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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长长地“噢”了一声,半笑不笑地说:“这样,那其他几位评委呢?”
报社的时刻到了,几位评委对视几眼——
“你知道它长得像什么吗?就像一块俗气的、来自唐人街的抹布。很抱歉,我打的是低分。”
“几样元素结合得很完美,但缺乏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中国版的夏威夷沙滩裙,噢,劝你还是回炉重造吧,我打的是最低分。”
……
第一位男评委万分和蔼地摸了摸下巴,笑嘻嘻抛出一颗重磅炸弹,让跌至谷底的红头发瞬间登上云端,“噢,别听他们的,你这件时装还是有可取之处,比如那个胸衣边缘祥云的设计,我就很喜欢,看上去非常的性感。”
红头发还没来得及道谢,转瞬间男评委又把他踹下天堂,“但是只有那一个元素让我喜欢。很可惜啊,我还是打的最低分。”
红头发:“……”
他的表情完美诠释了“欲哭无泪”四个字。
到这里,常晴差不多摸清了originalfashionweek的评审风格——“能迂回地捉弄人绝不平铺直叙,能批评得一无是处绝不夸奖赞美”,这一条定律凶狠地贯彻originalfashionweek历届比赛,就连冠军也无法幸免。
撂倒了红头发,格拉目光一转,慢悠悠地依次滑过几个脸色苍白的设计师,最后定在浑身僵硬的关晓然身上,她微微笑了笑,和气地说:“该你了。”
关晓然:“……”
关晓然额角冷汗直流,绞紧双手好一会才镇定下来,清了清喉咙正准备说话,结果第一句飙出了中文,引起评审团一阵笑声。
男评委笑够了,温和地安抚她:“不用急着展现你的母语,我们不是瞎子。”
关晓然简直羞愤欲死,半晌稳定下发颤的嘴唇,面无表情道:“印花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来感物喻志的‘梅、兰、竹、菊’,礼服款式是传统西式长裙,我没做任何修改,然后……”
她不小心撞进了第一位男评委似笑非笑的眼光里,脸颊“腾!”地烧起来,干脆破罐破摔道,“然后我就把它们结合起来了!完了!”
一位女评委突然出声问:“模特可以转身吗?我想看看她腰侧的设计。”
关晓然受宠若惊,连忙让模特侧身抬起手臂,女评委满意地点点头:“我很喜欢这个设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镂空纹是取自中国的如意结吧?我曾在去年的米兰时尚周上看见过,非常喜欢,感谢你让经典重现。”
仿佛一道雷电倏然劈裂下来,关晓然震惊得话都不会说了,少顷结结巴巴地:“……谢谢。”
女评委微笑道:“不客气。”
一向走非主流评价风格的第一位男评委,这次也是意外的好评,语气和蔼得令人心惊肉跳,“剪裁也非常恰当,模特穿着很合身,除了腰侧的镂空设计以外,我很喜欢她的领口设计……这在你们那里叫什么?”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关晓然喃喃地说,“盘花扣。”
“很优雅的名字。整件礼服衔接得恰到好处。总而言之,我很喜欢。”
关晓然默默掐了自己一下,“谢谢。”
轮到格拉时,她又把球抛给了江程,“江先生,这次你先来评价吧,不用从专业的角度来讲,直接说说你的感受就行。”
一片静寂里,关晓然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只期望江大少能有点良心,在抬高自己媳妇的时候,给她留一点微薄的面子,谁知道等了半天,江程微微一笑,评价得十分短小精悍:“不错。”
这……
江大少您要不要打酱油打得如此彻底啊?
关晓然沉默着撇过头。
格拉表情变了几次,最后一哂然:“我也觉得不错,整件礼服看上去十分清新,却给人一种浓烈燃烧视线的错觉,视觉效果极其震撼。”
格拉都这么评价,关晓然是真诧异了,她自己这件礼服设计得如何,心里是清清楚楚——虽然创新意味十足,但还是有毒舌的余地的,例如什么“大杂烩”、“衔接得不伦不类”、“颜色单调乏味”……这么一致的好评,让长期受裴真压迫的抖m有些焦虑起来。
点评完,格拉不再管她,而是将视线平静地移到静默站立的常晴身上:“到你了。”
从旁人的角度看去,常晴的模特绝对说不上惊艳,至少和她身旁关晓然的模特相比是这样的——单调的黑白配色、传统的刺绣工艺、无任何创意的i字长裙,每一样都足以激发出评审团的毒舌技能,把她彻底喷死在t台。
奇怪的是,今天的评审团异常的好说话。常晴略略意外地说完设计理念后,他们简单点评完毕,然后开始评价下一位。
下一位就没这么好运了,两种极端评审风格的交错下,末了险些跪倒t台上。
这么来来回回地切换了几次评审风格模式后,常晴默默地悟了——他们并不是出于好心才给好评,而是想猝不及防地给予人打击。
真是……
何弃疗。
蝗虫过境一般地点评完,格拉站起身,笑着扫视台上设计师少顷:“被我叫到名字的设计师,请上前一步。”
“关、常、爱娃、安吉拉……”
“易妮德、黛米……”
……
关晓然是第一个被夸奖得天花乱坠的设计师,跟她同在点到名行列中的设计师们不禁松了口气,轻松地踏上一步。
常晴微微蹙起眉。
不对——
怎么这么多人?
