景天翔：知不知道，想娶的那个女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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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会打这个电话。
要等。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最残酷的事实都降临，等到一点挽回的可能都没有。然后，不露出一点恶意，不带一点谴责，走到景天翔面前，用最轻巧、最平淡的声音，告诉他这个消息。
总算明白，凌蓝秋为什么惩罚了所有的，却留着景天翔。
他二十二岁就认识她，求婚五次，成功一次，他计划的蜜月，是周游欧洲，他办公室放着她照片，手机里还存着她号码，去年公司年会，他说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能娶到她。
他今年三十七岁。
他一辈子能爱上几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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