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良绝对毫不怀疑薛福成所说的话，福建船政大臣基本上算是李鸿章这边的卧底，沈葆桢固然身份显赫但却不是一个强势的两江总督，可以说定镇两舰落到北洋的口袋里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若说这两艘船的订购费用里面海关居然没出一两银子，而朝廷出款也是少的出奇，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难怪王伯良在后世看到济远舰订购款项中只有定镇两舰的余款和淮军财务支出两个来源。
虽然对于淮军内部财务方面的运作方式王伯良并不是很清楚，但他也非常清楚的明白淮军即便是再强大也没有朝廷的财源更深厚。朝廷最大的财源在海关，薛福成不是那种言之无物虚耗时间的人，他这样老资格的幕僚最善于调动一切有利因素为己服务，这是一种点拨来对自己马上要登舰的时候进行规范——赫德固然是最为麻烦的对手，但北洋海防耗资巨大，购舰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以淮军的实力是担负不起一个国家北方国防重任的，朝廷要出银子就等于海关要出银子，如何挤兑赫德便是其中关键之处。
王伯良沉思片刻还是皱了皱眉头，薛福成的意思他明白——北洋水师的舰船订购肯定是极力抵制英吉利船厂，将全部的订单都集中在德意志帝国船厂，但赫德作为女王政府忠诚的信徒是断断不会坐视这个局面发生的！
“想让海关掏银子？”王伯良心中为难的念叨着：“这比让母猪上树的任务都困难啊！”
仔细想想薛福成说话的用意，王伯良不由得有些为难了，李鸿章给他的任务是批驳赫德对战舰领域知识的了解，以此来把赫德在这个圈子的名声搞臭。老李的任务不难完成，自己好歹也是海军工程师出身，又经过这个时代科技教育的洗礼，海战方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五个赫德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是让赫德的海关主动送银子，这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就是赫德也只有海关机构的管理权也没有财务支配权。
“赫德虽执掌海关却也无法直接动用海关银两，且又有这么多人盯着，哪怕北洋海防订购战舰如他所愿采用英吉利帝国生产的战舰，他也不可能有调动如此大额款项的能力……”王伯良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不清楚这是李鸿章让薛福成给自己下达的命令，还是薛福成自己的想法，按理说这样老资格的幕僚不可能这么外行，就算老李也没有这个权利来命令赫德。
薛福成摇摇头笑着小声说道：“赫德自然不可能调动海防拨款，这都是要走总理衙门的路数……中堂大人的意思是心田能否保证日后北洋向德意志船厂订购舰，哪怕战舰有些许瑕疵亦可让赫德哑口无言？！毕竟心田也说过德意志帝国的船厂先前并无大型战舰出售的先例，其本国也不是海军强国，我们向德方订购战舰是想廉价优质，而德方亦可借此机会来借鉴经验……”
“赫德本身在战舰优劣的问题上并无甚出彩之处，不过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而已。英吉利帝国海军部会受到国内相关武器生产厂商和造舰厂商的压力，肯定会出面派出最好的专家将北洋向德方船厂订购战舰仔细研究，以此找出弱点极力诋毁。不过这在晚生看来问题并不是很难解决，晚生以为除了德方为了自己的利益，其德意志帝国海军部与承造船厂炮厂都会出面解释之外，晚生亦是有能力将所有问题先挡在门外……”
王伯良长舒一口气，原来李鸿章是怕有后遗症提前先做预防准备工作，估计是自己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李敏锐的感觉到德意志的军火工厂所提供的产品未必都能够像毛瑟步枪和克虏伯火炮那样横扫市场，若是德方造舰工厂出了什么漏子，那反映到国内便是一场非常严重的政治风暴——赫德便是英国海军部舰船专家们的传声筒，他只需要将海军部的专家意见稍微加工一下捅到言官那里，以言官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怕是定镇二舰刚下水一个浪头就翻船了……