不是说,今天会淘汰十人吗?
剩下的人……不足十个啊。
突然,她心脏紧缩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向评委席上静坐的江程,眼神带有强烈的询问意味。江程微一怔愣,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常晴脸颊当即烫了起来,连忙撇开眼,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竟然……
丢人丢大发了。
如她所料,格拉点完名后,冲后面那些脸色灰败的设计师欣然一笑:“噢,别丧气啊设计师们,你们是高分组。”
整个天桥一片静寂。
格拉十分满意这种现况,娓娓道来:“我们认为,不能一味的称赞高分组和贬低低分组,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评审风格,让高分组看到自己的缺点、低分组看到自己的优点,怎么样?比赛是不是特别的人性化?”
真是……晴天霹雳般的人性化。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第一列瞬间石化。
常晴耳根都快烧燃了。
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展现一次设计,竟然被划到低分组去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可以回到制作成衣之前……
格拉笑吟吟地说完,侧转目光,落到怔愣茫然的第一列,唔了一声:“……你们也不用灰心,毕竟不会全淘汰。”
“对。”一直饶有趣味注视着他们的男评委接过说,“有几件作品我们是发自真心在赞美。”
常晴默了一会:这么说来,有一些……不是了?
格拉话锋蓦地一转:“首先——我们来说说低分组。”
“黛米,你的设计除了色泽亮丽、手工精美的优点以外,还让我感到乏味,毕竟花哨不是有趣,很抱歉,你被淘汰了。”
“爱娃,你很巧妙地运用了中国的毛笔画,我也很喜欢他们的绘画,看上去抽象而极富美感,可惜你用在一件夹克上,非常非常的俗气,感觉像是我祖奶奶柜子里的服饰。很抱歉,你被淘汰了。”
“安吉拉,相比于上一次比赛,你的裁剪技术进步了很多,上一次我给你的是晋级,这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你的手工是有了非常明显的进步,但对于我来说还不够!知道吗?还不够!你的创意简直一无是处,噢,我这么说着,可能是有点过分了,可它实在让我无法腆着脸夸奖。很抱歉,你被淘汰了。”
……
转眼已淘汰掉六人,格拉目光如炬地扫视一圈,定在关晓然身上。
关晓然立刻悚了,心脏蹦跶到嗓子眼。
“别这么紧张宝贝,我对你的赞美是真心的。”
“……谢谢。”
格拉笑了一声:“只是你的色彩搭配,实在无法让人恭维。”
关晓然心又瞬间提紧。
“但我给你的还是晋级,希望你下去好好练练色感。”
“……谢谢!谢谢!”
“不客气。”格拉温和地笑了一下,终于把目光凝在了常晴身上,“到你了,瘦弱的东方女孩。”
常晴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感觉现场有两种目光向她涌来,一种是嘲笑的讥讽的……还有一种是江程的。
她不再期望能不丢脸,只希望别丢得那么难看……
“老实说,去年我去中国旅游的时候,就曾在摊位上看到过类似的设计,把汉字设计在礼服上?你简直刷新了我对历届originalfashionweek设计师创新能力的认识。”
“剪裁也很一般,远不如上一次比赛那样令我惊艳。现在想来,当时你很可能是在投机取巧,以此来掩饰自己拙劣的剪裁技术,对吧?”
