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戌时,锦阳阁内灯火通明。华太妃的身子到西南之后愈发地虚弱,交州潮湿的气候让她的风湿病发作的愈发频繁,以往这个时辰,她已经就寝入睡。而此时,她正端坐堂内,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在地上已近两个时辰的薛隐。
她的眼中盈着泪,“你这是想逼为娘就范?”
薛隐平静地答道:“孩儿不敢。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娘就算是罚,也要连孩儿一起罚。”
太妃苦笑,指着屋内陈旧的摆设,“你看看这屋内,你可还记得当初到交州时,如何艰难,连像样的桌椅都买不起,只要让军中的将士就地取材,找当地的工匠简单地造了这些简陋至极的家俱。”
薛隐低着头,神情莫辨。
“还记得,你那匹白龙马……”
“娘。”薛隐沉着打断她,“不管当初如今艰难,已经熬过来了。桐儿没有别的嗜好,她就是喜欢调香制香,倘若孩儿连她这点爱好都无法满足,如何予她一生。就算别人如何误会她,娘也该明白她是怎样的人。”
“你就认定了她?”太妃问,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证明,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想当年,薛隐毕生的心愿是战死沙场,两军阵前身先士卒,从不言退。朝堂如何尔虞我诈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只要能打仗,打胜仗,保疆守土就足够了。直到后来,薛定晋在回京述职的途中被所谓的流民杀死,他十八年来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间全部崩塌。
他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从来都不会轻易地改变。
到交州的第一年,他已经动了娶孟桐的念头。可当时举步为艰,百废待兴,从来不曾拿过锄头的大周第一勇将,竟卷起裤脚下地干活,和普通的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他拿什么娶她,难道让她跟着他在田间地头风吹雨淋吗?如此过了三年,田里的庄稼都有了好的收成,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流离之苦,薛家军庞大的军费也有了着落,他终于能上疏朝廷,求娶孟桐。可那张求立孟桐为长平王妃的上疏,却被华太妃撕成两半,扔进火堆里烧了个精光。
记得那时,薛隐在她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让他想想薛定晋当年是因何而死,他隐忍求生这么多年,难道忘了父仇,难道想让薛家军为他而死吗?
薛隐最终还是妥协了。
“娘,孩儿只要她一个人,求娘成全。”
华太妃泪已满面,又一次向他施压,“你难道忘了,这些年的辛苦是为了什么?”
“孩儿没有一刻忘怀,不敢忘也不能忘。但是……”薛隐顿了顿,抬眸看着母亲,“孩儿已经妥协过一次,这一次就算是背负全天下的骂名,孩儿也会护她到底。”
薛隐没有再跪,他妥协过一次,已经尽到该尽的孝道。他想护的,始终只有一人而已。
夜,无边蔓延。天上看不到星星,一望无限的深邃,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无力挣脱。
薛隐赶在天黑透前,在佛堂前席地而坐,故作轻松地说:“我本想废了这门,救你于水深火热,如此一来,也算是英雄救美。可是为了我俊朗不凡的高大形象,而把门弄坏,等救你出来,你肯定会说,修门的钱我得自己出。”
孟桐噗嗤一笑,“想要俊朗不凡,得先看看自己的荷包。”
“是以我只能披星戴月陪你受罚,不然你一个人会害怕。”
孟桐透过窗棂望向帷帷天幕,“可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隔着一道紧闭的门,似乎相同的画面在眼前浮现重叠。可晃过神,孟桐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佛堂里有供奉的祭品,你要是肚子饿了,尽管取来吃。还有那几块蒲团拼一起,也能当床。你要是累了,就睡吧。我在外面守着呢。”薛隐在门外絮絮叨叨,全然没有大周第一勇将的霸悍威武。孟桐替他背负骂名,可他却不能在母亲跟前言明。他心中的愧疚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大,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孟桐把蒲团推到门边,靠着门坐了下去,“王爷,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起初到西南的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去的?”孟桐问出了全天下都想知道的问题,“据我所知,那时的西南万顷良田付之一炬,你又不要朝廷的粮饷和资助,而你连年征战,想来没有多余的银两。”
薛隐隔着门和她背着背,轻声叹气,“你知道薛家军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孟桐猜不透,“是兵器?”
薛隐扯开一抹凄凉而又无奈的笑意,“是马。”
孟桐大吃一惊,“你卖马?”
大周初年,马匹很少,高祖登基时想选择四匹同样颜色的马匹驾车都很困难,一度丞相只能坐牛车上朝。为此,发布法令鼓励养马。为了繁殖战马,曾明令禁止母马流入藩外。宣宗即位时,又颁布“马役令”,规定民间有马一匹的家庭,可免除家中三人徭役,用免役的办法鼓励民间养马。薛定晋驻守漠北之际,在边郡设立牧马苑扩大战马牧场范围,至薛隐平定西北之乱,大周已有二十余处牧马苑,养马十万余匹。他避居西南后,带走了十万匹良驹,一度令大周的战马告急。
薛家军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为拥有一支最强悍的骑兵,曾经如秋风扫落叶般大败慕容鲜卑横扫草原的精锐骑兵。没有了战马,薛家骑军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卖马,我把马卖给朝廷。我不是没要朝廷的援助,而是拿马和齐子略做了交易。孟相就是这笔交易的中间人,我想他没有对你提过半个字吧?”薛隐冷笑,这对大周,对当今的皇帝,都是极大的讽刺。他们恨不得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始终对外三缄其口。
“这是我应得的,我凭什么要拱手相让。”他的话中有藏不住的孤傲之气。
孟桐了然,“今上宁愿把你塑造成一个传说,也不愿意承认他的无能。”
“无所谓。”薛隐疲惫地阖上眼,抬手覆在额上,“卖马的钱全都花在排涝和开垦,后来只好卖兵器。还好齐子略一心想得到薛家军的消息,隔一段时间就以御赐的名义送了一大堆的东西,那些都是好东西,我就找人运回京城给卖出去换钱。”
当年的艰辛她不曾参与,如今听到轻描淡写地说着,倍受煎熬。让敌人闻名丧胆的薛家军没了马没了兵器,等于是被砍断了手脚,与废人无异。她可以想像薛隐的痛楚,西南这一隅之地,和她独居在京城孟府的一方小院何其相似,再多的苦都只能往肚子里吞。
“御赐的贡品一向很难脱手,你是怎么办到?”
