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海很理解王伯良话中背后的潜台词，对于德意志帝国驻华公使巴兰德在华的超级公关能力，宝海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这里面固然有普法战争中德意志帝国军队强悍的表现征服了李中堂，但在宝海看来巴兰德的成功绝非只是坐等订单上门——现在北洋水师在欧洲的购舰活动已经证明了这位巴兰德公使的卓越能力。
连数额庞大的海军订单都尚且如此，作为德意志帝国的招牌陆军又怎能让人专美于前？几年前在岸防炮台武器采购中还能够看到阿姆斯特朗公司的身影，现在几乎已经泯然众人了——清国武器德意志化已经成为诸多各国驻华武官心中不约而同的结论。
其实即便如此法国在清国海军订单中依旧还是有很大机会的，这本来是得益于英国人的傲慢自大，不成想法国政府在远东越南的扩张行为已经让李鸿章和清廷有些坐卧难安了——以法国的造舰实力和历史，法国船厂报价即便是比伏尔铿船厂高一些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李鸿章最终选择伏尔铿船厂，这中间不能不说是政治上的考量压倒了一切。
“在下明白阁下的意思了！“宝海点点头，王伯良作为李鸿章身边可谓是最懂海军的专家，在订购战舰的问题上固然不可能有什么最后的决策权，但是他的意见绝对不可能被李鸿章所忽视。
如果法国没有在越南与清国有矛盾的话，也许走通这个年轻人的路子说不定也可以让战舰交易翻盘，但是宝海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这个年轻人对未来清法两国要在越南问题上的走向，简直就是悲观到了极点，就连宝海自己都不确定是否两国会最终兵戎相见，但这个年轻人就一口断言战争必然爆发，除非法国不在谋求越南的权力……
“适才在下听李中堂说到一个消息不知是否是真的，想要从阁下这里验证一下……”宝海问道。
王伯良疑惑的答道：“什么消息？在下位卑职低，中堂大人那里的消息，有很多都是在下没有权力知晓的……”
“这个消息就是关于阁下的！李中堂刚才与巴兰德公使谈及北洋海军后续舰船订购问题的时候，说到四艘定远级铁甲舰建造完毕交货后，下一级别的战舰将会由先生来做先期的设计工作……”
王伯良听后一愣，主导下一级别的战舰设计这件事还是薛福臣对他刚说过的，没成想这么快便在老李嘴里变成现实了，这确实是让他感到非常惊讶。
说实话战舰设计是一门复杂的系统工程，即便在现在还尚处比较粗糙的时代，如果说让王伯良来主持一艘战舰的设计，他真的是有很多为难的地方，最多是在战舰形态和武备的分配上更加合理一些而已。要说主持一艘战舰的设计，那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工程师，尤其是海军工程师出身的王伯良非常清楚一艘战舰设计的复杂性，仅仅各项数据的计算就需要一个团队奋斗很长时间的，这还是有计算机的情况下，而这个时代哪里有这玩意啊……他倒是知道后世坛子里有一些舰船设计软件，只要输入一些主要参数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战舰，不过那玩意怎么看都不可靠。
“公使阁下，在下也是今天早上才从一位长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原本认为自己对心目中理想战舰，与中堂大人所设想的出入甚多，根本就没有可能说服中堂大人按照在下的意见来建造下一级别的战舰。这件事也许中堂大人自己有所打算，在未与中堂大人交换意见之前，这件事还是很难说的……”
王伯良摇摇头对宝海说道，现在看来这件事既然李鸿章亲口说出来，那也就是没有什么保密的意思。不过他与李鸿章对海战的认识完全不同，在定远舰和镇远舰的建造中，取消鱼雷武器系统和撞角，别说洋人都很难接受，连李鸿章这个外行都让他费尽唇舌。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这几十年间，清国对泰西海军的认识便是“坚船利炮”。从铁胁木船到全钢战舰，相比传统的清国木船而言可谓是“坚船”，而“利炮”则更多描述在威力大、射程远、射速快。