常晴轻轻垂下眼,浑身血液凉透。
“其他部分也中规中矩极了,我实在没办法找出令我兴奋的亮点。”
“很抱歉,你被淘汰了。”
2
一瞬间,常晴心里像是沉了一块重于千钧的巨石,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手心隐隐发冷。
她表情依旧十分镇定,轻而礼貌地说:“谢谢。”
格拉意外地看她一眼,摆了摆手:“不用谢我,我只是在实话实说而已。”她连个停顿都没打,转身继续挨个讽刺设计师。
常晴沉默地闭上眼,心跳不自觉地一下下紧缩。半晌她全身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心跳恢复了正常频率,却始终不敢睁眼朝江程的方向看去。
她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眼神,哪怕是安慰或者鼓励的。
“毫无创新能力”、“中规中矩”、“没有让人兴奋的亮点”,这几句简洁辛辣的点评凶猛地贯穿了她整个设计生涯,从傅静怡的启蒙开始,再到法国巴黎的设计导师,乃至于相交不久的裴真,几乎每一个人都这样对她说过。
“……小晴,中规中矩在这行不可能走远。”
“天生的搭配专家,一流的剪裁技术,却缺乏灵感与构思……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常设计师,你不是做不好,您是没用心啊。”
“——key,我希望你能真正的获得冷静。”
……
常晴眼睫一颤,慢慢张开眼,视线不期然地与江程碰上。
对方微侧着头,神色在急促流逝的时间里静止,好像周围的一切跌宕起伏的变幻都与他无关。他目光抵达的终点,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而已。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
因为根本不需要,根本无关。
常晴眼眶猝不及防一热,她连忙低下头,所有乱七八糟的心绪终于瞅准缺口一拥而上,堵得她喉头一哽,足足过了几十秒钟才压抑下这种酸涩难言的滋味。
不一会,格拉全部点评完毕,偌大的天桥静得可怕,只剩下设计师们刻意抑制住的呼吸声。
格拉悠悠扫视一圈,哂然启口:“整场比赛我一直在强调,不要做出丧气的模样,就算被淘汰了,originalfashionweek也只会是你们的起点,而并非终点,况且今天有些话我还没说完。”
霎时间气氛重新鲜活起来,好几位设计师露出祈祷的表情。
格拉微笑道:“——琼斯,就由你来宣布吧。”
第一位男评委起身,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是这样的,我们考虑到这场比赛的特殊性,以及淘汰的人数过多——虽然originalfashionweek历届比赛一向如此残酷,但我们还是不愿在第二场比赛就看到这么多设计师离开。”
“所以经评审团研究商议,我们决定加赛。”
天桥顿时哗然一片。
高分组的设计师脸色一变,正想举手抗议,被琼斯抬手截下:“别着急,请听我说完——加赛的情况在历届originalfashionweek中从未出现过,我们也不想给其他设计师营造出一种不公平的比赛氛围,所以加赛只会更难,绝不可能简单。”
琼斯看了一眼手表,嘴角近乎恶劣地勾起:“现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被淘汰的设计师们,你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重新改造你们的作品,或者重新设计一件服装,但请记住,不管如何你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一个小时?
一天的时间都够呛,一个小时……这怎么可能?
先前预备举手抗议的设计师一愣,讪讪放下手。
这种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完全没有必要抗议。
琼斯好似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表情,优哉游哉地抱臂,笑了一声:“你们确定要继续站在这里吗?时间已经过去一分钟了。”
傻愣愣站在第一列的设计师们如梦初醒,立刻转身朝后台工作室跑去。
常晴还没回过神来,旁边的关晓然推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道:“赶紧的啊!”
她倏然惊醒,无意识回头看了眼评委席上的江程。
对方仍在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目光静若渊澜,五官被角度偏僻的聚光灯照得半明半昧,留下眼睑一片幽暗难辨的阴影,竟产生了一种华韵内敛的感觉。
常晴心在这一眼里不由自主地镇定下来,她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带着模特转身朝后台走去。
一个小时的时间,重新制衣显然是来不及了,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修改。
她神经已经快要被紧张压断了,目光却极其冷静地扫视着整件礼服。
该从什么地方修改呢……
常晴握紧美工剪,指骨苍白突起,手指紧绷得近乎麻木。
裴真轻蔑而讥讽的语调又在她耳边猝然响起:“常设计师,你不是做不好,您是没用心啊。”
——她还不算用心吗?
她自认对待每一件服装都是尽了最大的心力。
到底要怎样做,才算用心?才能彻底摆脱掉“中规中矩”四个字?
一时间她内心涌上一股无与伦比的焦灼感,全身上下的火气与困惑都汇集在心口,隐隐约约有千万种回答在那里浮现,常晴却没办法从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此刻,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准备重新制衣的设计师早就画好了草图。
常晴垂头跪坐在地上,心里始终无法真正地镇静下来。
大概过了足足几分钟,她手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迟疑地举起美工剪,朝裙边裁去。
“刺啦——!”一声,混合着不断收缩的心跳格外清晰,常晴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始埋头缝合毛边。
创新的定义是改变,既然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好什么是用心,不妨先从细微处反道而驰改变看一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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