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便是绍章四年,一开春,雍王府就传来一个使人心情沉重的消息,弘晖阿哥没了。他生来带弱疾,千辛万苦的养到了□□岁,众人皆以为他会好起来,会好好长大,如其他阿哥那般,在娶妻生子,挥洒才华的时候,却毫无预兆的薨了,雍王福晋几乎哭死过去。
胤礽与溪则也唏嘘不已,因帝后悲痛,宫里的气氛便格外低落沉重。直到夏日,晋多罗雍郡王为和硕雍亲王的旨意下来,皇宫与雍王府的笼罩着层层凝重的气氛才稍微好了一些。此次晋封,弘昙封了多罗贝勒,两位小皇叔,先帝十六子、十七子各册了贝子,其他已有爵位的兄弟也各递进一位,唯老八胤禩因王侄弘晖幼殇不见丝毫悲伤,依旧饮酒作乐为由,遭到皇上申饬,降爵为贝子,因此,格外难堪。
至绍章四年冬,雍王福晋才从悲戚中缓了过来,入宫来给皇后请安。雍王亲自送她到坤宁宫前,走时,亦是亲自来接。
溪则送福晋出来,见朱门外,雍王一身石青常服,淡然而立,面上没有半点不耐,不禁也有些赞许,笑着对福晋道:“四王体贴,四弟妹好福气。”
福晋抿嘴一笑,口上少不了一番谦逊,只是那秀致的眉眼间涌上的欢喜之色是真真切切的。
云舒影移,今日的天,比秋高气爽之时更为高阔,大有天高任鸟飞之势。坤宁宫正殿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在灿烂的暖阳下映出温暖的光芒。
走到近处,胤禛拱手请安,他穿的是一件稍微宽松的常服,衣领袖口处有雪白的雪狐皮毛,瞧着甚是温暖。雍王身形笔挺,动作利落,那袖子一抬,一块玉佩便从中滑了出来。
掉在青石板地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胤禛当即便低□去,先身后的内侍一步,飞快的拾了起来,如珠似宝的放在手心看了又看,确认了没磕坏,面上紧张的神色才缓了一缓,松了口气一般的小心翼翼的贴身藏入衣襟内,这才恢复了他一贯的镇定,怡怡然的将未靖之礼行完:“臣弟给皇嫂请安,”又对适才加以告罪:“臣弟失仪。”
“无碍的,”溪则客气笑道:“四弟既来了,不如进去奉杯茶?”她惊诧的目光也从那枚细致收入衣襟内的玉佩上收回,只是心里禁不住便升起疑惑来。
蟠龙羊脂玉,温润如脂,高贵安逸。是仁孝皇后遗物,世上仅此一枚。溪则自然认得,这玉是胤礽赠给弘晖,佑他平安的,怎会在胤禛手里?难道是弘晖去后他贴身收着,睹物思人?她转眼看福晋,见福晋只是稍微有些诧异,随即便贤淑端庄的站在胤禛身侧,便知不是,若是弘晖遗物,照福晋对弘晖之死的哀痛欲绝,定是要露出哀戚之色,绝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
这玉,是原本便在胤禛这,贴身携带的!
溪则眼中并无掩饰的闪烁出疑惑来,胤禛对上她的目光便立即垂下头去,以示恭敬,但他却无丝毫慌张,一举一动都镇定极了,即便他已看出溪则对他的猜疑,他都半点不乱,眼里是一派磊落,并无任何不可告人的惊慌,道:“福晋叨扰娘娘已久,不敢再做烦扰,便先告退了。”
溪则再是怀疑也都按捺下去,只微微颔首,笑道:“你们常入宫,皇上和我都高兴。”
就各自道别离去。
直到了晚上,胤礽回来,溪则状似无意的问道:“我记得,你从前有一块随身携带的蟠龙玉佩,送给了弘晖?”
“嗯。”胤礽随口答道,“几年前的事了。”说罢见溪则若有所思,不由奇怪:“怎么忽然提起这茬?”
溪则笑,又有些微微的怅然:“没什么,只是想起那玉佩是高僧开光,还在奉先殿供了许久的,也没留住弘晖。”
胤礽想到弘晴没了那会她也是这般惆怅,怕她多想伤了身子,便柔声劝慰:“玉佩又不是神仙药,哪有那么神奇,”溪则腹诽,是神仙药也没用,半道给你四弟扣住了,压根儿没到弘晖小阿哥手上,“还是那句话,生死有命,弘晖身子一直不好,人多有数他是活不久的,能撑到这么大,也是难得了。他来世上一趟,给人带来不少欢乐,大家都记得他,你也别难过了。”
溪则默然,她在意的不是弘晖小小年纪就没了,在宫里见多了生死,她和老太太一样,几乎是超然了,她在意的是,老四原来一直就不安好心!她小心眼儿,她吃醋,她不要说话!
不过,想想胤礽在感情这方面的迟钝样儿,肯定还不知道,溪则自然不会告诉他,横竖老四无论如何都没希望,挑明了,保不齐还落得兄弟相见尴尬。
胤礽实在,见溪则看似想明白了,那眼底却仍留一抹淡淡的怏然,当日没再多说,隔天就追封弘晖为多罗贝勒,还赠谥为纯。
这薄命的半大小孩和他八叔的爵位一个品级,有人说起闲话来,这叔侄两道是哪一个更薄命?胤禩听说,气得整夜整夜的合不拢眼,照这情况看来,他这辈子也只得做个闲散贝勒,低声下气的讨生活。像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空有满腹才华不得施展,实在痛苦,他是极为后悔的,当初老大造反那会儿,他要是能参与筹谋,说不定就成了!