这不正是李凤苞倒霉的现实写照么？王伯良虽然没有预言李凤苞在担任购舰重要人物所要承担的风险，但老李却是想到了，前世时他还记得李凤苞在归国后还是在天津水师学堂担任过一定职务的，并没有被朝廷彻底废掉，看来老李在李凤苞的问题上是自觉对不起人家的。
李鸿章和他的幕僚们看来已经意识到，从没有多少建造大型战舰的伏尔铿船厂订购战舰所要面临的政治风险了。现在所建造的定镇两舰虽是参考了部分弗来息白级铁甲舰的设计，但更多的是德意志海军的萨克森级铁甲舰，所以定镇两舰的问题不会很突出，但下一艘战舰又该如何？已经定下来下一艘战舰是巡洋舰，德国人在这方面却没有特别的建树，这艘巡洋舰的样式必然要参考别的巡洋舰，德国的舰船设计和建造部门能否胜任这份任务，李鸿章在心底也开始泛起了嘀咕……
“这是一件好事！看来老李还是挺有危机感的，能够从中嗅到了危机的存在，这可比自己一个人瞎忙活要有效多了！”王伯良心中暗自想到。
现在海军战舰上没有速射炮，弹药还处于黑色火药时代，火炮技术发展速度固然很快，但铁甲大舰依旧处于海军食物链的顶端，而技术爆发阶段的巡洋舰却开始显得群魔乱舞起来——超勇舰这样的铁胁木船在现代海战火炮面前彻底过时，装甲防护概念的引入让巡洋舰的设计变得异常丰富起来。不过这些新的设计包括大英帝国自己的巡洋舰都明显带有试验性质，其中有着很大的不确定因素，要说挑毛病自然是容易的多，尤其是建造费用稍高一点马上就会像济远舰那样招致诸多批评。
薛福成听后笑了笑：“心田挺有把握么！德方海军部肯定是要为自己说话的，不过朝廷这边有些人肯定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英人更可靠，毕竟德人这边可没有一个赫德……”
“若说做到尽善尽美那是痴人说梦的，鸡蛋里挑骨头这种事情他们最喜欢做了。不过晚生亦不是砧板的鱼肉任其宰割，晚生要做的便是设计出比对手更好的巡洋舰，同时把英吉利帝国现有的巡洋舰先批个体无完肤，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晚生也是很喜欢去做的……”王伯良笑着答道。
薛福成听后也是苦笑的摇摇头，相互挑毛病也许是到时候出漏子处理的最好办法，就看谁的眼光更精准，挑出的问题更致命，也只有将水搅浑后才有脱身的机会。若非英国人如此傲慢无礼，赫德又如此居心叵测一心想要控制北洋海防购舰，李鸿章对于从哪个国家购买战舰这种事并没有太多介意的，甚至对英国战舰会更青睐一些，毕竟英国人海上威名在那里当广告呢。
王伯良很快便正色说道：“庸庵先生，既然晚生接下了定远三号舰的设计事宜，不管事情如何发展，先生这边也要给晚生一个条框，诸如这艘三号船到底有多少银子可供支配？中堂大人对这艘船又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之类……而且晚生这边也要先给先生通个气，这艘舰船在设计出来之后，怕是有些地方中堂大人不会很满意，晚生希望中堂大人能够给在下一个解释的机会……”
“北洋这边到底有多少银子怕是有些难以确定，不过某家估计算上定镇两舰能够节省下来二十多万两银子，淮军这边拿出四五十万两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定镇两舰节省的越多，这三号船的经费自然也就越宽裕……”
王伯良想了想便说道：“如此一来，晚生估计这三号舰至少六七十万两银子的造价是比较有保证的，水无常情，先把能够弄到手的银子算进去才是真的，晚生在想想别的法子看看能不能让德人在这战舰价格上再降一些。如果德方船厂的价格足够低廉，那晚生对三号舰的解释亦是底气更加充足一些，英人的报价看上去很便宜，但其中风险甚多，还有回扣算作在内，这个回扣要与不要都是一件麻烦事……”
“回扣？”薛福成有些疑惑的问道。