当今世界各国海军战舰，尤其是通常充任主力的铁甲舰，所装备的主炮无一不是口径越大越好。现在连超勇扬威两舰这样的巡洋舰都装上了十寸主炮，可想而知日后的铁甲舰主炮势必都会向十二寸的水平靠拢。以起始门槛至少在六千吨排水量以上的铁甲舰而言，装备十二寸主炮的数量怎么也要有两三门。
以历史上“八大远”的吨位而言，至少也要超过两千吨排水量，即便装不了十二寸主炮，那怎么也要装备三门十寸主炮。有这个“流行趋势”在前，若是王伯良跑过去对老李说最大装备八寸主炮，肯定得到的是否决的答案。
虽说王伯良打算请薛福成和周馥做说客，以岸防炮来替代战舰主炮，来进行一场模拟演习以说服李鸿章放弃华而不实的“巨炮战舰”，不过说实在的连他自己都感觉能说服老李的可能性并不大。
王伯良这么着急把速射炮的技术放出来，也是想赶在历史上济远舰设计敲定之前，在济远舰上应用此项技术。不过海军型的速射炮与陆军型有着很大的差别，最主要的还是海军舰炮动辄就是一百毫米以上，而这种口径的陆军炮早就升格为战略性重炮级别了。
想要在战舰上实现大口径速射炮技术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王伯良没有记错的话，在甲午战争之前战舰速射炮的口径差不多在六寸左右，应该到不了八寸。显然六寸口径的火炮是无法满足李鸿章对心目中战舰的主炮口径的，事实上就连王伯良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以现在巡洋舰的发展趋势来看，八寸口径的主炮也就勉强达到及格线……
“阁下设想中的战舰与李中堂所期待的有所出入？！”宝海好奇的问道。
王伯良点点头：“正如在下与贵国的海军方面的人士交流一样，比如说奥贝少将比较极端一些，认为铁甲舰是极为不划算的，主张以防护力和速度更高的巡洋舰为发展方向……在下的情况又比较特殊一些，您应该知道我国在海军方面的投入是很不稳定的，所以在下的着眼点更偏重于技术升级方面，这样可以让战舰通过花费较小的资金持续升级以保证未来的战力能够跟得上需要……”
“一国的海军发展策略是基于本国的需要，而有什么样的军舰就执行什么样的战术一样。尽管当今世界海军流行趋势可谓是日新月异，但从根本上来说不同国家的海军人士提出的各自方案无不以本国的实力为基础，争论谁对谁错这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王伯良笑着说道。
宝海既不是海军出身，也不是精通现代科学技术的工程师，不过王伯良说得意思他基本上能够听得懂，心中不觉便偏向于王伯良的意见：“王先生的话真是发人深省，看来在下要想政府建议，海军将领应该加强一下科学技术的学习……”
“如果老李能够像你这么好忽悠，那我该省去多少脑细胞啊！”王伯良心中多少哀叹道。
严格的说起来，那个素未谋面的奥贝少将想法已经够极端的了，很难想象像法国这样在世界海军强国中都占有很重要位置的国家，停止建造铁甲舰而转投巡洋舰的怀抱。不过现在看来王伯良都认为自己比奥贝少将的想法更加离谱，舍弃在海战中有着巨大震慑力的大口径主炮，转投“中口径”舰炮。
只是王伯良依旧认为自己关于“中口径”主炮巡洋舰，才是对北洋水师剩下几款战舰最好的选择。正如他对宝海说的那样，清廷根本没有什么海军发展规划，受到外来威胁的时候才会一拍脑门向国外订购新式战舰；在周遭没有什么威胁的时候便会停止建设海军……
“现养的母鸡不下蛋”，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显然不是一个正常国家国防发展策略。但凡有点危机感的国家即便是财力羸弱时也会持之以恒的向值得关切的方面投入，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日本人领先清国不止一步，十几年积累下来人家冒着巨大风险打赢大东沟海战也就不足为奇了……
“定远四舰”注定是只是存在于老李脑海中的北洋水师核心战舰了，事实上在李鸿章核心智囊团成员眼中，都已经开始认识到四艘铁甲舰已经不现实了。薛福成等人开始谋划着“定远三号舰”的问题，而王伯良先前在定镇两舰上的改动所节约下来的资金反倒成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补充。
宝海很快便急匆匆的离开了，虽然没有得到他满意的结果，不过王伯良却给他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至少他对说服李鸿章并且让总理衙门对鱼雷的相关专利进行背书还是没有多大困难的。至于无烟火药、步枪和速射炮的专利问题，恐怕是要另想别的门路了。
