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
青桐站在静静的青桐院内,定定地望着天边那淡淡的月痕,忽然觉得有些怅惘迷茫。
人生如戏,台上各人有各人所扮演的角色,各自忠诚于各自的戏份,总有一条道路供他走,这路宽也罢,狭也罢,至少分明。而她,扮演的是叶青桐,还是原本的自己?她看不清叶青桐过去的路,也看不见自己未来的路。
她曾指给天儿一条明路,而她自己呢,谁能给她一些提示?她想到那日文二夫人提起她的婚事,忽然有些恐惧,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敢想象,假若失了自由选择生活状态的权利,她该如何?
疑惑,如深渊,如潮水,如乌云,席卷之势,难以抵挡。
想得深了,有些伤神,她拍了拍脸颊,暗骂一句真是无聊,便敛了衣襟席地坐于门槛前,双手托腮,望着院中的树发呆。
忽闻嗖的一声,她回头看见身旁门框之上斜插一柄小刀,刀下纸张轻动,也不知是因为晚风的吹拂,还是因为这刀势太过锋利。她抚了抚胸口,暗自心惊,却又觉得好笑,惊就无须多言了,笑的是这种老套的情节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青桐站起身来,像是隐约看见东边卧房屋顶上闪过一个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摇了摇头,她随手拔刀,没想到竟然拔不动,她两手一齐用力,差点一个趔趄,把刀与纸条取了下来。心道,这人下手也忒狠了些,若是失手射偏,自己的小命……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脊背发凉。
木质的刀柄呈暗黑色,上面稀疏地刻着几朵祥云的纹理,精致细巧,而刀锋在黯淡的月光下透着一丝嗜血的寒意。一把短刀,竟能将宁静祥和与锋芒毕露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这样的艺术,真是登峰造极啊。字条上写着:久未见甚为念,明日申时锦云阁见。抛开内容不谈,青桐只觉这些字堪称笔力遒劲,铁画银钩。
叶青桐想,若是见了这刀和字条的主人,她一定会忍不住赞赏那人几句。
锦云阁虽然在这齐都之内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布料店,却也是生意兴隆,小有名气,说到称心合意的裁缝,人们总是对锦云阁里赵钱孙老师傅的手艺赞不绝口。
这一夜,青桐心中疑虑不已,辗转反侧,她觉得,不是那人想念她,倒像是她想念那人。难道说这人与叶青桐很熟悉吗?可深宅大院里的叶青桐又有几个亲近的人,是那个没能见着面的郝姑姑吗?可这字并不像出自妇人之手,或许是郝姑姑近旁之人代笔?但这样隐蔽的事,郝姑姑若是真要自己前去,为何不亲自动笔?况且,为什么许久不见,偏偏选在明日约见她呢?见面又为何事,与刺杀之事有关吗?或许这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和阴谋?她只觉越想越清晰,越想越无睡意,浓浓的担忧伴随着无尽的好奇,又隐隐有些跃跃欲试拨开疑云的兴奋之感。
次日,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天,下午她独自出了门,稍作打听,穿街走巷,便来到了锦云阁。
青桐迟疑了片刻,踏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大匹大匹的布料,清一色的,绣花斑斓的,绫罗绸缎,应有尽有。
店家是个精悍的中年男人,名许旷,他正在招呼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那姑娘身旁跟着一个俏丽而又安静的丫鬟。
叶青桐也不言语,只默默地在店里打量转悠,心中却是疑云重重。如何才能表示自己是来赴约的呢,留字条之人也没告诉她个暗语,叫她如何跟人接头?或许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人的监视之下?
店主瞥见青桐后,与那貌美女子低低絮语了一番,便迎上叶青桐,笑道:“姑娘,可是看上了哪块布料?”青桐忍不住道:“我只是随便看看,不打算做衣服。”
店主微怔,旋即把青桐引至那貌美女子的身边,指了指面前一匹绣了朵朵墨梅的淡紫色绸缎,说:“姑娘来瞧瞧,这是锦云阁今日很受年轻女子喜爱的布料,用来做襦裙短袄都是极美的。这位黎姑娘就是前些日子做了件长裙觉得好,今日专程来挑这块布料的。”说罢朝向那貌美女子道:“黎姑娘,你说是吧?”
黎轻绡淡淡笑着应道:“是啊,许老板,这整个齐都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家的布料,再说赵老师傅的手艺是炉火纯青无人能及的,轻绡又岂有弃锦云阁而就别家的道理!”叶青桐看着她的侧脸,有些恍惚,心道此女真是绝色!