王伯良点点头：“差不多百分之五吧，据晚生所知至少英人船商就是默认这个规则，不过这个回扣是全部款项结清之后才会给经办人的，里面具体情况晚生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但不要怪我先下手为强抹黑你一把……”王伯良心中暗道。他知道这个回扣，好像李凤苞也接受过这个回扣但应该没有百分之五这么多，这笔银子李凤苞也如实对李鸿章有过汇报。不过赫德就比较蔫坏了，他明确电令金登干决不能收回扣，但他也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个事项，合算这笔回扣就白白让船厂拿走了，用中国人的银子来建立赫德与英国船商之间的友谊，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笔回扣完全可以降低购舰款项的。
赫德对于舰船采购中的回扣事宜从来未曾说过，不过王伯良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对于敌人他最喜欢全方位打击了，赫德标榜自己和海关是帝国最为清廉的机构，那么这个回扣肯定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李鸿章也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必然会抓住这个小尾巴穷追猛打一番。
薛福成听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却未曾继续说什么，反倒是兴趣盎然的问道：“心田，你刚才所言新战舰设计怕中堂大人不满意，这是何故？”
“学生若是能够主导这艘战舰的设计，除了不会有撞角、鱼雷之外，也不会有风帆索具，最重要的是不会有如超勇扬威两舰这样的大口径火炮……”王伯良非常严肃的说道。
在王伯良看来这个时代哪怕是再往前走个七八年，任何类型的巡演件在犀利的火炮发展速度面前都是极为脆弱的，火炮和装甲这对矛与盾的较量在舰船设计上是任何舰船设计师都无法逾越的难关。舰船设计师在设计新型战舰的时候只得小心翼翼的来根据舰船执行任务来策划火炮、装甲、航速之间的相互关系，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放在舰船上便是多一分浪费，少一分小命不保……
王伯良比这个时代的舰船设计师最大的领先之处便是在于他对甲午海战的细节非常了解，并且也对未来十来年间战舰发展水平很清楚——什么才是检验战舰优劣的标准，无疑是实战。这个时代的舰船设计师哪怕把图纸上的东西变成真正的战舰，说到底他心中对此也是没有多少底气的，因为缺乏实战的检验他们只能进行图纸作业来推测设计的优良。
定镇两舰的十二寸巨炮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日本人为此哪怕明知道三景舰的种种弊病也要拼命装上一个三百二十毫米巨炮来为自己壮胆，而海战中北洋水师的这八门巨炮射速远不能达到三分钟一发的射速，更加悲剧的是两舰总共才三发榴弹，当然这中间的一枚榴弹命中目标后创下了杀伤百人的记录。
实际上根据甲午海战的结果来看，巨炮杀伤力固然惊人，但也只能起到达摩利克斯之剑的作用，真正唱主角的还是六寸、五寸速射炮。日本联合舰队自己也是扛不住六寸火炮的威力的，与其搞那些昂贵、射速慢的巨炮，还不如大量配备六寸、五寸这样的中等口径火炮，哪怕日后还是重蹈不能升级为速射炮的悲剧，但也是个小号火刺猬——王伯良本来就打算彻底将乌龟流进行到底了，要是射速再龟爬那可就太悲剧了。
没有撞角，老李忍了；没有鱼雷，萨克森级铁甲舰也没有，所以老李也忍了；但是没有巨炮，老李还能忍么？！王伯良对此并不乐观，说实在的他一旦把这件事揽到身上，那此事的风险也就从李凤苞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一旦出了问题李凤苞也许还会出事，但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说不得也会受此牵连。既然王伯良承担了这份风险，那他不可能再按照原本济远舰的“剧本”走下去，干脆直接推翻济远舰的设计，自己出一份符合实战需要的设计，这样才不负自己所承担的风险……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