法国人从杜邦公司购买了一些无烟火药后，很快便逆推出无烟火药的秘密，这对于法国的化工业来说不存在什么迈步过去的技术门槛。只是法国人肯定不甘心只购买成品，而法国在巴拿马运河问题上又与美国的利益有着严重的冲突，不得已之下才会考虑能否从专利持有者这边想想门路。
王伯良非常明了的将越南问题与专利交易相挂钩，其目的也不过是个缓兵之计——想让法国人对越南放弃图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能够往后拖上一两年那也是不错的结果。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而言，对于法国这样的技术强国，只要有样品就不存在什么秘密。
王伯良也不指望这些专利能够对法国保密一二十年，这也是不切合实际。若是真的能够让法国在越南问题上有所让步，缓和一两年，那未来将会发生很多有趣的变化。其实王伯良自己也没办法把这种变化进行通透的预测，不过直觉上让他感到这些变化更有利于北洋以及清国的整体利益——至少在朝鲜马上就要发生的壬午兵变上，清国将会对日本占有一定的优势。
“中堂大人既然在各国公使面前开口让老弟来主导战舰设计，难道老弟还与中堂大人在战舰上有什么出入么？”
一直在旁边听宝海与王伯良讨价还价的丁汝昌在宝海离开后出言问道。尽管丁汝昌去欧洲一趟大开眼界，甚至得到了英国女王的接见，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他对于和洋人交谈还是有不少抵触，生怕一个应对不当会带来不测的麻烦，所以刚才他一直没有开口插话。
宝海离开后，丁汝昌这才缓过神来，心中也不禁惭愧三分——他好歹也是北洋水师的正牌统帅，但在海军问题上，尤其是一些发展规划和专业技术问题上，他是先天不足。宝海与王伯良的对话让他感觉理解起来非常吃力，不过非常明显宝海在王伯良这里占不到任何便宜，不过倒是宝海临走时询问王伯良是否主持下一艘战舰的设计时，倒是让他颇感惊讶。
王伯良苦笑着摇摇头答道：“中堂他老人家也许是高兴的过了头，今天早上的时候薛大人才和弟弟我提了这么一回事，原本以为中堂大人还要考虑一段时间才会有定论，不成想现在就当着洋人定下来了……”
“中堂大人自有他的考虑，不过倒是老弟你舌辩洋人，弄得他们个个都下不来台，给中堂大人挣了面子，要是老哥我也会这么做！”丁汝昌笑着说道。
“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王伯良皱了皱眉头：“老哥刚从泰西那边回来可能还不太清楚，薛大人也说了朝廷很可能不再继续拨款订购剩下的两艘定远级铁甲舰。中堂大人他们的意思是定镇两舰建造完毕之后，若无意外估计会有几十万两的余款，然后再从淮军案上走一笔银子，差不多在八九十万两的样子，以这笔款子订购一艘巡洋舰……”
丁汝昌听后略微沉吟片刻说道：“这事中堂大人已经发函给老哥了，接到的是电报，具体内情还不知道，不过这定远级铁甲舰也就两艘了，至于其他舰船怕是要等以后有机会再从泰西那边订购……”
“老哥，兄弟在这里说句不该说的话……”
“你我兄弟二人都是为中堂他老人家效命，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但说无妨！”
“从这次战舰订购的情况来看，不是小弟多心，而是朝廷那边的海军政策根本就是朝令夕改。有事时自然是大手笔订购战舰，无事之时就将海军踢到一边去不闻不问……”
王伯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不光是买战舰，海防诸多工程亦是如此。本来中堂大人提出以大沽、威海卫和旅顺三者为海军基地，各司其职相互守望照应，这本来是再好不过的设想了。不过这件事小弟就曾力谏中堂大人，切莫听信朝廷之言。三个海军基地中也就大沽还像些样子，至于威海卫和旅顺现在都是白地一片，要想建成海军基地这要花多少银子？”
“一国海军政策制订之时需眼光放长远，并且要持之以恒，切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那吃亏赔款的银子，买多少战舰都够了，更何况还要割地出让租界诸多丧权辱国之事！是以小弟建议中堂只建大沽，将大沽建好后再去想其他两个军港该如何建设，若是三者同时开工，耗费巨大不说，朝廷这边一旦断了奶，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丢的可是中堂大人的面子……”