她对青桐说:“这位妹妹,这布料不仅花样好看,做工精细,穿在身上也是很好的,丝毫没有负累之感,不若试试看。”
樱唇轻启,吐气如兰,让人忍不住心旌摇曳。
青桐呵呵笑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许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消失不见,他唤来伙计,说是让他领着叶青桐进入内堂量量身段尺寸。
青桐犹豫片刻,这个黎姑娘是什么人,与自己的事情有关吗?黎轻绡朝她笑了笑,青桐心中繁杂,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便怀着满心疑虑随伙计进入里屋。
伙计说了声“姑娘稍待”,不等叶青桐开口说话便离开了。叶青桐强自镇定,东张西望,来回踱步。
堂内一角的藏青色帘子被撩了起来,走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裹着深蓝色头巾,一双沧桑却又清明的眼睛里含着满目的慰藉之色,又掺杂着些微幽怨与仇恨。
这就是郝姑姑吗?青桐只看着她,紧闭双唇。妇人缓步走近前来,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戚传来:“青桐……郝姑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青桐在相府过得如何?”果真是郝姑姑。
青桐轻声说:“青桐还好,郝姑姑过得怎么样?去了哪里?”
妇人苦笑道:“过得也好,去颍州办了些事。”
许久未见的人们,乍重逢,问候总是这般寥寥数字,而这简单的几个字中,包含的是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最终也只能以此时无声的形式呈现出来。
青桐试探着问道:“办的什么事?”
妇人定定地望着眼前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孩子,说道:“青桐果真不知道吗?”
叶青桐心想不好,这个郝姑姑是看着真正的叶青桐长大的,自己若是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她坦然道:“郝姑姑,自你走后,我生了场大病,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郝姑姑静默了半晌,握住她的手臂,疼惜地看着她,道:“都怪姑姑大意,没能照顾好你。”说罢低叹一声道:“你忘了也好……哎,只是世上有很多事,由不得人淡忘。”那些事如影随形,日间藏在影子里,窥伺着一旦天黑,便来入梦,在梦中搅扰得人心不安、不甘。
青桐道:“郝姑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究竟是何事,你这样放不下?”
郝姑姑放开她的手臂,背过身去,思绪仿佛飘到十一个月前:“那时,你也是这般问我,不过是厉声指责的口气,想不到,你平日里虽是胆怯懦弱的性子,在那件事情上却是如你母亲一样的执拗。”说完,她回过头来,锐利的神色浮上脸来。
“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这一次,唤你前来,不过是要知会你,若是哪天叶家地位不保,你便须早日离开,前去颍州,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护你周全。至于为的什么事,你既已忘了,许是天意,就不要再多问了!”
“叶家也会地位不保吗?”
“叶家地位并非坚如磐石,怎会世代保全?”
叶青桐不死心,旁敲侧击道:“郝姑姑,昨晚那张字条是你亲笔所书吗?”
郝姑姑看着她,神色不明道:“你果真忘了许多……那岂会是我的字,我只是托人代为转告。”
青桐附和道:“确实忘了,有很多事情让我摸不着头绪。近日头疼得厉害,夜半噩梦总是莫名惊醒……”前一句为真,后一句为假,她不过是想看看这郝姑姑对叶青桐的关心程度,她明知这样的试探有些无耻,但好奇心的驱使和对安全感的寻求使她说了假话。
郝姑姑急切道:“近一年过去了,病已大好了吧?不如改日郝姑姑带你去让大夫瞧瞧。”
青桐忙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见着郝姑姑,青桐心中就安定了不少,日后若是总能陪在郝姑姑身边,我想我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郝姑姑扑哧笑道:“没想到,你这一病,倒是多出了一张伶俐的嘴巴。只是,你终究要嫁人的,郝姑姑也有自己的事,又怎能时时伴你左右呢……”笑意不见,代之以浓浓的凄凉之色。
“青桐不想嫁人,不想命运被叶家操控,不想一生的幸福由他人主宰。”她又是在试探。
郝姑姑用奇怪的神情看着她,这样的话竟会出自青桐之口,她岂止是失忆了,就连性子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她道:“皇宫内外,朝堂上下,近年来风波诡谲,叶家看似安乐不尽,实则忧患不断,丞相应该暂时不会顾及到你的婚事。等郝姑姑大事已定之日,自会给你寻个好婆家,不叫你受委屈。”
青桐点点头。大事已定?是怎样的大事?与那件刺杀之事有关吗?自己是从郝姑姑这里得知那件事,才去告知昭王吗?她强自按下心中的疑惑。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