薛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凝香阁的老板和我相识多年,宫里好多东西都是在他手里中转。”
“这么说来,他主动提出收购我的香品,也是你授意的吧?”孟桐突然有些明白了,凝香阁的老板一向孤芳自赏,从不售来历不明的东西,却向她提出收购她调制的香品,委实有些意外,可当时她正逢绝境,也就没多想。
“只是……你如何知晓我会调香?”难道他早就知道……
“我……咳咳……”薛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一回我偷偷潜回京城,看到你在香坞制香。”
孟桐却愈发地糊涂了,“王爷为何偷窥我?难不成……”她脸色微变,“你不会是想杀了我吧?”
薛隐急急否认,“我听说京城的传闻,害怕你做出傻事,是以……”
“等等。”孟桐听得云里雾里,“王爷曾说心悦于孟桐,究竟看上孟桐哪里呢?”
他曾说心悦于她,她信了,可是他的爱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如洪欣死前所言,有着不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还记得你被劫山谷,是我带兵去救……”薛隐的声音变得很低,细细地传递着一股莫名的恐慌,“那时的你手脚被缚,脸上蒙着黑布,蜷成一团不停地颤抖,脸上毫无血色,脆弱得让人无法忽视。曾经那般清傲无华的人,无助地缩在角落里,哭成了泪人。”
“所以你想保护我?”这似乎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英雄情结,并不难理解。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薛隐到达之前,劫匪已经将她的手脚松绑,黑布也因为额上的伤而除去,她虽然害怕,却没有再哭,因为她不愿意将最脆弱的一面让任何人窥见。
“或许你觉得很可笑,但是有些时候触及你心房的某个瞬间就是这么简单而已。三年来,我每次潜回京城,都会去看你。久而久之,你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变成了我的执念。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我后悔不能堂堂正正地娶你,给你最尊贵的名分。”
孟桐突然沉默,一灯如豆的佛堂内,她的眸光变得深邃清冷。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的薛隐试探性地敲门,“桐儿,你睡着了?”
“几天没阖眼,困了。”
“佛龛下面有灯油,你把灯内的油装满就能燃至天亮。”
孟桐唇边的暖意尽数敛去,“你如何知晓我怕黑?”
“你睡觉时从不灭灯。”薛隐对答如流。
“我听说你之前在锦阳阁跪了二个时辰。”孟桐突兀地转移话题,“怎么不跪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薛隐眉心深锁,“你是在怪我没求娘的谅解吗?”
“不,你来得刚刚好。那时天刚黑,伸手还看得见五指。”他来得太及时,以至于让她忘记了恐惧。
“我以为,你会一直跪下去……”
华太妃隔日一早到佛堂前看到薛隐躺在地上睡了过去,心疼不己,立即打发人把孟桐放了出来。
“我想为难你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可最后受苦的都是隐儿。”
孟桐叫醒薛隐,“地上凉,回屋吧。”
薛隐揉揉眼睛,欣喜地把她抱入怀中,“我没事,以前在漠北睡冰窖都是常有的事,我皮糙肉厚,倒是你,有没有着凉?”
“没事。”孟桐摇头,“走吧,你该回府衙了。”
薛隐却不松手,“我想陪你再睡会。”
“可是你今日不是要检阅水师吗?”
薛隐打横将她抱起,“就让他们等着吧。”
这一日,薛家军水师在海面上等到日落西山,薛隐仍未现身,晚霞映红江面,触目惊心的艳丽色泽打亮每一张失望的脸庞。
翌日一早,薛隐神清气爽地带着孟桐出现在军营,铠甲加身,英姿勃发。
“王爷这是想干嘛?”高鉴昨晚值夜,一大早还没离营,看到薛隐出现,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他惊得瞪大双眼,“带着女人出现在军营,莫不是想告诉全军将士,以后这个女人将拥有和他相同的权力?”
苏浅隐在一侧,“前日,太妃带了甲士把孟夫人关进佛堂,王爷虽然不能忤逆太妃,但是薛家军听命何人,全体将士都应该有最基本的体认。”
“如此说来,王爷是要为她正名了?”高鉴说。
“在薛家军中她就是王爷认定的人,不管百姓如何传言,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那她也要有真本事让兄弟们信服啊!”
“你以为她制香是为了自己吗?”苏浅是影卫,看到的事情本不该妄言,“王爷这么护她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信王爷,难道要信那些传言吗?”
高鉴一愣,心中羞愧。所谓传言真与假都无法证明,却以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蔓延,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变成真的,却没有人去追究它的真伪。
“高鉴。”薛隐不知何时已在他身边,“高岭还是京城吗?”
高鉴抱拳,“回王爷,仍在。”
“传我将令,命她火速回营,把孟家六郎给我带出京城。”
“王爷三思。”
“少废话,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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