想到这,又无奈合眼,摇摇头,能成就怪了,也就老大那没脑子的才会做这种事,他们要慢慢的耗,才能多几分把握呢。
如今,说什么都嫌迟了。
不过几日,胤礽便接到噶礼密折,参奏江宁织造曹寅贪腐亏空。胤礽看时机,也是整顿江南官场的时候了,便将密折公诸大臣,预备严办,预料之外,雍亲王胤禛请旨为钦差,赴江南彻查此事。
事情交予他,胤礽自是无有不放心的,当即准奏,又使庆德为副使,佐之。
江南官场,吏治败坏,水之深,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去没个一两年是回不来的,胤礽素不喜大肆铺张的宫宴,便只请雍王一人,在养心殿进了顿晚膳,顺便也商量了江南之事该如何进行。
溪则听说后,倒是愣了许久,胤禛是个聪明人,这算是给她的交代,也是他的承诺。
时移日转,日子时不时的有起有伏,但终归是平静而安谧的。一年年的过下来,这个天下,已与她刚来的时候迥乎不同,各个角落仿佛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在人眼无法察觉的细微中奋力的发展。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下去,直到谁都猜不到的尽头。然而尽头总有到来的一日,苍老的胤礽躺倒在榻上一病不起,太医暗地惶恐惊慌的摇头:“万岁爷,要龙御归天了。”
养心殿外跪了满地臣工,口中哀泣不断。一堵门将他们隔在外面,里头龙榻边上儿孙们哀哀的哭泣,口里低声唤着“阿玛”“玛法”,胤礽慈蔼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个个仔细的看过,最后停在了太子身上:“朕一辈子的希望就是能比先帝强,到如今,是否做到了,还将留待后人评价。朕也希望你能超过朕,只有一代比一代贤明,一代比一代更自强不息,居安思危,大清才可千秋万代。”
弘晟含泪跪下,郑重答允:“儿臣谨记皇父教诲。”
胤礽满意的颔首,目光移到最近的溪则身上:“这个时候有你陪我,我也知足了。”他到老了也是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老头子,笑得极是安然满足,眼角的皱纹也因他的笑变得暖暖的,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太爷。溪则握住他枯槁的双手,双眼红得像只兔子,眼泪在眼眶中不断的打转,却还是忍住了,她不想胤礽走得不安心:“你放心先走,我就跟上来。”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了无遗憾。胤礽抬起手,略微粗糙的手指在溪则的面上轻轻的抚摸,昔日清澈明亮的双眸在岁月中变得浑浊,眼底到底因即将到来的永诀而渐渐的泛起泪来:“不急,多久我都等你。只是,未来的日子,不能陪你了。”
溪则顿时泪眼迷蒙:“我想着你,就不是一个人。”
胤礽微微的笑,迷蒙的眼睛缓缓合起,轻贴在她脸上的手终究垂下。
皇上晏驾的消息传遍了更个宫廷,悲痛的哀泣响彻云霄,垣暮领着遗旨高声宣读,遗旨有二,一道谕天下,一道给子孙,打头的便是吩咐停灵柩于京郊道安寺,直到皇后驾崩才一道入土。
溪则拒绝儿孙的搀扶,一个人走出养心殿,高阔悠远的天空显得更加寂寥无边,她的脑海中响起胤礽的话:“地下冷,我不想一个人,让我等你一起入土。”
仿佛还是几十年前,她第一次入宫,对着四周高墙围绕,殿宇危耸,宫道甬路横穿直过的窘境发急,那一道清朗而微带欢喜的声音响彻在她的生命中:“果真是你,我还怕认错了呢。”
他正少年,年轻的皇太子,受万千宠爱,臣民瞩目,眉眼都是飞扬的,一件月白色箭袖的衣袍衬得他长身玉立,俊逸非凡。他的相貌像极了仁孝皇后,眉眼精致的惊人,微微一笑俊美无俦。她看得呆了,忍不住多望了他一眼。
那时他们多年轻,谁又想过有一日他们将垂垂老去;一辈子多漫长,谁又知道,转眼间,一切都如云烟般荡然无存。
宣示遗旨的声音还在进行,那是他一笔一墨亲手写下的诏书,专等他合眼后公诸于世。
他是真的不在了啊。他再不会应她,再不会眉眼弯弯的对她笑,再不会在深夜捂住她发冷的手脚为她取暖,再不会因她一句无心的言语而伤心而与她生气,再不会千方百计的逗她高兴……这世间的人千千万万,而真正了解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溪则抬头,夜色多好,墨蓝墨蓝的天空,莹光照耀的圆月,这本该是个团圆的日子,可是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团圆,她的灵魂缺失了一半。这样如水温柔的夜晚,再也没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唤“溪则”,将她拥入怀里。
与君百年,终有一别。她该知足了,他们白头到老,已是多大的幸运。他们有几十年的回忆,每天都想一点,也足够到她百年。
“额娘。”身后不知何时站了荣哲,她双眼通红的担忧唤道。溪则转过身,温和的望向她,轻声道:“陪额娘回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真是太聪明了,辣么早就造他们要穿回去。。。话说我忘了他们分别是哪个日子穿过来的。。
番外是酱紫的,先是古代会写一部分,溪则还在嘛,她没了才好穿,然后再是现代,篇幅会短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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