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装素裹的冬夜中不见星辰，竹庐前的溪水也停止了流动，经白雪覆盖竟与平地无异。就连那夜明珠帘也罩上了一层白衣，失却昔时的光芒。
周胤回想起与筠华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谈天说地，赏月饮酒，恍惚间那样惬意的日子距今似乎已隔经年。明明她还在！明明那样的日子还可再有，为何他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
周胤仰天轻叹一声，身长玉立的影子悄然爬上素屏，更昭示出他的茕独与萧然。原来每个人私下里都是孤单的，纵使身尊帝王也未能幸免！
站立得久了，周胤感到凉生襟背，正举步欲回，忽听得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黑暗中只看得是一袅袅婷婷的女子从竹庐后往他的方向走来，虽辨不清楚面貌，但他心知并非筠华。方要开口询问，那女子脚下一滑，几欲摔倒，周胤下意识将她扶住。近在咫尺的距离使他借着雪色反射的光芒看清了她的长相，虽然脸容微透稚嫩，却也算得天生尤物。水蓝色的斗篷在雪夜中与天地融为一色，顾盼生情的双目中闪烁着凄楚的莹光，显是方才哭过。周胤见她面生，却又天资不凡，对她的身份也猜到了几分，遂问道：“你，可是湘君的胞妹？”
清婉见他气宇轩昂，衣装尊贵，已料定眼前的男子必是当今圣上，未及答言便在雪地中深跪下去，诚惶诚恐道：“民女林清婉参见皇上，方才不知皇上降驾，因天寒地滑而行止有失，万望皇上恕罪！”
见她果是筠华的妹妹，周胤爱屋及乌，温声道：“快快起身，年轻女子若是落下湿寒的毛病可就不好了！”
清婉没料到皇上竟是这般温柔体贴的人，一时受宠若惊，谢恩起身时却将怀中一件物事掉落雪地。
厚厚一层积雪蓦地陷出一个坑洞，周胤率先发现了那件物事，向清婉道：“你的东西掉了！”
清婉闻声从那小小的坑洞里将玉佩拾起，小心翼翼拂净粘在上面的雪，庆幸道：“还好现在是冬天，若是其它季节掉在地上，恐怕早就碎裂了！”
周胤凝目在她手中的玉佩，心头猛地揪起，仿佛某些隐疾被人揭示于众般。一把将它夺来，粗声问：“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儿？”
见他神情陡变，清婉不由起惧，实言道：“是入宫以前民女的姐姐送我的，她说是一个陌生人交给她的，留着也没意义，所以就交给我保管了。”此前筠华并未将这块玉的主人是皇上的事告诉她，因此清婉并不知眼前的男子便是赠玉之人。因怕周胤起疑误会姐姐，清婉有意将‘陌生男子’缩减为‘陌生人’。
“陌生人？无意义？”这六个字字字利刺般戳痛周胤的心，他甚至怀疑长久以来对筠华的好皆是徒劳。怪不得那夜他问起玉佩的下落，她竟无言以对！若她心里有他，即使初逢时不把这玉佩当回事，如今既与他相处已久，也该将它要回来才是。可她始终没有，她始终将这玉佩视作‘无意义’的东西存放在旁人那里！
百味杂陈胸臆，万念汇聚生怒。周胤看了清婉一眼，惊惧交加的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睫毛上残留的泪水冻结成霜，扑闪着莹亮的银光，那凄清的神情格外惹人爱怜。
闪电般的念头在周胤脑中闪过，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一种报复的快意在心底生成，她不是不想让妹妹也被困在这个牢笼中吗？那好，他就偏不遂她的意！她既不在乎他，他也不必再事事迁就她！
蓦地将清婉腾空抱起，周胤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声音冰凉如水：“你愿意做朕的女人吗？”
清婉如堕云雾之间，霎时懵住了，这个与她初次见面的男子的心思，她猜不透，而她自己的心思却因这句话而清明起来。入宫以来受过的所有凌辱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流转，原来逆来顺受并非她的初衷，出了宫门就意味着以前所经历的将一笔勾销。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若想以牙还牙，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宫里，使尽浑身解数爬上高位，将那些对她有过欺侮的人踩在脚下！眼前这个大好的机会她岂可放过？今夜……将会是她复仇之路的起步罢？
“皇上……民女……愿意！”断断续续将这句话说完，每一次开口都将她的决心加剧一分，直到决心已定。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绵密的积雪中，周胤的嘴角的笑意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邪魅，他心中暗道：“林筠华，不要以为我无你不可，不要以为我会一直隐忍不发，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我也要让你尝尝被人冷漠，遭人背叛的滋味！”
“主子，昨夜皇上是在偏殿留宿的……”筠华在芷兰处用过早膳才回到‘竹里馆’，一入正堂冉竹便温温吞吞地将昨夜的事告知筠华。
虽然言不尽意，但可供猜揣的含义实在浅显，筠华登时目瞪口呆：“你是说……皇上和清婉……”冉竹见她无意将这句话说完，重重点了点头以表答复。
周身的气力仿佛在这瞬息消失殆尽，筠华软软坐到椅子上，冰凉的触感从心头漫延到四肢百骸，自言自语道：“如果她不愿意，皇上是决计不会勉强她的……可她明明说过不想承宠，不想留在这里，如何在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心意？”右手摩挲着手中暖炉套上的繁密绣纹，喃喃道：“我这个妹妹真是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了！”
门首的帘子一褰，清婉的人已经呈现眼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与她身上穿的那身鲜亮的耦合织金锦棉衣甚是违和。筠华记得她此前并无这身衣裳，织金锦又只在宫中多见，想来必是皇上赏的。
筠华面上并无喜色，只淡淡问道：“你在廊子底下站了多久了？怎么现在才进来？若是冻坏了你，皇上可是要心疼的！”
姐姐从未对她如此冷淡过，清婉鼻子一酸，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低声道：“姐姐，你是怪我朝令夕改，说话不算话吗？”
筠华长眉微挑，反诘道：“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拈酸吃醋吗？”轻笑一声，直言道：“若非你出尔反尔，让我以为自己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又岂会陡生怪你之意？”
“姐姐……”清婉激动地跪在地上，哭诉道：“妹妹本来确无邀宠之心的，昨夜的事都是那块玉佩惹来的，皇上让妹妹侍寝，妹妹哪敢违拗？求姐姐不要因此事和妹妹生分了，我能仰仗的就只有你了！”
“玉佩？”筠华不假思索地问：“什么玉佩？”显然已经将那赠玉之谊忘到了九霄云外。
“姐姐忘了？就是当初你与皇上初逢时他送你的那块龙纹羊脂白玉呀，清婉无意间将玉佩掉落，皇上睹物生情，不知怎地忽然间面有怒色。逢此情形妹妹哪里还敢推脱？除了任由皇上施为，妹妹还敢怎么样呢……”清婉的声音一句低似一句，说到最后脸色一红，几乎已微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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