丁汝昌听后点点头：“朝廷的事情咱们管不着，不过有些事情确实是值得商榷……可惜本来是四艘铁甲舰，却打了个对折变成两艘，要是真的有四艘定远级铁甲舰，那该多好！”
“我也想有啊！”王伯良心中哀叹道，四艘定远级铁甲舰只要正常发挥的话，日本联合舰队如果脑子进水非要正面以死相拼，完全有可能会完虐联合舰队……
王伯良拍拍炮房窗口处的主炮炮管说道：“超勇扬威两舰的主炮是不错，只不过实在是太贵了，而且也没有什么技术升级的余地……其实以这样的舰体而言，八寸口径的主炮就已经足够大了，合理的话应该安装两门六寸主炮，这样价钱最为划算，且又可以日后花比较少的银子继续升级新的主炮，而十寸速射炮怕是十年都未必能够造的出来……”
“老弟的意思是……”
“以小弟我的看法，日后就算再买更多的军舰，北洋水师真正成为一支舰队正式成军后，以朝廷的这种做法，苦日子还在后面……其实在小弟看来，买船容易洋船难！海军军饷本来就比陆军高，一条船上几百号人，光是这笔开支就让海防经费有些吃不消，更何况舰船维修保养、武备升级等等诸多方面，这些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
丁汝昌苦笑的摇摇头：“老哥我这是水师，又不是商人，这水师纯粹就是往里填银子的，若是日后真的碰上老弟所说的这种情况，那也只能让中堂大人多想想办法了……”
“关于这事中堂大人还让在下拟一个对策，其中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将购舰款存入银行生息，不过这其实并不是很划算，最适合存银行的是海防款。海防事宜千头万绪，有紧要的，亦有暂缓的，海防款若是足额拨付，一年下来的利息也差不多够一门六寸舰炮了……”王伯良盘算的说道。
“不过老哥最好还是要握紧手里的银子，小弟奉劝老哥一句，千万不要存钱庄，一定要存银行！”王伯良最后比较忧虑的补了一句。
“一定要存银行？”丁汝昌对这句嘱咐倒是疑惑起来，在他看来钱庄和银行都差不多，不过一个是本国商人开办，另外一个则是洋人开办，从心理上他更愿意与钱庄的人接触。
王伯良摇摇头说道：“法国人在越南问题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刀兵一起钱庄就很难说了，甚至钱庄倒在战争的前面！”
其实在王伯良看来眼下最赚钱的买卖是股票，他对开平煤矿的股票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有了开平煤矿成功在前的例子，据说后面跟进一大批类似开平煤矿这样的矿产股票，很是掀起了一阵财富风潮。
不过这些跟风的矿产股票企业创办者可没有唐廷枢这般勤勤恳恳做实事，有些人纯粹是花了大饼来诱人上钩，有些人则是相干事实却没有这个能力。
最终胡雪岩的财富神话崩塌后，什么股票钱庄一锅端，干脆闹起金融危机来了。具体情况王伯良不甚清楚，这种高风险的事情他可以倒把手赚些外快，但这种事情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捞一把就撤才是正途。而给丁汝昌的建议则是千万要远离钱庄，一旦钱庄亏空倒台，怕是自己会害了这位北洋水师提督大人……
想到这里，王伯良意识到自己“放养”胡雪岩也有很长时间了，从来往信件中他也对老胡的生丝买卖有个大致的了解。老胡还是本色不改依旧坐庄囤积生丝，不过对洋商的抬价倒没有历史上这么灼灼逼人，生丝价格一直都在稳步上扬。
只是让王伯良感到忧虑的是，胡雪岩倒台生丝买卖崩盘是一方面，他名下的阜康钱庄出了内鬼，引发钱庄市场银根吃紧的多米诺骨牌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相比之下王伯良估计胡雪岩没有一味的朝死里囤积生丝，手头上的现银肯定有不少，也是时候该提醒老胡自己盘查一下手下人的情况，盛宣怀可是在一边念念不忘的紧盯着老胡出错呢！
正当王伯良和丁汝昌在舰尾畅谈的极为投机之时，一名亲兵寻过来通知两人是时候跟随李鸿章上岸宴请各国宾客了。今天李鸿章登舰不过带着宾客上来参观新舰而已，真正的验收战舰是明天的事情，李鸿章将会乘坐超勇扬威两舰出海，亲身感受一下这两艘战舰的性能如何……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